她出了房門,便見瑩畫羞紅了臉,手持花枝一路小跑着過來。看見拂春從二少爺房裡出來,這才收斂了嘴邊的笑意,眼神也有些閃躲,問道:“少爺…說什麼了嗎?”
拂春看着她手裡掛着晨露、嬌豔的梅花,“今早見到話沒及時還上發了一次脾氣,丟了枕頭,我現在手裡拿不下東西了,你幫我把枕頭和少爺換下的中衣拿出來吧。”見她沒生氣,瑩畫捋了捋耳邊垂下的碎髮,含着歉意道:“我沒算好時辰,回來晚了些,你沒生氣吧?”
拂春搖了搖頭,擺正了有些傾斜的水盆,見她有些慌張,安慰道“你自己小心些,少爺應該還在氣頭上。”她嘆了口氣,揉揉手腕,眼裡透露出了顯而易見的不情願和膽怯,朝她點了點頭,“我早就想好捱罵是免不了了的。”
她瞧了瞧四周,又將頭向拂春湊近了些,小聲地說:“我說不定很快就能出去了。”
拂春看向了她,只見她的眼中透露出了喜悅,之前的害怕彷彿一掃而空,見她這樣。拂春不知心裡爲何有些羨慕,只是微微笑着,“出來了,再和我講講你的事吧?”
瑩畫笑了笑,捏了下她的肩膀,便向二少爺的屋子走去。她也轉身離開,將臉盆裡的水倒了,卻唯獨留下了那枝枯萎的梅花。
二少爺果然發了脾氣,而瑩畫也只能默默受着,低着頭手緊緊攥着袖子。二少爺見她這樣,嘴角又是冷笑,但該罵的也罵完了,卷着被子便朝裡翻身,也不管沒了枕頭,頭也不回不再理她。
瑩畫默不作聲地撿起了地上的枕頭,又拿起放在牀腳脫下的衣服,和他打了聲招呼便出了房門。在她出去後,葉昀流才翻過身子,盯着新換的花枝,是十分嬌豔的梅花。對着他的窗戶,外面天氣很好,白雲悠悠,陽光似乎很溫暖,外面比他的屋內想必更暖和吧。
看着這樣的景色,他的眼神更加黯淡了一些,默默唸道“死了…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吧。”
瑩畫抱着衣服走進了別院,拂春正在鋪她們屋裡的被子,見她來了,道:“今天天氣很好,我把被子拿出來曬曬。”瑩畫點了點頭將衣服和枕頭遞了過去。拂春見她沒像平時那樣發火抱怨,有些驚訝。
難得看見拂春露出驚訝的表情。瑩畫心裡有氣倒也忍不住笑了,“你幹嘛這副表情。”拂春將要洗的都丟進了大盆裡,放水衝着。“今天二少爺沒發脾氣?”瑩畫嘆了口氣,搬個小板凳坐在一旁看拂春洗衣服。“也就忍一會兒,我走了以後不知道誰來伺候他呢。”
拂春低頭搓着衣服,聽她這麼說,道:“你要去哪呢?”說到這,瑩畫倒是嬌羞地低了點頭,道:“那人貌似是員外家的少爺,那梅枝也是他幫我摘下來的,還好老夫人他們都在另一頭逛呢,他一個人走恰巧碰到了我。”
瑩畫玩着垂下的頭髮,眼裡是拂春從未有過的情緒。“我們聊了好一會兒,那少爺說我有學文的天賦,想塑造我,他願意後天便給我贖身。”聽完,拂春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擡頭認真地看着瑩畫,瑩畫也看着她,眼裡充滿着決心。“你…決定好了,就好。”
她很想跟瑩畫多說點什麼,可是話到了嘴邊卻都嚥了回去,瑩畫比她聰明,比她機靈,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瑩畫看着拂春,因一直浸泡在冷水中有些發皺,紅紅的手,和手上時隱時現的老繭,鼻子莫名有些酸。她酸自己從來沒認真關心過拂春,每天只是和她抱怨着二少爺。也酸自己,也許真的能擺脫這樣毫無意義的生活了吧。
她一邊想着,一邊仰起頭將眼淚都憋了回去,見拂春默默地洗着衣服,心裡卻依舊是說不盡的難過,她現在只想和拂春能多說點話,像拂春這樣的性子,苦甜全都不會明明白白表現在臉上,所有事都憋在心裡,也許她一輩子也走不出這個地方吧。
拂春手搓着有些發白的枕巾,眼裡浮起了那個眼神無光的二少爺,不禁問道:“瑩畫,二少爺在府中是不是過得有些寒磣?”
