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遮天
我被這口茶水嗆的面紅耳赤。
衆臣紛紛轉頭投來關切的目光,太子甚至起身替我撫背順氣:“皇姐可有哪裡不適?”
“無……咳,甚大礙。”甚有大礙。
此等情況下忽然聽到聶然這個名字,我整個心窩子活脫像是被揍了一拳。
是了,我竟忘了,趙首輔正是趙嫣然她爹,也就是說,他現在推薦的是自家女婿。我已經無暇顧及此舉暗裡的旮旯是個什麼模樣,那些朝廷裡鬥來鬥去的事若摻上他,終有一日……
總之是斷斷使不得!
我心中熱了一熱,就這麼脫口而出道:“趙閣老倒是絲毫不避嫌啊。”
趙首輔溫吞地道:“公主此話何意?”
“聽聞令千金與聶家世子聯姻,不知婚事CAO辦的如何了?”
趙首輔一臉平靜,極緩地道:“多謝公主掛懷,與聶家的婚事已然延期,怪只怪小女太過驕縱任xing,老臣教女無方,此事不提也罷。”
我心裡忽然升起一種潮楚的波瀾,婚事延期了?爲什麼?可惜此時追問不得,甚至不宜表現出太過驚訝的神情:“既是趙閣老的家事,本公主也不便多問,閣老推舉聶世子,不知有何緣由?”
趙首輔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思考着我的問題,又似乎只是在琢磨爲何我會如此發問,我心底忐忑,卻聽他道:“聶世子自甲科入仕以來,已做綏陽知州三年有餘,夏陽侯與老臣提起過世子歷練滋事,如今既有這份空缺,雖未見得上佳,老臣不過提上一提,若有更能勝任的人選,老臣自當附議。”
反正什麼話都讓他說盡,這內閣首輔果然是隻老狐狸。
我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心思還停留在別處,太子大抵覺得這事一時半會兒難做決論,衝衆位大臣甩甩袖子,讓他們退下。
他卸下那一臉霸氣外露的表情,坐我身旁端起涼茶,道:“要不是皇姐開了口,只怕那差事就落在那聶然的頭上了。”
我心中些微的虛:“怎麼太子對他不滿意麼。”
“且不說他如何,要這事給他辦成,趙庚年怕會順水推舟讓聶然進內閣,唉,那時內閣裡豈非都是他趙家說了算……”
我道:“不還有咱們舅舅嘛……”
太子說:“姐,你這時候提他,是在諷刺他啊還是在諷刺我啊……”
我是在自我嘲諷。
他替我斟滿茶,關切地問:“皇姐身子可調養好了?”
“沒好我就不會進宮來趟這譚渾水了。”
太子撓頭看了我一眼道:“瞧這話說的,皇姐不在的這段日子,我都不敢公開尋你,既怕你出事又怕你真出了事,成日提心吊膽會被人拆穿假公主的事,那日駙馬說把你找回時,你都不知道我……”他有些激動的欲言又止,只牢牢抓着我袖子不放,“總之,你能平安回來比什麼都好……”
心裡涌起的那股熱就快從眼角冒出來了。
他是襄儀公主最疼愛的弟弟,是東宮的太子殿下。就算忘了,那份血濃於水的親情又豈能感受不出來?
我有些感激的看着他,又聽他說:“這樣,那些繁亂的政務終於有人幫我分擔了……”
我:“……”
“皇姐,那ri你爲了給駙馬賀壽明明先去玉龍山莊準備驚喜來着,可爲何衆人到時你卻失蹤了?這麼久時間都跑哪兒去了?聽太醫說你受過重傷,是否有人要加害於你?”
賀壽?驚喜?沒想到還有這種過往,怎麼從沒聽駙馬提過,難道是心靈受創太大?咳,至於爲何受傷……加害……
我猶豫該不該把真相告訴太子,如若坦白,難保他一怒之下派人將聶然處理掉。
罷罷罷,終究不捨,我也就這點出息。
“之所以不回來,只因我根本不記得要回來。”我頓了頓,“爲何失蹤我自是不記得了,那段日子無非在一個小村落裡過日子,後來遭人追殺死裡逃生,再讓駙馬無意找到……”
太子目瞪口呆的看着我:“皇姐的意思是……”
“其實,我失憶了。”
等我心平氣和的將那一大段省略煦方的縮減版故事講完,太子已經有些慪得肺疼的跡象了。
於是被他炒豆子似的噓寒問暖拉着走都走不了。
最後還是拿睏乏做藉口他才悻悻放手。
不過臨走前,我多問了句關於派遣江浙的人選打算,太子恍然:“不提差些忘了,我就是爲了這事才着急找你來,皇姐,縱觀滿朝文武,除了嶺南派便是江淮派,不論派誰去都是一個結果,你曉得吧。”
我道:“總是有忠於父皇的清流吧。”
太子搖搖頭:“清流諸人,精明務實,現今時局不穩,自當明哲保身,哪還敢站出來與趙庚年或李國舅爲敵的?便有心向着我們,或鞭長難及,或人微位輕,闊於事情,根本沒有處理危機的魄力。”
一個大柺子繞過來,我更加頭暈了:“太子究竟看中的是什麼人。”
太子笑笑:“是……皇姐府上的韓斐。”
我覺得太子的笑容有些那個啥,不過也懶得辯解,沒準真相就是他誤解的那麼回事,我問:“他有什麼本事可以和兩派權臣對抗的?”
