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前世聽書,經常有小將長得俊秀非常,卻又武藝高超,能文能武,全天下所有的優點都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比如楊文廣。可現實是楊文廣是個比較沉默的大漢,跟說書人嘴裡脣紅齒白的小將沒有一點相似。但今天來的這個人,卻如同是從徐平前世聽的書裡走出來一般,二十多歲年紀,丰神俊秀,弓馬嫺熟,年紀輕輕就曾作《聚米圖經》等數部兵書,被衆多大臣看好,爲一時之傑。前來西北,趙禎特賜御器仗,帶兵萬人,允許其自擇偏禆,簡直比擬一路邊帥的待遇。
這個人就是趙珣。
趙珣是象州防禦使、環慶路副部署趙振的長子,自小跟着父親從軍,又聰明好學,趙禎曾經多次招他試武藝策論,備受親信。此次西北亂起,他被宋庠舉薦,做環慶路招討都監。趙珣因爲自己年輕,在軍中的時間不長,辭去了都監之職,只任隴干城的主將。
年輕好學有衝勁,人又謙虛,這樣的將領是任何一位主帥都喜歡的,徐平也一樣。不過徐平清醒地知道,他是呂夷簡的人。一路提拔,雖然都是趙禎親自試閱,但關鍵時候推他一把的,是呂夷簡。此次來西北,宋庠也是受呂夷簡所託才舉薦他。
人是社會動物,總有關係親密的,關係疏遠的,此是人之常情。小圈子總是會有,但如果事事都從小圈子出發考慮問題,那這小圈子註定也不會長久。即使知道趙珣是呂夷簡的人,此次德順軍暫隸秦鳳路,也跟他有關,徐平卻不會因此排擠他。
趙珣隨在劉兼濟身後,與劉滬一起向徐平叉手行禮,高聲唱諾。
徐平還禮,道:“此次招你們到秦州,是依樞府宣命,經略西蕃。我話說清楚,此次事涉機密,如果有哪個泄露出去,誤了大事,我腰間的劍可不饒人!”
三人叉手,肅然應命。
“好,帥府議事!”說完,徐平當撫回了自己官廳。
此時已到九月下旬,天氣漸漸乾燥,草木枯黃,對於邊地州軍來說,防秋是取緊迫的事情。此次把自己屬下的將領、官員全部招到秦州,徐平用的正是防秋的名義。
進了帥府,衆人依次落座。徐平坐上首,對王凱道:“你先把此次經略禹藏部的大略說一下,幾位將領新隸本路,好多事情都不知曉。”
王凱應諾,正要開口,趙珣起身叉手道:“節帥,末將有一事,當先行稟報!”
徐平示意王凱暫停,對趙珣道:“有事便講不妨。”
“末將守隴干城,曾掩殺木寧蕃賊,多有斬獲。就在前些日子,納質歸附的蕃部有人言,唃廝囉長子瞎氈居龕谷,無所從屬。党項昊賊曾經使人招誘,不過瞎氈不想從賊,收留他的龕谷蕃部也跟党項有仇,瞎氈似有意歸附朝廷。”
徐平點了點頭,示意趙珣落座,道:“這是好事,如果瞎氈歸附,則就在馬銜山以南插進了一根釘了。我們議完事後,你跟劉直院一起留下來,再詳細議論此事。”
徐平身邊的種世衡小聲道:“蕃羌多詐,節帥,此事當要謹慎。”
徐平點了點頭:“謹慎自然是要謹慎的,不過這個機會不能白白放過。瞎氈跟唃廝囉鬧翻,河湟一帶的蕃部多不能容他,只好投到龕谷蕃部去。龕谷原是河西蕃部六穀之一,党項攻滅西涼,跟六穀蕃部結怨不淺,此事十之八九可信。六穀蕃部聯合據涼州,主力本來就是一半党項羌人,一半嗢末。元昊攻滅西涼,其中的党項羌人多已經投靠昊賊,而剩下的蕃部,大多都由其首領廝鐸督統領,歸了唃廝囉。只有龕谷等小部族,無所適從,零散有一些入了秦州。嗢末本是漢人,吐蕃佔據河西之地的時候,被擄掠爲奴隸,一百多年下來,他們的語言風俗已經跟蕃羌無異。但風俗雖然變了,他們的心還是向着朝廷的,能夠重回朝廷治下是這些嗢末人多少年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們不能冷了他們的心。”
劉渙道:“節帥言之有理,我們不能把嗢末部族當作一般的蕃羌看待。六穀蕃部初起的時候,對朝廷甚是恭順,甚至劫本朝買馬使丁惟清爲帥,可見他們一直心向中原。”
