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什麼?”阿沁一臉錯愕。

"閻志誠也許要謀殺呂慧梅和她的女兒。”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

我離開酒吧,回到阿沁的車子上。我隱瞞了我和閻志誠相識的事實,只把從貯物櫃找到的照片給她看,說明我的猜想。

阿沁聽我說明後臉色發青,但眼神同時流露出一絲興奮--我想,殘酷的事實令她感到害怕,不過如果推論正確的話,這亦是宗驚天動地的大新聞,能揭開真相背後的真相,大概是每一位記者夢寐以求的成就。

“我們來中環幹什麼?我們應該直接去呂慧梅的家啊!"阿沁一面緊張地說,一面扭動車鑰匙。扭了五次才成功發動引擎,這臺破車子好像會跟它的主人作對,情況越急便越失靈。

“我是爲了偵查閻志誠的行蹤,以及確定一些細節。”我並沒有說謊。

“知道閻志誠的外表嗎?”

“短髮,粗眉,國字臉,深膚色,身高大約一米八,瘦身材。"雖然我剛纔向酒保要了照片,但我可不能將它放到阿沁眼前一我不知該如何解釋我昨晚跟嫌犯並肩拍照。

“我們先打電話警告一下呂女士吧!”阿沁一副猛然想起的樣子。“我沒帶手機,許警長你......

我摸摸口袋,掏出手機,可是畫面漆黑一片。

“我的沒電了。”我說,“不過,你記得呂慧梅的電話號碼嗎?

阿沁呆然地看着我,她大概沒想起她今早才說過想打電話給我卻忘了我的號碼。

於是,阿沁以幾近危險駕駛的速度,狂踏油門、一路往元朗飆去,我曾考慮過向上級報告,要求支援,但沒有實質證據,這做法未免太魯莽。至少跟呂慧梅談過,由她主動向警方求助,或者抓住閻志誠企圖傷害他人的證據,否則通知警方不是選擇之

我們到達呂家前的小徑時,天色已開始轉暗。本來週日黃昏在郊區跟女生兜風是件很愜意的事情,可是我現在的心神都放在閻志誠、呂慧梅和小安身上。我害怕我們來遲一步,發現屋裡只有兩具血淋淋的屍體,就像鄭元達夫婦的死狀...

阿沁把車子泊在今早停過的位置,我們沿着小徑,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呂慧梅的住宅。我們來到柵欄前,房子似乎沒有什麼不對勁。

不。

爲什麼這麼靜?

“那兩隻狼狗呢?"我問。阿沁一臉啞然,像是有種不好的預兆。

我們來遲了?

“我們怎..”

“汪!汪!"當阿沁的話沒說完,令人安心的狗吠聲從後方傳來

“咦?盧小姐,許警長,你們怎麼又來了?”呂慧梅牽着兩隻狼狗,和鄭詠安一起從微斜的小徑走上來。"你們有沒有事?有沒有遇到可疑的人?"我沒回答呂慧梅,留意着她們的後方有沒有人躲在一旁跟蹤“什麼啊?許警長,聽您的語氣好像很嚴重似的?我們只是去散步和遛狗罷了。”

“我們進去再談吧。”我指指房子。

和呂慧梅一起走進房子後,我先示意阿沁伴着小安,跟兩隻狗一起暫時留在玄關。我叫呂慧梅帶我逐一檢查房間,看看有沒有異狀、窗戶有沒有被人打開,結果從一樓走到二樓,都沒有可疑的跡象。

“小安,你回房間去,媽有事要跟客人商量。"呂慧梅似乎感到事態的嚴重性,神情也變得認真起來。小安點點頭,雖然有點惴惴不安,但仍乖乖地走向樓上。

“許警長,現在可以詳細地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呂慧梅鎮定地說。我們坐在沙發上,位置和今早完全相同。我有理由相信,殺死你妹妹和妹夫的真正凶手,仍然逍遙法外。"我身體前傾,雙手王指互扣,手時放在大腿上,一臉認直地說。

呂慧梅的表情剎那間變得扭曲,血液從臉龐流走,剩下一張慘白的臉孔。

“而這個兇手,這一刻很可能盯上你和你的女兒。”我接着說。

呂慧梅雙手抱頭,似是不能置信的樣子。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臉上恢復血色,說:"兇手不是林建笙嗎?他六年前已經死了鄧可。