聽拂春這麼說,瑩畫撐着腦袋的手抖了一抖,連忙瞧瞧四周是不是有別人,才拉過她的手小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見拂春瞭然的沒追問,她有些苦惱着背後議論二少爺的事被知道了可是很慘的,但想着拂春不是喜歡亂說話的人,她不說話憋得難受,還是湊近了拂春,“…我今天和你說的你可千萬別外傳。”拂春點了點頭,安靜的等着下文。
“我比你早來兩個月入的府,一個月後少爺出了事,傷着了腿。老爺他們本來還經常來看看,後來也就沒怎麼來過了。”她頓了頓,“不僅沒來看過,也沒管過二少爺了,你看那傢俱都好久沒換過了…”
瑩畫說着說着也有些不忍心了,她突然覺得少爺這人真是有些可憐,人很慘脾氣又差,可這一生都得折騰在這了。“想着少爺其實比我還慘呢…我之前去找管家要炭啊新棉絮什麼的,管家說…沒備少爺的份呢。”
拂春看着她臉上不經意流露出的同情,不禁打趣,“你之前可從未可憐過少爺,還嫌他脾氣大呢。”瑩畫聽着臉有些發紅,“哎呀…這不是覺得自己要出府了,之前受過的委屈都感覺無所謂了,而且我走了,少爺的貼身奴婢都不知道是誰,有沒有都不能肯定。我也就苦着一下子,少爺可能一輩子都…”
拂春搓着衣服的手漸漸慢了下來,她不知道少爺是受的什麼苦,但看着手下有些發黃的中衣,對這個她之前從未見過的少爺有了些許認識。
那個員外家的少爺後天果然來接瑩畫了,瑩畫梳妝打扮了好久,卻在臨走前看到拂春後,被眼淚所弄花了。拂春心裡感慨萬千,面對人生中第一次認識的朋友便要離開,還是有些難過的,但沒有什麼能比她以後的幸福來的更重要了。
而老爺夫人似乎都沒想到那少爺會看上瑩畫,面對二少爺突然空缺下來的貼身婢女一職,似乎有些傷腦筋。拂春少有看到他們來二少爺院子走動,這次因爲瑩畫的事,她看到了大夫人來了院子。
大夫人滿臉愁容,似乎並不願意來這裡,在二少爺門前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走了進去。屋裡起初是平靜的,後來就有吵鬧的聲音傳出。拂春縮在院子一角安靜地剝豆角,她閒的慌,便去少爺院子裡的廚房找了事做。聽着屋裡的吵鬧,心下有些好奇也按了下去。
府裡事多水深,什麼事該知不該知,她心裡也清楚得很。可現在她還是不得已知道了些什麼。
剝完了豆角,大夫人也從院子出來了,臉上帶着仍未消散的怒氣,向身邊唯一帶着的貼身僕人王姨怒道 :“這逆子沒一點他大哥的能耐,毫無出息還脾氣漸長,這活着跟死了無異,倒還是命長。”王姨安撫着她的背,“夫人息怒,二少爺這般也甚可憐了,前途黑暗不談,也只能逞能這片刻了。”
大夫人輕哼了一聲,“還好雲懷有出息,不然這大夫人的名號我可要坐不住了。罷了,他這般死樣未給別人見着便好,其餘的他能活一日活一日,死了也只需向外透露,外出經商出了事故。”拂春聽了,手一頓,眉頭卻不禁皺起。
她本想就安安穩穩度過這一生,做二少爺院裡的丫鬟雖不苦但也樂得清閒,攢夠銀兩贖了活契,再出去過平凡的日子。可是今天她聽了她們的對話,心裡卻沒有想象中的平靜。那日從少爺房裡出來,她覺得自己便有些奇怪。
她想起了家中小時候的事,家裡養着一隻大黑狗,原本是個活潑好動的主,出去浪了幾日回來就變得不愛動也不愛叫,每日吃的東西也不多,就喜歡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她看着心疼,卻什麼也無法做,只能看着它最後悄無聲息的死去。
它的眼神就似二少爺的眼神,空洞無神,彷彿就等着死那一天的來臨。
夫人快走出了院子,似乎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追趕一樣,兩人似乎都沒意識到她的存在。拂春拿起放着剝好的豆角的盆,便往廚房走去。卻見裡面的人也不幹活了圍着在那說話,見拂春進來了,只看了一眼又扭過頭講話。拂春點了點人數,六個人,是院子裡所有的下人了。
在一旁的坐着的小丫鬟明柳,見她來了小步跑了過來,扯着她袖子道:“夫人剛派人跟我們說,我們這羣人得去別的院子做事了,收拾一下,下午就可以走了。這是發生了什麼事呀?”