河西是漢唐故地,近千年一直是漢族的聚居區,漢人衆多。中原無力經略河西,這些漢人大多被吐蕃貴族掠爲奴隸,後來吐蕃勢衰,他們奮起反抗,從此恢復了自由身,稱爲嗢末。河西的六穀蕃部,跟河湟以吐蕃人爲主體不同,那裡的兩大勢力是党項羌和嗢末部族。此時党項羌大多已經歸附了元昊,其他跟党項勢不兩立的,大部分都投了唃廝囉。
唃廝囉在河湟一帶一直是空有其名,被其他大勢力控制,直到收留了六穀蕃部的殘餘部族,纔有了自立的本錢。在跟党項相鄰的蕃部大多已經或明或暗地歸附党項的時候,唃廝囉堅決抵抗,不只是因爲他不願居党項之下,更重要的這是他屬下勢力的意願。這些六穀蕃部的餘衆跟党項仇深似海,先是被同盟的党項羌背叛,引狼入室把党項兵引來,而後又被殺得很慘。廝鐸督的父親,六穀蕃部最傑出的首領潘羅支就是被同盟的党項羌誘殺。
徐平不相信唃廝囉對朝廷的忠心,更加不相信瞎氈,但他沒有理由不相信河西殘存的嗢末部族。這些人本來就是漢人,晚唐五代被周圍的蕃羌欺壓了一百多年,能夠迴歸中原治下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被党項壓迫,六穀蕃部聯合起來的時候,甚至不想推出自己的首領,而要求大宋派官。對大宋來說河西那裡鞭長莫及,派個官員過去也是做個樣子,六穀蕃部的請求被拒絕了。他們卻不死心,強行劫了宋朝在那裡的買馬使丁惟清做主帥。
瞎氈怎麼想不重要,說不定他還想投党項呢。但他不是龕谷蕃部真正的首領,這支跟党項結仇甚深的部族以嗢末人爲主,他們的意願纔是徐平要考慮的。
此事重大,此次衆將集議暫且不談,事後再由徐平親自跟劉渙和趙珣一起處理。
王凱見徐平示意自己開始,把身後巨幅地圖上蒙的布揭開,道:“這是秦州一帶的山川地理,以及各蕃部佔據的地方。上面黑色的,是帥府已知或明或暗投了党項的,紅色的是忠心朝廷的,綠色的是搖擺不定的。大家可以看出來,大致以瓦亭川和渭河爲界,瓦亭川以西,渭河以北,黑色、綠色大致各佔一半,紅色基本沒有。禹藏花麻敢生事,便就是看準了朝廷在那一帶勢力空虛。依帥府估計,禹藏花麻此次來犯,當是在西使城集結,走者谷、達谷,入三都川,竄犯伏羌寨。或者走青雞川,入瓦亭川穀道,竄犯秦州。這一路上有兩個關口非常重要,一是華川關,從那裡開始就進了三都川穀道。另外一處則是更南的閉門關。華川關深入蕃部,兵馬難以掩飾,我們不管,此役關鍵在閉門關。”
曹克明道:“閉門關是自兩漢就開始設關,地當要衝,我倒是有聽說。”
“曹都護說得不錯,閉門關正當漢唐通金城的北路要道,易守難攻,是處要地。那裡是個三岔路口,蕃兵南來,在那裡可以選擇走青雞川,還是沿三都川穀南下。佔據青雞川的藥家族,前幾個月剛剛納質歸附,這幾個月沒有任何異動,對朝廷甚是恭順。想來禹藏花麻立文法,很難打動藥家族。帥府會密切關注那裡,如果藥家族被禹藏花麻拉攏,則由歸明神武軍出兵夷其族帳,佔據青雞川。總而言之,要讓禹藏花麻走三都川的道路。”
劉兼濟道:“如果蕃賊走青雞川入瓦亭川,這一路上朝廷兵馬衆多,爲何不讓他們走?”
徐平道:“我說一下。帥府如此安排,是因爲此次不是重在守住不讓禹藏花麻進犯,而是重在全殲來犯之敵。秦州以北瓦亭川一路關隘不少,馬頰關、鎖陽關、佛耳峽隘都駐有重兵。他們要走這裡,擋住則不利於殲敵,棄關則容易引起蕃賊的疑心,所以把戰場定在沒有兵馬把守的三都川穀。就是要讓蕃賊順利全部入谷裡,我們把兩頭守住,一個不許跑!”
“虛開道路,誘敵深入,設伏殲敵,此計雖好,只是要安排得非常周密才行。”曹克明看看身邊的劉兼濟和桑懌,覺得有些心裡不踏實。計是好計,但對軍隊的組織紀律要求比較高,參戰的諸軍要密切配合。而宋軍的失敗,很多都是壞在這配合上。
徐平笑道:“都護放心,此次帥府一定會周密安排,力保萬無一失。本來此次經略馬銜山以南,並不想讓你與戰,你帶兵守住渭河以南不讓那裡的蕃部乘機作亂就好。後來想當年葭蘆川一戰,党項誘殺曹都巡,你與昊賊仇深似海。先打禹藏花麻一仗,出出心中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