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伊之介看到眼前的場景,心臟就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血腥味幾乎順着鼻子頂着腦袋,眼前竟是微微有些眩暈。
屍體。
到處都是屍體。
到處都是血。
鮮紅到發黑的血液順着地形高低,在府邸正殿前緩緩流淌着,血流漂櫓不再是誇張,而是切實發生在眼前的實景。
數十上百具屍體躺在一處帶給人的震撼感,是尋常言語難以形容的。
那種強烈的衝擊感並不來自於死者數量的堆積,而是源於場景,發自內心,真實的屍山血海會不自覺的將個體自我代入進去,強烈的心理暗示甚至會導致一部分意志薄弱者猝死。
這並非戲言。
然而......
伊之介不自覺的看向面前帶路的這位駝背小老太太。
這位曾經號稱幻影之蝶的老人,亦是如今的龍胤契約者。
明明看上去如此瘦弱乾癟,竟然能以一人之力,將這數十上百名每一個都可能比他還強的‘孤影衆’如屠殺般清理乾淨。
伊之介想着想着,忽然就有些頭皮發麻。
那可是孤影衆啊......
身爲一個內府護院的伊之介自然知道尋常民衆不清楚的消息。
由梟大人率領的孤影衆,向來是用以處理一些不方便爲人所知的信息,因此挑選極爲嚴格,說是百裡挑一也不算誇張,每一個都是經歷過血與火的強者。
但是,卻被面前這位大人殺了個乾淨,簡單的如殺雞一般。
身份與實力上的差距,讓伊之介不由自主的躬低了腰背,小步緊隨在後。
他的母親完子太太則被伊之介拽着袖子拉在身後,低着頭不去看眼前的真實修羅場,每踏過一處血泊都會讓這位老人不自覺的皺着眉。
御子更是被蝴蝶夫人蒙了眼,一路走向正殿大門。
‘不過......還真沒想到啊。’伊之介小心翼翼的低着頭看向坐倒在正殿門口巨石旁,滿身鮮血與猙獰傷疤的雄壯忍者,‘這位被稱爲魁忍的大人,竟然會叛變到內府......葦名的形勢,當真已經敗壞到如此地步了麼?’
伊之介不敢細想。
忽然,他好像看見那滿頭蒼髮的魁忍動了一下,一隻眼睜開,往他的方向看來。
咚。
伊之介心頭猛地震動,似乎有什麼東西變了,又似乎沒有。
眼裡泛起淡淡的紅。
可此時的蝴蝶卻正好錯過門口的位置,沒有看到這一幕。
若是仔細觀察梟的口型,便能發現,他正在衝着伊之介說:
“戒律三,殺死御子。”
低垂下的巨大頭顱上,嘴角掛着笑。
向來不擇手段,想要掌握巨大權力,與此同時又有幻影之蝶這位老友作爲學習渠道的梟,又怎麼可能不會學習催眠幻術這麼好用的東西?
只一個照面,伊之介便怔了一下。
而後又如沒事人一般繼續朝着前方走去。
只有站在他身後,拽着他袖子的母親完子太太感覺到了些微停滯。
不過也沒有太多疑惑,只以爲是她兒子也爲這屍山血海感到不安,口中更虔誠的誦唸起往生的經文。
直到走進正殿,幾人的腳步纔算慢了些許。
但是蝴蝶夫人卻好像正在爲什麼着急,連連催促着御子前往更安全的地方。
可御子雖然不死,體質卻是尋常孩子,甚至因爲龍胤的生命吸取,還要更爲虛弱一些。
趁着夜色一路跑過那麼遠的地方,再加上眼見屍山血海,胸膛裡早就被一股子鬱氣填滿,腳步痠軟得幾乎走不動了。
“少主人,由我來背您吧。”
見此,伊之介貌似正常的上前詢問。
蝴蝶夫人沒有多說什麼。
身爲內院護衛,伊之介家數代都是平田家僕,再加上他一路護送御子來此,自然沒什麼值得懷疑的。
九郎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不過爲了不耽誤衆人行程,也乖乖的就要爬到伊之介背上。
伊之介面上帶着詭異的笑。
雙眼的淡紅色忽然變成血紅。
倏忽間,長刀飛速拔出,刀鋒於眨眼就要削斷御子的頭顱。
當——
一截斷刃旋轉着插進牆裡。
一柄短刃削鐵如泥般斬斷伊之介的刀,蝴蝶夫人如若幻影般憑空出現在兩人之間,單手按着御子,將她拽得連退數步。
“伊之介!你在幹什麼!”