我把從今早知道胡老先生曾走出去訓斥林建笙開始,將李靜如、青龍拳館、賀氏影城査探到的資料串起,-一向她解釋當中的推理。我當然沒提我失憶的事,因爲無論我有沒有失去記憶,客觀的環境證據也不會改變。呂慧梅一直靜靜地聽着,偶爾流露半分詫異的神色,但仍保持着冷靜。

這張便是我從閻志誠的貯物櫃找到的照片。”我把照片放在茶几上,“你不知道當時有人在偷拍吧?

呂慧梅吃驚地搖搖頭。

“你認不認得是何時被拍的?

“這....我想是一個月前吧?這家餐廳我上個月跟小安光顧過。

一個月,有足夠時間給閻志誠準備了。任何人如果看到自己被偷拍的照片,當中還要加上一個紅色的圓圈圈着自己,大概會歇斯底里吧。呂慧梅這刻的表現算是非常鎮定。

"我認爲你們最好儘快向警方求助,"我說,“雖然我是警務人員,但因爲我曾調査東成大廈的兇殺案,今天還跨區調査,如果由我越過上級重開檔案,一旦公開會令我所屬的部門十分尷尬。相反,如果由阿沁…盧小姐以記者的身份向你通報,你再主動求助的話,這案子便能成立。只要案件重開,由於真兇在逃,你便能獲得警方的保護。

“我想先問一下,"呂慧梅問,“你有沒有這個閻志誠的詳細資料?許警長的推理很有道理,但我想先知道閻志誠的資料,才能做出判斷。

我很想斥責呂慧梅這個時候還磨蹭什麼,但轉念一想,她的要求也很合理。先不說我的推論是否有錯,就算完全正確,我們現在對閻志誠的認識很淺,他在暗,我們在明,他一動手我們便很危險。除了我之外,她們都不知道閻志誠的外貌,如果他扮作比薩外賣員,要謀害呂慧梅母女並不困難。

雖然我手上有閻志誠的照片,但它一旦曝光,事情恐怕變得棘手。我怕的不是牢獄之災或是內部處分,而是這照片可能會令日慧梅質疑事情的真實性,萬一她認爲我的推論不可靠,鬆懈起來,給閻志誠下手的機會,便爲時已晚.

要讓呂慧梅知道敵人的樣子,最簡單的方法是讓警方接手後,覈查資料庫找出閻志誠的檔案,不過萬一他們不受理,或是花上幾天才決定重新調查,呂慧梅母女也要承擔一定的風險。

“許警長,我想可以幫上忙。"阿沁大概見我沉默不語,以爲我礙於身份不能向上司報告,接過呂慧梅的話,說,"你不能讓警方插手,但我可以讓編輯部插手,我記得拳館的先生說過,閻志誠剛擔任了一部電影的小角色,只要不是跑龍套的臨時演品,經紀公司或電影公司都會有演員資料記錄。我可以拜託娛樂組的同事替我調査一下….呂女士,你這兒有可以上網的電腦嗎?

“路由器昨天壞了,今天連不上網路.不過我有傳真機,可以嗎?

"有傳真機便可以了。

“就在那邊。號碼貼在傳真機上。”呂慧梅指了指客廳另一端的架子。

阿沁看見我沒反對,便徑自走到電話和傳真機旁,

“喂,是大飛嗎?我是阿沁,我有事拜託你-是呀,我今天忘了拿手機,--我想你替我調査一個人…"阿沁對着電話說。

“許警長,其實我還有一個疑問。”呂慧梅說,“您說這個閻志誠是兇手,我也明白,但爲什麼您一口咬定林建笙不是兇手之一? ”

“只要看看林建笙的記事簿便一清二楚。”我掏出記事簿,翻開三月那一頁,“你看三月的行程。當呂慧梅低頭細看時,阿沁回來座位,說:“拜託好了,他査到後會把資料傳真過來。雖然不一定能找到完整的個人檔案,但我想至少能找到相片。

“這有什麼特別?”呂慧梅看完記事簿,看來完全沒看穿當中的矛盾。

“這兒和這兒有什麼不同?”我指着三月十一日之前和之後的兩個不同的“開工”“一個寫得整齊,一個潦草?’

