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光

魔藥師是傳統的鄉間草藥師與鍊金術結合的一種職業,雖然還在起步階段,但對某些方面倒頗有神效,只是正因爲魔藥師的稀少和那神乎奇神的效果,使得這一職業一時間比之光神宮的祭師都要吃香。不過,一切都不出所料,當日光落入西方,黑暗降臨時,伊芙哭着回來了。城內一片喜慶的氣氛。

“伊芙、伊芙姐姐……”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休息,薩米似乎恢復了一些,在牀上叫着伊芙的名字,“別、別爲我忙了,你已經很累了……”

原本唐憶是想問清楚魔藥師的地址後由自己帶着銀牌去找,然而聽到薩米斷斷續續的聲音,他的心頭驀地升起一股怒氣,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什麼都別說了,老伯,能找到車嗎?找輛車把薩米載上,小雪,我們走!”

見着他陰沉的臉,衆人卻都感覺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肖恩在鄰居那找來一輛拉貨的馬車,將薩米放上車,衆人也坐上去,向着附近那位魔藥師的住址駛去。這期間,唐憶在路邊買了幾張面具,那據說是最近城內最火爆的一張面具,因爲最近有一名盜賊總是戴着這張面具出現在丹瑪的夜間,偷盜貴族家的東西,隨後暗中發給平民,衆人都叫他“假面怪盜”。

這時候拿出這樣的東西,唐憶的態度擺得很明白,在他的指揮下,幾人一齊戴上了面具,唐憶那隻面具上有一把墨跡劃出的難看的叉,據那賣面具的說已經沒有多餘的,這兩道痕跡被兒子玩時無意間弄出,便做半價賣了。唐憶檢查了一下現在的裝扮,順手取下了左耳上的水藍色墜子,馬車在喜慶的氣氛下駛向那魔藥師的住處,遠處傳來火光與沸騰的人聲,聯歡的晚會已經開始了。

一路上唐憶摟着小雪悄悄地說了許多話,到得那魔藥師的住處,周圍的人們大都已經去了廣場看晚會,有一個仍舊在家裡忙碌的婦人出門倒水,見了這馬車也不以爲意,下了車,唐憶上前敲門,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過來開門時,小雪手中的刀閃電般的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小朋友……醫生呢?”

不客氣地踢門進去,那少年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們是什麼人……知不知道這是安德魯魔藥師大人的府第,你們……”

“醫生在哪裡?我不說第三遍,謝謝。”打量了房屋的擺設,確定不像有人在裡面的樣子,唐憶轉過頭來打斷了那少年的話,淡淡的話語,卻一下子凍結了那少年的語音。

“我、我……大人今天、今天出去了,去了、去了……”

“遠嗎?”

“不、不遠……就在廣場附近的倉庫、倉庫那裡……”

心中也想着要努力撐出點氣勢來,但聽着那平淡的語調,他卻清楚地感受到了其中的某種幾乎透明的如同刀刃般的鋒利,令他不由自主地便說出了那些話。

“好的,麻煩你帶我們去一趟好嗎?謝謝。”

雖然是懇求的語氣,但架在脖子上的刀鋒卻顯然沒有懇求的意思。馬車轉過幾條燈火輝煌的街區,遠遠的便可以感受到廣場上人頭攢動的氣息,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有三兩人交談着與馬車擦身而過,卻也對車上的幾人不加理會。又一個轉彎後,駛入一條相對黑暗的街道,周圍多是囤積貨品物資的倉庫,大門緊鎖,周圍邋遢不堪。少年被人從車上趕下來,一臉要哭的表情敲響了其中一間倉庫的門。

“老師、老師……開門啊,我是科林啊,快開開門啊……”

第一次敲門沒反應,少年帶着哭腔喊道。不過,還沒等他喊完,門已經轟的一聲被小雪劈開,衆人相繼衝入,便看見了躲在對面窗口下神色慌張的禿頂老頭。

那老頭模樣看來甚是猥褻,似是正躲在窗口下向外偷窺被打斷。看見這樣的陣仗,他還未反應過來,小雪已經飛撲上去,將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不想多說,給這個孩子治療一下,麻煩你了。”

走過去在那驚魂未定的魔藥師肩膀上拍了一下,唐憶掀開厚厚窗簾的一角往外望去,只見相隔了一道荒廢草地的對面,一間房屋的窗口中隱隱現出一羣女人洗澡的場面,看來卻是一個澡堂。他心中輕笑,放下了窗簾。