拂春聽了,有些錯愕,大夫人這是真的要放着二少爺自生自滅了?明柳見她不說話又晃了晃她的袖子。“拂春姐姐,這院子要換新人進來了嗎?”
拂春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最終還是沒提大夫人說的話,揉了揉她的腦袋,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明柳哦了一聲,笑了起來。
“不過換個地方,說不定也挺好玩的,這裡雖然很閒,但是每天都悶死了。”那邊討論的人也不再說了,圍了上來,“我們現在去收拾行李了,拂春你也快去吧。”
拂春見他們輕快地走出了廚房,心情卻壓抑的令她難受。明柳見她不動,將她手裡的盆放在一旁,想拉她一起走。卻發現拂春半步也未移。她疑惑地擡起頭,卻見拂春輕輕地拉下她的手,道:“我不走的。”
明柳驚訝的看着她,道“爲啥呀,拂春姐姐?”拂春微微笑道,“我在哪不是做事,這裡我熟悉的很,還是呆在這裡舒適。夫人派來的人有說我們都得走嗎?”明柳想了想,搖起了頭。“這倒是沒說。”
明柳還是很想和拂春一起離開,拂春卻堅持留了下來。明柳沒法,戀戀不捨地還是離開了。拂春回過頭來,屋子裡已經空無一人了。依舊是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在陽光裡打轉,慵懶的陽光灑在了水缸裡,波光粼粼。淺淺的菜味和泥土的味道混雜,在空氣中亂竄,拂春有些迷茫呆呆地站着,似乎未曾想過自己居然真的選擇了留在這裡。
可是她,卻無法放任有着那樣眼神的少爺離開。就像那條大黑狗,她心有餘而力不足,可她就是無法坦蕩地放下,那樣對生命真的太過殘忍了。
當她做好了飄着香氣的肉粥站在二少爺門前,她纔回過了神。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那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她叩了叩門,等了一會兒未聽見二少爺的回覆,便走進了屋子。還是那天看到的佈局,還是一樣寒冷的房間。
二少爺半躺在牀上,盯着那未換的花出神,眼神空洞。拂春自顧自地將粥放在桌上,將丟在一旁的中衣拿了起來,走出房門,這期間二少爺什麼話也沒說,依舊神情黯淡,花瓶裡的花已經失了豔麗,他也不管不顧了。
當拂春給他餵飯時,也是異常的安靜,他只會基礎的吞嚥動作。喂完後,拂春順着他的眼神一直看到了花瓶,便道:“少爺,我給你換花吧。“提到了花,葉昀流似乎終於有了動靜,眼神幽幽地瞥向了拂春。
拂春安靜地站那,隨他看。葉昀流張了張嘴,道:“你爲什麼不走?”拂春反問,“爲什麼要走?”他難得沒有出聲駁斥她的無理,只是靜靜地躺了下去,背對着拂春,一副不願見的樣子,“出去,沒有我的話不要進來。”
拂春垂了垂眼,輕輕地將枯花拿了出來,往外走去。她沒有聽二少爺的話,直覺告訴她,她是不會等得到進去的傳話的。她向種了梅花的遙湘湖走去,路上倒是碰到些有說有笑的下人,外面的熱鬧與院裡的冷清,令她心頭更寒了幾分,她不想多逗留,只得折了一枝梅花便往回走。
她將枯花留了下來,正欲敲門卻發現裡面傳來了重物墜地的聲音,她想也沒想,敲了敲門,“少爺?”
依舊無人迴應,她有些焦急,躊躇再三還是推開了門,裡面的場景讓她傻眼了。葉昀流整個人倒在地上,胳膊肘撐着地面,身子幾乎全癱在了地上,褲腿處空蕩蕩的,右褲腿有一半是平平的鋪在地上,左褲腿還有更多處緊貼着地面,只是看着拂春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葉昀流見她看到自己這般狼狽,臉色有些發青,朝她吼道:“滾出去!我說了沒有我的話不準進來,你這丫頭可真是膽大包天,我說的話可都是不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