“對。

“這跟林建笙不是真兇有什麼關係?

“爲什麼一個人的字會變得潦草了?”我問。

“他在顛簸的路上寫的吧?”阿沁說。

“不,因爲他傷了拇指。”我說。

“你怎麼知道?

“先這樣說吧,"我從口袋裡拿出圓珠筆和我的記事本,打開一個空白頁寫上“開工"兩個字,"一般人寫字,會使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夾住筆桿,來穩定筆的移動。

我收起中指,再寫上同樣的字。

“如果中指受了傷,光用拇指和食指會不太方便,但仍能抓緊筆桿,只要善用虎口,一般人的筆跡沒大不同。我放回中指,提起食指。“如果傷了食指,光用中指和拇指仍沒問題。可是,如果傷了拇指的話….我把食指貼住筆桿,提起拇指,圓珠筆便像失去了舵手的小艇般左右亂擺

“無論如何改變握法,沒有拇指便不能好好地握筆。林建是地盤工人,傷到拇指這種小事很是平常。

“單憑几個字便認定他拇指受傷,好像有點一廂情願啊?”阿沁說。

我指着三月十六日。

“林建笙這天本來約了閻志誠打檯球,卻又取消了,這也是支持這推論的證據之一。'光明臺球室”這幾個字寫得工整,應該是受傷前寫的,可是拇指受傷後,連球杆也抓不穩,只好取消。"我說,"而且,這案子裡一個重要的物證便是林建笙的血掌印。那個掌印四根指頭清晰無比,唯獨缺少拇指。雖然這可能是巧合,但更有可能是因爲拇指受傷,下意識保護傷口,於是減輕拇指的用力甚至提起拇指,結果掌印少了一枚指紋。

“就算林建笙拇指受傷,他仍可以用刀子殺人啊。”呂慧梅說。

“不,拇指使不上力的話,即使他能爬水管,也不能殺人。

我回頭張望,想看看有沒有可以拿來示範的東西,在放電視機的架子上,我看到一把很精美的銀色小刀。這把小刀大約有一個手掌長,附有刀鞘,上面刻有一條中式的龍,刀柄則刻着一隻似是麒麟或獅子的動物。不知道是中東還是中亞的產品。

"這個我可以拿來用嗎?”我問呂慧梅。

"沒問題,那只是我以前在西藏買的紀念品。

我拔出刀鋒,右手以一般的正握方式拿着小刀。

這種握法,拇指只是輔助,貼着刀背或卡在刀柄跟刀刃之間也沒關係,可是,東成大廈的死者不是被這種握刀的手法刺死。

的。”我作勢把刀從下往上刺,“這種攻擊法只能刺中腹部,如果受害者跌倒在地,更是難以追擊。

我把刀子換成反握,刀刃變了在尾指那一方。"一般擊中胸部以上的刺殺,都是用反握。因爲從上往下攻擊,可以刺中受害人的頸部和胸部。

“不過,以這種握法,拇指需要用力按住刀柄的底部。"我向她們展示拇指的位置,"如果不以拇指緊按,也可以用握拳的方法把拇指放在食指和中指旁,不過這種手法更難施力,拇指所用的力量比前者更大。驗屍報告指出,行兇用的刀子刀刃不太鋒利可是每一刀也有十多釐米深,這不是一個拇指受傷、單純以四根指頭握刀的人能做到的事情。

“他可能用另一隻手啊?”阿沁說。

“當然有可能,但如果真的要殺人,或跟他人搏鬥,你會不會用一隻不慣用的手來持刀,冒着刀子掉落被奪、反過來令自己不利的風險?

“如果手指受了傷,那也是逼不得已啊。

我笑了笑,說:“對,如果逼不得已便要用另一隻手--林建笙有什麼理由,不得不在事發當晚行兇?既然事前他已傷了手指,要用不習慣的手來握刀殺人,那他爲什麼不待拇指傷愈才動手?他可是在得悉太太紅杏出牆的翌日才上門問罪,既然這也能忍個一天,又爲何在幹殺人這種大事前不多忍一下?”

