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徐平正式上奏,以李覯所作的《富國安民策》注本刑印頒發各州縣,許官民對書中內容各抒己見,由各地方轉運使司統一彙整。朝廷出一本冊子,選擇基中優秀的予以刊登,並給以潤筆。此事由直龍閣王堯臣兼職提舉,是《錢法類書》之後的又一刊物。同時由判館閣宋祁組織館閣官員,對《富國安民策》註疏,溶合各種見解。
緊接着,徐平正式提出總結歷朝軍制,編纂成書。朝廷同意之後,由參知政事晏殊掛名提舉,翰林學士夏竦、知制誥丁度、權三司公事徐平三人主持,直史館曾公亮、集賢校理朱倸爲檢閱官,史館修撰王質組織材料。
此事並不順利,徐平主張的是總結歷朝軍制,重點是在制度上。中心只有一個,就是闡明軍事鬥爭是政治鬥爭的繼續,軍事必須服從於政治。而夏竦、丁度等人,則側重於收集歷朝戰例,類似於三十六計那樣的體例,用以指導戰爭。雙方爭執不下,最終決定兼顧各個方面,各有分工。徐平帶人編歷朝軍制,夏竦和丁度主持總結戰例,並勾陳自古至今的軍隊編伍和用的武器,雙方互不干擾。
這是一項長期的工作,沒有幾年的時間是完不成的,徐平只是開一個頭而已。
時間匆匆而過,不知不覺就到了深秋時節。朔風初起,樹葉搖落,草木凋零,眼看着冬天就來了。今年財政寬裕,三京官員全部廢了折支,就連一些實物補助也都折成錢,由官員到市面上自己購買。惟有衣物和糧米,依然發的實物,因爲兩稅收的就是這些。
棉布對絹帛價格的巨大沖擊,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兩稅的徵收,原有的稅收體系難以爲系。朝廷中出現一種聲音,把棉布按照一定比例折爲絹帛,納入到兩稅中,以使舊的體系容納新出現的棉布經濟。這種建議遭到徐平的抵制,三司堅持減少絹帛的徵收比例,把夏稅中的絹和布逐漸取消,換算成力役,並酌情減免。
兩種意見爭執不下,只能等到年終看財政預算執行的情況,如果財政充裕,纔可以考慮減免兩稅。減稅是德政,趙禎做爲皇帝,還是很喜歡這樣做的。
十月初一,是朝廷發冬衣的日子,依照官職和差遣不同,分別發放不同數量的絹帛和絲綿。包括公吏,都在這一天開始領冬衣。當然最繁重的是禁軍冬衣的發放,每年到這個時候各級軍官都嚴防死守,生怕出事。冬衣質量不一,會直接引起軍心動盪。
看看太陽落下山去,李用和裹了厚厚的棉襖,帶了幾個隨身兵士,出了家門。
昏暗的街道上,每到路口都有人在燒紙錢紙衣,如同鬼火一般。人間發冬衣,地府的鬼魂自然不能挨寒受凍,人間的親人一樣要給他們準備冬衣,燒化了送去。今年京西路的大棉襖傳到了京城,就連燒到地府的冬衣,也有了棉襖的樣式。
李用和帶着人沿着汴河而行,等到天徹底黑下來,纔到了徐平在城中的小院。
劉小乙帶着小廝正要關門,看見李用和到來,吃了一驚,急忙上前行禮:“太尉怎麼來了?莫非是有急事?”
李用和道:“沒什麼急事,只是有話要跟大郎講。大郎在不在?”
“在的,在的,因爲天冷剛剛飲了些酒,還沒有歇下呢。”一邊說着,劉小乙把李用和一行讓進院裡,讓小廝把馬牽到馬廄裡。
徐平得了通稟,急忙迎了出來,把李用和讓進客廳,問他:“阿叔莫非要什麼急事?”
李用和搖了搖頭:“不是什麼急事,不過有些事情爲難,過來與你說話。”
請過了茶,徐平見李用和麪色凝重,小心道:“這裡沒有外人,阿叔有話直說。”
李用和看了看門外,才道:“大郎,你有沒有聽說京城裡有人從京師銀行貸錢出來,並不用來做生意,專門向外放貸?”
這事情徐平一直關注着,怎麼會不知道?只是因爲其他衙門不配合,拿不住這些人的把柄,就這麼僵持了下來,觀其成敗,尋找機會。
聽李用和問起,徐平道:“此事幾個月前我便知道了,也曾經上奏要求嚴防,奈何大臣們都認爲此事無關大局,不必大動干戈。阿叔怎麼突然問起這事情來?”