太子整了整顏色:“他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揭露恩師的罪行,所奉行的不過是一個‘律’字,只有這樣的人,不論站在任何外力前都能依照自己的良知行事,纔是對抗那些黨派最強勁的利器。”
未料他竟是此等人。“這種人,不是最容易**佞之徒幹掉的麼?”
太子哈哈一笑,“可他是皇姐的人,又有誰敢亂動呢?”
我有些罪惡感的摸摸鼻尖,岔開話,“你說揭露恩師的罪行……是否是方良一案?”今日方從舊卷宗裡看過,隱約記得那案人證是韓斐。
太子說:“不錯,皇姐你竟還記得,這案的主審正是駙馬呢。”
“太子既覺得韓斐能夠勝任,我倒是無妨,回府交代一聲,他大抵不會拒絕。”那傢伙一臉和本公主多呆一刻就會發黴的模樣,怎麼可能拒絕,沒準聽完就開始收拾包袱了。
太子聞得此言,頓時雲散天朗:“那就權勞皇姐了。”
回府的路上我將今日在宮中所見所聞過濾了一下,覺得需要回憶起來的事當真不少。途經大理寺的時候,略略算了算時辰,讓人將車馬停下,想着進去參觀掌刑獄重案的大理寺,當然,主要還是好奇嫩的像草一樣的駙馬斷起案會是個氣象。
這兒的寺丞一見到我就極爲熟稔的帶我轉悠,到了典客署的書房奉上茶湯,說一句“宋大人尚在前堂審案,請公主稍侯”就沒了下文自顧忙活,我估摸着自己過去應當經常閒晃大理寺,才造就瞭如此薄弱的存在感,當然比起唯唯諾諾的客套還是這般自在。
這是宋郎生的書房,我打疊精神在書架旁晃了晃,除了卷宗便是律本,實在枯燥,難爲他脾xing古怪,成日與這些刑律典籍爲伍,好好的人都該憋出些什麼。
我正打算溜出去,袖子不小心蹭到書櫃角落的什麼物什。
是把舊扇。
我隨手撿起來把玩,扇骨透着一股幽幽的沉香,綾絹扇面,不似俗物。我將扇子打開,只見摺扇的一面只題着四個大字:“不若相忘。”筆勢飄逸,落款處只寫了一個郎字。再翻過另一面,畫着豔陽下蜜蜂採花的場景,十分簡潔。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扇面中間的縫隙,長長一條,像是被誰弄壞過後來又縫補的痕跡。
真是把眼熟的扇子。
我合上摺扇收入袖中,徑直穿過走廊越到前方升堂的側門,透過屏風看堂上正在審案的宋郎生。他穿着穿絳紅官袍,寬白袖口藍色鑲邊,襯得他面如美玉。
不知是否是因爲公堂的莊重,他的神情顯得甚爲肅穆,目光銳利的竟有些令人不敢bi視。不給堂下犯人太多喘息的時機,寥寥數語居然懾得人啞口無言,等反應過來時候,所有申辯都蒼白的像是狡辯,而當罪犯連本身都無力爲自己爭取,這宗案件既成定局。
這纔是大慶的大理寺少卿。要做到“推情定法”“刑必當罪”,使“獄以無冤”。
我看着堂上那個與平日截然不同的駙馬,心底升起了千種百種的滋味翻騰不休,既熟悉又叫人滲得慌。
宋郎生無波無浪的擎出一支令籤,聲音板正:“依律決杖一百,拘役四年,拘役滿日着役。”
令籤啪的落地的聲音像是一把鎖,毫無預兆的開啓記憶深處的某個匣子。
同樣的人,同樣的姿勢,對着當時堂下還是大司馬的方良下了外放受黜的處決。
那日,下堂以後,早已在書房裡等候的我當看到宋郎生進來時,憤怒地道:“宋大人,本公主早已交代過不可妄動方良,你怎麼可以如此草率的判他罪立?”
宋郎生道:“方良受賄是事實,下官不過是依律判處,絕無草率之嫌。”
我說:“他貪污是真,莫爲了自己的利益?你可以去看看他的府宅,比一個知縣還不如!他所求的不過是能在那個位置上更久更穩,他做的事亦是實實在在的利國利民!”
宋郎生冷道:“這一貪貪的是幾萬生民,千秋之罪絕不可恕。”
我一掌拍到桌上:“一個方良牽連的是整個太子黨,一個方良要倒下多少人,你可知朝廷這趟水有多深?”
宋郎生凝目看了看我,平淡其實有力地道:“所謂持政者,計算利害多少,斟酌短長所宜,而持法者,不枉直,不漏惡。公主有公主的立場,下官有下官的立場,下官與公主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公主何必費勁脣舌呢?”
可能是他的語氣不佳,又或是我真的氣瘋了,當餘光瞥見桌上的那柄摺扇,下意識拿起用力撕裂,宋郎生見了,快步上前從我手中奪過,卻因力道太重將我一把甩開,重重跌到地上。
他見我被撂倒,這才意識到釀下大禍,伸手欲要將我扶起。
而我,用力甩開他的手道:“心上人送給你的扇子被弄壞,心疼麼?宋大人,先別急着惱,今後,本公主會做出更多讓你痛心的事,你且先受着吧!”
一瞬間的恍惚,過往的片段一閃而過。
我久久站在原地,不由苦笑。
第一次恢復屬於公主的零星記憶,居然是這樣的場景。
真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