阿沁和呂慧梅沒作聲,怔怔地看着我。

我把刀子收回刀鞘,放回架子上,說:“再加上其他環境證據,我認爲林建笙不是兇手。他只是個在錯誤時間出現在錯誤地點的倒黴傢伙。

即使不是決定性的證據,我今天發掘的疑點大概足夠林建笙的辯方律師高興得歡呼,--只不過林建笙根本沒有律師替他發言。

“這麼說來,東成大廈兇殺案翻案是必然的事吧。"阿沁說,"如果律政司不接受,我一定會撰寫一篇專題,讓真相曝光。

“前提是,”我以冷靜的語氣說,“兇手沒有早一步幹掉我們,殺人滅口。

阿沁吐吐舌頭。也許她現在才瞭解,知悉真相的我們已經跟呂慧梅一樣,成爲閻志誠的目標。呂慧梅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坐在沙發上,樣子變得很難看。或許對她來說,即使能抓到真兇,要再次面對六年前的噩夢,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吧。

呂女士,你決定向警方求助嗎?”我問。"..好吧。"呂慧梅說,“不過先等盧小姐收到同事的資料?我想知道這個閻志誠是怎樣的人,不然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對警察說。

我點點頭,繼續坐在沙發上。我們三人都沒說半句話,沉默就像瘟疫般蔓延,窗外的陽光越是減退,內心的黑暗感覺越是強烈

“天快黑了。”呂慧梅點亮電燈,說,“不如放點音樂吧,好像太靜了。

呂慧梅按了音響的開關,擴音器傳來一首我沒聽過的英文歌。

"哦?是大衛·鮑伊?”阿沁似是精神一振。

“盧小姐喜歡大衛·鮑伊嗎?”

“我是粉絲啊!呂女士也喜歡嗎?"阿沁走到呂慧梅身邊,看着架上的唱片,"你還有《魔幻迷宮》的電影原聲大碟!

“我……有點兒啦。”呂慧梅有點吞吐,似乎應付不了阿沁的熱情。

我沒留意她們的對話,只偶然聽到阿沁在聊什麼“ziggy Stardust"戰場上的快樂聖誕”之類。呂慧梅像是不太投入,這也難怪試問誰人能在憂慮自身性命安危下,還有心情跟只相識半天的陌生人談搖滾樂?

我坐在沙發上,讓音樂穿過我的耳朵,鑽進腦袋。時而尖銳、時而柔和、時而高昂、時而低沉,大衛·鮑伊的歌聲滲進我的身體。雖然大部分歌曲我都沒聽過,亦聽不出歌詞內容,但這時候我有種脫離現實的感覺,就像被他的歌聲帶進一個奇異的國度

急促的電話鈴聲忽然響起,把我嚇了一跳,從幻想中回到現實。

“我想是找我的。”阿沁邊說邊站起來,走去接電話。

“喂,我是。呃,是老總嗎?我不是偷懶啊!今天一整天也在跑新聞……你不是說這個?怎麼了?…不,怎可能啊.….對,我是沒帶手機,但.….咦?傳、傳真....

阿沁從傳真機接過一張紙,卻沒說話,似乎是在査看內容。她突然把傳真紙揉成一團,對着電話吼道:“大飛那小子弄錯了啦!我要查的人不是叫"連志明’,是"閻志誠"啦!我就說是"閻王"的'閻"啊!一點小事也辦不好!我現在在元朗呂慧梅的家,跟今早約好見面的許友一警長在一起,你跟大飛說,叫他快給我查,否則便有大麻煩,搞不好會死人-會死人啦!’

阿沁重重地摔電話,我沒想到她對自己的上司如此不客氣。“我們繼續等吧。”阿沁徑自回到沙發。音響播出的歌曲中,突然傳來一句“You're face to face with 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令我想起阿沁午飯時提起的歌曲。

“這便是大衛·鮑伊的那首歌?”我問阿沁。

阿沁坐在沙發上,呆呆地看着我,沒有回答。

“阿沁?”我再叫她。

“啊?對,對,這便是那首歌。”她有點心不在焉,剛纔她被總編輯狠罵了嗎?可是她的回答也很不客氣吧。

在大衛·鮑伊的歌聲下,我們又一次陷入沉默。隔了好一會兒,我問呂慧梅:“洗手間.是在二樓嗎?