長着這麼一副猥褻的面孔竟然能夠活到這麼大把的年紀,並且還當上了魔藥師,那禿頂老頭也算是見慣了世面,望了望這羣人的打扮,大概知道了他們只是爲了求醫,不至於殺人。當下便調整好心態,爲薩米進行檢查。隨着咒語輕念,一團綠光籠罩了薩米全身,片刻之後,他搖了搖頭。

“我……抱歉,我無能爲力,這孩子傷得太重了,而且耽擱太久,身體裡的……”

“你說什麼?”戴着有交叉墨跡的面具,他順手拿過軍刀,刷的一聲便在老頭的大腿上割了一刀。刀口不深,但隨着鮮血涌出,那老頭低呼一聲便跪倒在了地上,手捂着傷口,嘴脣開始打戰。

“……你、你這樣我也沒辦法……這孩子身體裡的器官大半都已經破了,現在身體裡傷得一塌糊塗……就、就算是醫療之神也沒有辦法啊……你、你……我真的盡力了,醫生也不是萬能的啊……”

他口中喃喃地辯解着,而自他說出抱歉兩個字開始,伊芙就已經低泣着跪倒在了地上,到他說完,更是已經泣不成聲。遠處隱隱傳來表演完畢後的喝彩聲,薩米無力地動了動手,卻只能在伊芙的腿上輕輕碰一下:“別、別難過……伊芙姐姐。”

“薩米、嗚……薩米……”

“別哭了,伊芙姐姐……女人一哭起來會很難看的……”大概因爲那醫生的宣判同時也擊垮了孩子最後一絲求生之心,此時他的說話倒比方纔流暢了許多,“我……我其實一直在想……伊芙姐姐,你能抱我一次嗎?”

“不、不可以的,我有病……”

“我……現在沒關係啦,伊芙姐姐……我一直都覺得,姐姐的懷抱一定很溫暖吧,被姐姐照顧了這麼久……伊芙姐姐……”

“薩米、薩米……撐着啊,一定、一定會有辦法的,大家一起撐了那麼久了……那麼多日子都過來了,一定會有希望的……”儘管薩米那樣地說着,但伊芙仍舊忍着沒有靠上前去,雙手交握在心口,整個身體都哭得彎曲起來,喉間的哽咽聲愈發令人感到悽楚。薩米那被打得青紫紅腫的臉上努力綻出一個笑容,伸出的手無力地抓了抓伊芙膝蓋上的布條。

“對、對不起啊……雖然說是大家一塊撐下去,但是其實是我們一直在拖累姐姐呢……拖累了姐姐的病情,拖累了姐姐追求幸福的權力,大家都是陷在泥沼裡無法前進的人,卻累得姐姐也同我們一樣……還一直都向姐姐提出無理的要求,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伊芙姐姐,抱抱我,求求你,好嗎……”

見得他狀態越來越差,泣不成聲的伊芙也終於移向前去,小心將薩米抱起,讓他輕輕躺在自己雙膝之上。唐憶將軍刀交回小雪手中,輕輕地走了過去,在薩米的耳邊說道:“還有什麼想要做的事嗎?”他的耳朵有一隻不靈,若是說得太小一聲,便常常會聽不到。

“我、我想要……如果這個時候,能有音樂……”

“音樂……”聽得他這樣說,伊芙慌張地找了找身上,隨後望了望堆積着無數雜物的倉庫,“我、我沒帶豎琴來啊,這附近,附近有沒有……”

“伊芙姐姐,別開玩笑了……”薩米陡然咳嗽兩聲,鮮血從他的口中涌了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方纔平息下來,“……我、我今天聽到貞女之誓的音樂了呢……伊芙姐姐,我已經聽了這麼多年你的豎琴了,偶爾、偶爾也想聽些其他的音樂的,呵呵……伊芙姐姐,我一直都好想好想……如果有錢了,我可以讓你也去學校,到時候你一定會是最棒的……你會穿着華麗的衣服,做着最漂亮的打扮,像個高貴的公主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表演,有千萬人爲你歡呼的,可惜……可惜我看不到了……”

“你不要這麼說……”伊芙哭着說道,“別這麼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琴彈得不好,求求你,不要這麼說,你振作一點,振作一點……”

“對、對不起……”

說話聲中,“譁”的一聲巨響從旁邊傳來,接着是無數物件掉落的聲音。薩米已經無暇注意旁邊的事情,伊芙下意識地回頭,卻見戴着畫的黑叉面具的唐憶正奮力將倉庫中一側的東西搬開,無數細碎的東西滾落在地,幾樣大型的物件也因此傾斜移動,變得東倒西歪,現出裡面被雜物覆蓋的一架鋼琴來。