身後的完子太太亦是驚呼出聲。
蝴蝶夫人面上卻帶着一絲厭惡,兩眼陰沉着直視男人。
好似感覺到了什麼,完子太太本能的撲到兒子面前,用身體擋住蝴蝶夫人的目光。
四目相對的剎那,她的大腦瞬間被無盡的恐懼與黑暗淹沒,劇烈的疼痛彷彿要撕裂整個腦海。
兩眼一凸,被幻術衝擊神志的完子太太頓時無力的跪倒在地上,雙手撐着地面,頭顱昏沉着砸在地上,口中嗚咽着發出刺耳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目光泛着詭異紅色的伊之介正要空着手抓向御子,耳邊傳來母親的尖叫聲,腳步一滯。
等他昏沉着再次睜開眼,面對的便是蝴蝶夫人無比厭惡的眼神。
轉過頭,他的母親正在牆角砰砰的砸着腦袋,口中不時發出刺耳的混亂慘叫聲。
一時間,大腦裡竟是沒能反應過來。
“您......你對我母親做了什麼?!!”
伊之介見到此景,立時狂怒着發出怒吼,殘留着的昏沉似乎還在影響着他的神志,見此竟是憤怒的踏步上前就要拽住蝴蝶的衣領。
“呵。”
蝴蝶夫人脣角咧起諷刺的笑。
再一眼,伊之介便只覺天昏地暗,無數幻境懼怖紛杳而來,無數感官能體會到和不能體會到的痛苦與撕裂感充斥着雙眼。
房間裡,充斥着母子二人的慘叫聲。
過了一會兒,一身被濺得點點血漬白衣的御子被蝴蝶夫人推着走,步伐木愣愣的,像是丟了魂。
她直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不明白爲什麼保護了自己一路的伊之介會突然對自己發難。
想着想着,心裡像被鐵錘砸了一下,猛地就被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擊中。
明明保護了自己一路......到頭來,竟然也是來殺她的嗎?
爲什麼?
爲什麼所有人都要背叛她?
爲什麼總有人覬覦她的血液?
爲什麼自己死不了?
如果她死了,這個世界是不是就會少一些紛爭?
當種種疑惑充斥在年僅九歲的御子腦中時,她想到這種解決方法——這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決方案。
忽然,御子擡頭看着蝴蝶夫人。
蝴蝶好像看懂了她眼中的疑惑和委屈,聲音平靜的解釋:
“是我大意了。應當是那人還沒死,用我教給他的幻術迷惑了他們的心智吧。”
御子聽此,原本要問出嘴的疑問頓時頂在喉嚨裡,動作一頓,心裡先是一陣驚喜,而後又是怔然。
“那......那你爲什麼要殺他們啊......”
“蝴蝶,你是說伊之介是好人嗎?是好人對吧?對吧!那爲什麼......”
御子拽着蝴蝶的衣袖,神色激動的憤怒質問,眼中滿是求知渴望。
這是一個飽經磨難的孩子,對殘酷現實的提問。
她想相信,相信那些曾保護自己的人是好的——哪怕是謊言。
她害怕那種舉目皆敵的感覺。
“九郎大人。”
蝴蝶依舊面目慈祥,語氣也同樣平靜,
御子漸漸安靜下來。
“我要死了。”
御子定住。
幼小的身子就像被冰凍在雪原裡一樣,雙目直視着蝴蝶,向來堅強的她,此時竟是眼眶泛紅,拽着蝴蝶的手一動不動。
像是怕她忽然飛走一樣。
“接下來的路,蝶可能沒辦法繼續陪伴九郎大人了。”
“......剛剛也是不得已之策。”
蝴蝶似乎是嘆息,也可能是無奈。
“在與梟的戰鬥中,我已經消耗了太多的氣力,死亡的次數太多了,我也太老了,身體實在支撐不起龍胤的傷害......生命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吧?”
“咳咳......”
“御子大人,這可能就是我的終末了。”
“真是對不起啊......我也不想對他們下那樣的毒手,可我怕您出意外......”
蝴蝶語氣明明平靜,卻又無比悲傷,語氣裡帶着悵然。
御子抓着她衣袖的手越來越緊,白嫩嫩的小手和乾癟的皮膚鮮明對比。
“......蝴蝶,不能陪着您走下去了。”
“不過,九郎大人......”
“還請您送我最後一程,”
“然後,與您信任的人締結契約吧。”
“狼那孩子,是個不錯的選擇哦。”
“他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
蝶夫人的聲音如微風吹過的湖面般平靜,些許悲傷彷彿只是湖面上淺淺的漣漪,卻不知湖底的暗流涌動。
御子呆愣着看她,兩人面對面站在地下佛堂裡。
蝴蝶的身影在他面前是如此瘦小乾癟,
在燭光的倒映下,卻又如此高大。
九年來,如同牆壁一樣,守護在她面前。
蝴蝶的乾瘦手掌溫柔撫摸着御子滑嫩的臉龐,面上帶着解脫的笑,
話裡卻帶着微微的顫音。
“要堅強哦......”
“九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