“對。

我踏上樓梯,卻看到阿沁跟着我。

"有事跟我說嗎?”我小聲地問道。也許她有些事情不想讓呂慧梅知道。

“不,”阿沁搖搖頭,說,“我想看看小安而已。

我點點頭,繼續往前走。沒想到小安伏在樓梯旁,看來她一直在偷聽我們談話。她一臉憂愁,抓住欄杆,一動也不動。

有壞人要來傷害我們嗎?

我走上前去,但阿沁比我快一步,牽着小安的手。“小安別怕,有姐姐在,你媽媽也會好好地保護你。

小安眼眶泛紅,但也努力地點點頭。

“如果有壞人來,我們怎麼辦?”小安問.。

“警察叔叔會保護你們,”我裝出笑容,說,"也許有一段時間不能上學,小安便當作去旅行吧!

小安搖搖頭,說:“我沒旅行過。

"媽媽沒帶你去外國玩嗎?”我想起架子上的各國紀念品。

“沒有,我們連九龍也很少去。媽媽說外面不安全,等我長大了纔去旅行。

這樣的母親未免過度保護孩子了吧?不過經歷過那種慘案,也難怪呂慧梅有這種反應,

“小安去陪媽媽好不好?”阿沁輕輕一拉,帶着小安走下樓梯。

我走進洗手間,解決後用冷水洗把臉,對着鏡子,我感到一陣無力。今天發生太多事了。鏡中的我一臉倦容,兩眼無神,滿面胡楂。我凝視鏡中的自己,有種陌生的錯覺。好累,好想好好休息一下。頭還是間歇性地疼痛。我拿出阿司匹林,卻想起阿沁的話,於是把藥瓶放回口袋。

我抖擻精神,伸手扭動門把,卻發覺木門沒法打開。剛纔我打開門時已覺得這門鎖有點老舊,只是想不到一下子便卡死了。

“阿沁!呂女士!小安!”我隔着門大聲叫道。

“啊呀!”突然,從木門後傳來隱約的一聲驚呼聲。我認得聲音的主人是呂慧梅,聲音大概從客廳傳出。

“阿沁!呂女士!”我再大聲喊道。

庭園傳來一陣狗吠聲。

我突然想到最壞的情況--閻志誠已經潛進屋子裡,待我上廁所時卡死木門,再對付三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我用力踹門鎖,可是因爲門是向內開的,我往外踢根本沒法打開門。我打開窗戶,看到二樓的高度,只好硬着頭皮,攀着窗沿,往下跳。

在草地上,我隔着一樓的窗子看到空無一人的大廳,心裡慌成一團。我走到玄關前,發覺房子的大門和柵欄的鐵閘也沒關上“阿沁!呂女士!小安!"一如所料,房子裡已經沒有人。我轉頭往小徑跑,卻沒想到眼前兩隻狼狗,正低着頭怒目而視,似乎要向我攻擊。

“搞什麼!我要去救你們的主人啊!"我話沒說完,第一隻狼狗已飛身撲過來,尖牙迎面而至。我知道被它咬住的話便萬事休矣,在幹鈞一發間我及時往右閃躲,避過它的攻擊。可是,第二隻狼狗在第一隻落空時撲向我,我這次沒法閃過-"鳴!"我在那百分之一秒間,剛好比狼狗的牙齒快一步,以右拳擊中它的脖子。這一擊看來十分有效,不但令它悲鳴一聲倒地,第一隻狼狗也像是知道我的厲害,沒有貿然前進。利用這空隙,我半跑帶爬地走出柵欄外,關好大閘,令它們沒法追來。

“阿沁!呂女士!小安!"我沿着小徑往下奔跑,在路口看到阿沁的迷你MKV。車門打開了,但裡面沒有人。發生什麼事?阿沁掙脫了,往車子走過去,打開車門,卻被閻志誠逮到?但閻志誠應該沒有共犯吧?他如何一邊劫持着呂慧梅母女,一邊抓住阿禮?