李用和嘆了口氣:“最近馬軍司的軍營裡,有人就從這些人的手裡貸了錢出來,聚賭放錢。軍營是什麼地方?這種事情如何做得!”
徐平嚇了一跳:“他們如此大弄!把錢放進軍營,再聚賭當作賭債放出去,這樣早晚會出大亂子不可!阿叔,此事非小,你可是已經查得清楚?”
“當然是有了確定的把柄,不然我怎麼煩惱,要來找你商量?”
徐平想了想道:“阿叔,此事太過兇險,依侄兒所見,最好是立即嚴禁。不然事情鬧得大了,那些軍人欠了賭債,輕則做出不法的事情來,重了——”
“唉,我也知道最好是嚴禁,但哪裡那麼容易——”李用和搖了搖頭,“以前不知道禁軍裡有這種事,最近他們弄到馬軍司來,我才聽說個大概。據我得來的消息,三衙禁軍都有這種勾當,馬軍司已經是最晚鬧大的了。此事上上下下,牽扯到了不少軍校。我們自己人,不瞞你,馬軍司目前爲首做這事的,是都虞侯方榮,你說我怎麼嚴禁?”
都虞侯是副職,理論上沒有實權,按照制度是正任長官獨攬大權。但李用和卻是個特例,他沒有任何根基,又沒有軍功,沒有資歷,更加在禁軍中沒有自己人,幾個月的時間怎麼可能真地掌握實權?他就是一個外戚,皇帝的舅舅到這位子上來領厚祿的。李用和又爲人謹慎,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一般不與人爭執,也不爭權,如今在馬軍司不過是個吉祥物而已。真正的實權,還是掌握在原來的統兵官手裡。
此時軍政總於三衙,從招募所部闕額,到打造管理所部軍籍,到主管軍事訓練,提名軍職的遷補,主管所部的財務、司法甚至士兵的平時生活,都是由三個衙門掌管。具體下去,是由各級統兵官掌管。這個系統的管理方法是一級壓一級,下一級的主官對上一級的主官負責,所有權力都在統兵官手裡,並沒有專門的指揮、管理系統。
兵不知將、將不知兵之所以會成爲問題,正是因這麼一個管理體系,某種程度上,這就是五代時軍閥私兵的延伸。一遇到李用和這種,完全沒有基礎的人來接掌軍職,根本就無法指揮管理。正常的軍政系統,不管是兵不知將,還是將不知兵,都不是問題,無論以前還是未來,這本來就是歷史的常態。只能跟着一個將軍打仗,那樣的軍隊纔有問題。
三衙禁軍大的方向可分爲兩部分,即諸班直和在營禁軍。
馬軍爲班,步軍爲直,諸班直是禁軍中最精銳的部分,天子私兵,可類比於五代軍閥的牙兵。諸班直沒有行伍,純以班直爲單位,每單位大約百人,統兵官地位相當於在營禁軍的軍指揮使。這些班直的普通兵卒,出去之後就是小軍官,是禁軍的最核心人員。不過諸班直的人數不多,三衙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一兩千人而已。三帥上位,最先掌握的就是自己衙門中的班直,這也是他們的心腹,最靠得住的人。
禁軍中佔絕對多數的,是在營禁軍。禁軍編制,一般分爲廂、軍、營、都四級,時人常說五都爲營,五營爲軍,十軍爲廂,實際上的編制並沒有這麼整齊劃一。編制最穩定的是營一級,一般稱爲指揮,下轄五都,馬軍四百人,步軍五百人。再上面,廂和軍的編制變幻不定,而且不同的軍號編制情況也不一樣。
指揮之所以是禁軍的基本編制單位,不但是因爲人數和編制比較穩定,而且他們平時也是住在一個軍營裡,訓練和生活都在一起,這也是營這個稱呼的由來。鐵打的營盤,就是指的指揮這一層級。
這樣的編制和管理指揮體系,就已經決定了,只有掌握住營這一級的統兵官,才能真正掌握屬下軍隊。李用和這樣的身份和資歷,時間又短,怎麼可能做到這一點?要不是還有做爲親兵的諸班直,他可能連下邊是什麼情況都不知道。
見李用和的面色凝重,徐平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作爲馬軍司的主帥,如果屬下真出了問題,李用和肯定要受牽連。但要他去管部下,現在又有心無力。
這種局面纔是最危險的,如果真能控制住部下,真出了問題也能壓下來。說得難聽一點,幾十萬的大軍,出幾條人命都不是什麼大事,隨便找個藉口就糊弄過去了。但李用和這種狀況,背鍋就有他的份,出了事想推卸責任都推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