魔藥師一般都學有幾樣治療的小魔法,此時那委瑣的禿頂老頭正在牆角爲自己治療大腿上的傷口,一見他的行爲,下意識地喊了出來:“別、別亂動那些東西啊,那裡是接通廣場上老式擴音魔法陣的陣基,雖然是將要替換的一套,但要是不小心接通了……”

“閉嘴!”冷冷的聲音傳到的同時,刀鋒也再一次的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唐憶一腳將傾倒下來的一個奇怪圓形架子踢飛,隨後用力將鋼琴上的雜物全都掃倒在了地上,房間裡迴響着輕輕的“嗡——”的聲音,隨即不見。

從雜物堆裡找出張凳子來在鋼琴前放好,他用力打開鋼琴蓋,吹去覆蓋琴鍵上的一層薄灰,手指順勢劃過琴鍵,頓時一連串的琴音叮叮咚咚地發了出來。

坐在了鋼琴前,調整了一下心情,唐憶轉過了頭:

“……雖然或者比不上貞女之誓,但目前就這樣吧……這一曲《月光》,送給你,薩米……”

由於一屋子的人心情都稱不上平靜,並沒有人注意到,在唐憶踢開那圓形架子的同時,房內的聲音也遠遠傳到了相隔有兩個街區,此刻正萬人攢動的廣場之上,打斷了此刻正在那裡上演的熱烈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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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什麼聲音?出什麼事了?”

當第一聲噪音出現在廣場上空之時,首先引起混亂的,是位於廣場附近的一間作爲演出控制室的房屋之中,某個胖胖的管理人氣急敗壞地叫了出來。而在廣場之上,人們只以爲那是自然產生的雜音,場上笨拙的舞蹈者們也未曾覺察出音樂突然有些晃動,仍舊按部就班地進行着演出。

“魔法干擾,有另一組魔法器件在干擾這邊的運作……”

“魔法波動過大,新器材被……被自動壓制了……”

“開什麼玩笑,當初讓我建議伯爵大人購買你們這組擴音器件時,你們就說過你們的器件是最好的,現在居然跟我說被壓制了……幹,到底是誰在搗亂,這樣的場合出漏子,我們都會上絞架的……還不趕快去查!”

“可是……執事大人,擴音法陣會被壓制,並不是因爲我們的質量不好啊,而是因爲對方的波動比我們強烈,在平時,這只是一種無用的魔法浪費,我們的法陣是經過精確……”

“精確你個頭!”

一片混亂聲中,廣場那邊的人們也終於意識到了不對,縱然臺上的舞蹈者們都是隻經過簡單訓練的三流舞者,終究也分得清有沒有音樂在繼續。當臺上彈奏的音樂只能爲他們所聽到,而臺下許多觀衆都訝然地站了起來時,他們也終於停止了尷尬的舞動,望向發出聲音的四周,那裡只有一陣“嘩啦轟——”的雜音,漸漸歸於寧靜後,一串簡單的鋼琴聲籠罩了這裡。

“……雖然或者比不上貞女之誓,但目前就這樣吧……這一曲《月光》,送給你,薩米……”

“什什什什……什麼!說話了!說話了,那雜種還在裡面說話了,你們還不快去查——”想到搞砸了演出後有可能在伯爵大人那裡承受到的怒火,胖胖的執事歇斯底里地大吼了起來,隨後,有個乾瘦的隨從跑了過來。

“大、大人,這個聲音,很可能是利用以前那套老的法陣發過來的……”

“老的!老的不是拆掉了嗎?”

“的確是……的確是準備要拆,可是隻是拆除了陣基,之後大人您的前任就被人揭發貪污而走人,大部分的東西就依舊留在了廣場上,目前那個陣基恐怕在這附近的某個倉庫裡……”

“哪還不去找!”

“可是當時的紀錄都遺失了,我們、我們……”

那隨從的辯解間,胖執事又要大發雷霆,手正揚起,聽到那緩緩流淌的音樂聲,卻驀地一怔,隨後道:“等、等等等等等等……”

隨着那鋼琴聲的漸漸響起,此刻聚集了數萬人的廣場上,原本因爲表演終止而產生的怒罵喧鬧聲隨着那音樂的流淌也已慢慢減少,輕盈優美的鋼琴聲在夜空中低迴婉轉,如同靜謐的夜晚,無人林地間水波輕漾的幽雅湖面,月光在搖動的水面上碎成點點銀鱗,細細地灑入每個人的心中。漸漸的,人羣中再沒有任何聲音發出,只有那音樂在輕輕徘徊……