我心亂如麻,但我知道這一刻最重要的是冷靜下來。馬路的另一邊有一道往下的小徑,我趨前一看,看到遠方有幾個人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們,但心想只好賭一次運氣,往那個方向追去。

當我一邊跑,一邊喊叫着她們的名字時,人影往小徑旁的石階梯走去。今早乘阿沁的車經過時,我好像瞥見那石階梯的盡頭是-個陡峻的斜坡--犯人會被我逼得走投無路,可是萬一他打算跟阿沁她們同歸於盡的話...

我衝到斜坡前,發現她們,看來這次押對了。呂慧梅和小安都站在斜坡邊緣,只是….那景象令我不解。“阿沁,你在幹什麼?”

阿沁搭着呂慧梅和小安的肩頭,站在她們身後,似要把她們推下山坡的樣子。

在我面前十米外,只有阿沁、呂慧梅和小安三個人。

阿沁回過頭,看着我。在路燈照射下,她的表情十分恐怖,像是面對死亡般恐怖。

我倆之間的沉默,就像凝結了的空氣那樣令人窒息。

“阿沁,你別亂來!"我拔出手槍,指着她。即使之前我們再要好,這一刻也不容我猶豫。只是,如果她不怕死,要跟呂慧梅母女共赴黃泉的話,就算多十個槍口對着她也沒作用。

“別過來!”阿沁轉身對着我喝道。

"阿沁你有話先慢慢說,不用..

我突然發覺情況有點古怪。阿沁她轉身對着我,呂慧梅和小安站在她背後,她們二人也沒有被綁上繩子或戴上手銬,只是戰戰兢兢地站在斜坡的邊緣。她們如果要逃的話,阿沁一定沒法阻止。

"你騙我!”阿沁對我吼叫道,“你這惡魔!

“你在說什麼?”我握槍的手微微放下,但仍保持着警惕。

“你利用我來接近她們!什麼失憶症,什麼PTSD,一切都是謊言!虧我還這麼信任你,有那麼一刻覺得你可靠……"-行眼淚從阿沁臉上滑下。

我百思不得其解,踏前一步,問:“你說什麼?我沒有利用你啊!我也的確忘掉了這六年來的..“騙子!"阿沁大吼,伸開雙手像是袒護着身後的呂慧梅母女。“你說的話已經露出破綻!你記得我們找李靜如時,下車那一刻你說過什麼?”

“我說過什麼?”

“你問我,李靜如的店子是不是在朗豪坊附近!”

“那又如何啊?”我不理解她在胡謅什麼,只希望她冷靜下來。

“朗豪坊這大型商場是在二〇〇四年才建成的!如果你的記憶還停留在二〇〇三年,你不可能知道這新建築!’我大爲訝異,沒想過這一點。我明明覺得時間停留在二〇〇三年,但我同時也對朗豪坊這地標有印象--爲什麼有這樣的一個矛盾?

“我……我是記得這名字吧!"我喊道:“朗豪坊又不是在二〇〇四年一天建好,在二〇〇三年之前發展商已公佈計劃,我知道也不出奇啊!”

“可是你還知道Life on Mars!”

“天,你說那是一九七三年的歌曲啊!

"不是歌曲!是你說的電視劇!"阿沁大嚷,"是你先提起,說你看過這英國劇集的!我剛纔聽到音樂才突然想起,這部劇集是在二〇O六年才拍攝的!你不可能記得!

我呆若木雞,沒法反駁阿沁的指控。我的確看過這劇集,而且還對角色和故事留下印象,我腦海裡還留下一個人躺在沙發上,喝着啤酒看電視的片斷…..“我、我….我不知道到怎麼解釋,但我就是記得,這也沒辦法啊!"我放下手槍,說,“就當我騙了你,你因爲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什麼神經啊!”

“不用再裝了!我已經知道你的真面目!我不會讓你傷害呂女士她們的!

我完全搞不懂。

“阿沁,你說什麼?我怎會傷害呂女士她們?

"我看到照片!你不要再裝了!”

我突然想起酒吧中的照片。我伸手往口袋裡一摸,照片還在。阿沁是什麼時候看到的?

“你先聽我解釋!我瞞着你是我不對,但我的確忘記昨晚見過閻志誠!"我忐忑不安,大嚷道,“就算我是個壞警察,我這一刻還是想做正確的事情!我一定會阻止閻志誠的!你之後要告發我什麼,也沒有關係!

阿沁一副痛恨的表情,咬牙切齒地說:“你還在胡扯!證據確鑿,不要再假扮什麼好人了!”

阿沁從口袋掏出一團紙團,向我丟過來。

我拾起紙團,攤開,發覺是剛纔阿沁揉成一團的傳真,在昏暗的路燈光線下我看到上面的文字-“"閻志誠,二十七發男性 特技演員/武師/替身”。

我的目光往上移,看到那幅肖像。第一眼看到時,只覺得一點點詫異,但那點詫異卻瞬間爆發成恐懼和不安,令我的雙手雙腿僵住,周圍也變得如夢境般不真實。

傳真的圖片都比黑白照更模糊,不過我也能認出這面貌,

是我的樣子。

“這..這是什麼玩笑啊!"我大聲呼叫,"誰這樣搞,把我的照片換了上去啊!一定是閻志誠把錯誤的資料傳給你們的出版社..”

"你爲了布這個局,花了很多工夫吧,"許警長。"阿沁咬牙切齒地說,"剛纔編輯部打電話給我,老總跟我說,有一位許友一警長跟他聯絡,今天一直在找我。老總說,許警長今早在西區警署等我,可是我十一點仍沒出現,於是他到大堂查問,才知道我已經來過,和另一位警員離開了。大堂那位女警似乎不認識許警長,但她記得那個跟我離開的男人自稱是'許友一。

"怎可能?我明明就......“

"你還想裝到幾時!"阿沁大喝,"所有事情都揭穿了!閻先生,你不用再扮成許友一了!你說林建笙不是兇手的確是事實,這便是你拋出的餌,製造殺死呂慧梅的機會!你先在警署冒充許友一,跟着我確認呂女士的住處,再找方法透露當年兇案的真相引我跌入陷阱。即使沒有林建笙的記事簿,沒有拳館的情報,你還是會找方法讓我知道真兇不是林建笙而是閻志誠你自己吧於是你便可以借保護呂女士爲名,再一次來到這兒……你打算在晚上,趁我們不覺時下手吧?幸好我早一步想到找同事幫忙調查一下閻志誠的外貌,否則我們現在只能任你魚肉!

“不、不對!"我焦急地說,"你別被人騙了!看,我的警員證能證明我的身份,上面也寫着許友一啊!”

“那當然是僞造的!除非你能拿身份證出來,證明你纔是許友一吧!

“你怎麼變得這麼多疑!"我氣急敗壞,掏出皮夾,單手從第五個間隔中抽出身份證。可是,我的動作只完成一半便停下,因爲當身份證亮出上半部時,我已清楚看到名字的欄位。

閻志誠。

我沒有看錯,“閻志誠”三個工整的中文字歷歷在目,

肖像的位置也是印着我的容顏,是我在鏡子中看見的容顏。

我是......閻志誠?

我是六年前殺死鄭氏夫婦的閻志誠?

我握着手槍的右手,開始發抖。

“警察!放下槍!"突然一聲粗暴的吆喝聲從背後傳來,我轉身一看,一道刺眼的白光直射在我臉上。我伸手擋在面前,從指縫看到兩個拿着手槍和手電筒的人影。

“快放下武器!”是第二聲吆喝。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怎麼在短短數分鐘之間,我從刑警變成犯人了?這一定是夢境吧。沒錯,就像今早夢見的情況一樣。那些什麼兇手、受害人、警察統統都只是我的幻想,只要我睜開眼,他們都煙消雲散。我一定是太累了,纔會做這樣的怪夢。我醒來後,把夢境告訴我的同事,他們一定會譏笑我想象力豐富。

我的同事....究竟是刑事偵緝科的同事,還是特技演員組的同事?

大衛·鮑伊的歌聲從腦海中飄過。

-與你面對面的,正是出賣世界的人。

我的右手一揚,上天卻沒讓我多想半秒,只聽到"砰"的一聲,右邊胸口一陣灼熱,我整個人被衝擊力拋起,緩緩地降落在地上。感覺消失前,我還握着手槍,可是我發現扳機和槍身連在一起,根本沒法扣動。

我的意識逐漸遠離...

“辛苦你了。”夢境中的女死者,再一次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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