廣場上的事情,並未清晰地傳入那雜亂的房間中去,而即便有微小的樂聲傳來,與房內的鋼琴原聲混雜在一起,恐怕一時間也沒人能夠分得清楚。隨着那音樂的倘佯流動,那渾身是傷的孩子靜靜躺在伊芙的懷裡,面容安詳地閉着眼睛,過了許久,方纔動了一下。

微露出一條細縫的眼中流露出滿足的神色,那孩子輕聲說道:“姐姐,看見天國了呢,這是……天使的樂聲嗎……”

無可抑制的低聲哽咽,淚眼蒙朧中,她輕輕地點着頭,孩子依戀地摟住了她的腰肢:“可是……姐姐,雖然你的豎琴聲沒有這麼好聽,我還是更喜歡聽那豎琴,因爲它讓我覺得、覺得……”

話還未說完,一陣劇烈的震動便降臨了孩子的身體,那彷彿要將整個身體翻過來的咳嗽聲中,鮮血如同泉水般的從他的口中狂涌而出,大片大片地染紅了伊芙皁色的斗篷。在伊芙驚駭的眼神中,他吐出了最後一口呼吸,輕輕地張開嘴。

“……好溫暖。”

“薩……米……”那一刻,即便是有如天籟般的琴聲,也無法遮擋那產生自靈魂深出的慟哭……

廣場之上,那原本溫柔流淌的樂聲陡然變爲急促的速度,琴音激烈而高昂,那樂聲持續片刻,在拉出一個扣人心絃的高高顫音後嘎然而止,如同正在飛翔的風箏陡然被掐斷了線頭。廣場上的人們在無聲中被某種東西揪住心神,在衆人仔細聆聽的世界的那一側,隱隱傳出了悲傷的哭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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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的觀賞用魔法彈升上天空,爆開一朵朵璀璨奪目的光華,在夜色中渲染出七彩的喜氣。人們歡慶的聲音到達最高峰的時候,他們在城郊的墓地裡埋葬了死去的孩子。

歡樂的世界無法隔絕哀傷,一如唐憶一行,相隔十餘米的不遠處也有着一羣哭泣的家人,只不過相對於他們,這邊的葬禮顯得更爲淒涼,三個孩子在沒有墓碑的小小墳前哭泣,身穿染血斗篷的女子跪在前方,雙手交握,帶着哽咽的嗓音低喃出引領亡者歸去的禱告,唐憶摟着小雪站在一邊,神色孤寂而默然。

死者將歸於何地?

望着那小小的、新土堆成的墓穴,想必到了明天便會變成一塊毫不起眼的小土堆,那裡住着他以琴聲爲之送行的孩子。他那短暫而卑微的一生如同空氣中難以察覺的陰霾於這個世上一閃而過,上天將無數的苦難賜予了他,最後還讓他以偷盜這一罪名被拷打死去,他有罪嗎?他無罪嗎?那麼,是誰造成了罪行。在這有着無數陰霾的世間。當那些苦難的靈魂迴歸於造物者的身邊,造物者將如何面對他們?

神將死者置於何地!

他的心中無法對生命的逝去感到完全的漠視,但畢竟是他接觸不多的人,說是翻動心靈的憤慨也有些言過其實,他只是靜靜地望着那死去的靈魂。淡淡的惆悵和嘲諷。

彷彿是映照着他的心情,遠處傳來午夜平安的號角,黎明祭典的高潮也隨之到來。祈願聖壇祭師們連同主精靈的聖唱開始變得清晰,籠罩整個丹瑪,巨大、潔白的光柱開始降下天空。

“……他們悲傷的哭喊,憤怒的咆哮,絕望的祈禱,帶着永世的罪行與傷痛……天空傳來神的旨意,那一切被束縛者,被遺忘者,被拋棄者,被操縱者,被傷害者,被損毀者,被吞噬者……在神的指引之下,踏上回歸的光路,歸於那從未傷害的無暇之軀,歸於那永無傷痛的聖潔之地……”

“……願辛洛斯賜福丹瑪!”

“呵,願辛洛斯賜福丹瑪……”

雙手在胸前輕輕地合十,他的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意,小雪在他的身邊,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聖唱維持了一刻鐘的時間,作爲神蹟的光芒也漸漸收回空中,整個丹瑪之中,無數人虔誠地禱告着,但在那墓地之上,卻只有那小小的哭泣聲。此刻心帶嘲弄的唐憶並不知道,未到天明,“假面x”這一名字便傳遍了丹瑪,那一曲《月光》也成爲了無數在場樂師爭相模仿的對象。

隨之而來的,未必只有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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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月光》的連接,下面給一個,書評那裡發出來似乎被屏蔽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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