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鎮子時,“王家客棧”的大門恰好打開。一個打着呵欠的年輕女子,從裡頭出來。
面生得很……沐晚走過去,笑問:“請問大姐,王掌櫃在嗎?”
“王掌櫃?”年輕女人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她“哦”了一聲,“你是說這間店子以前的老闆王老太,對吧?她最厲害了,早早的賣了店子,帶着家人回老家去了。你是她什麼人呀?”
沐晚答道:“我以前在這裡當過半年的夥計。路過這裡,過來看看以前的東家。”
年輕女人上下打量着她,笑道:“你倒是個長情的。王老太在大軍撤走之前,就回老家去了。當年買她店子的人,也搬走了。我是云溪府的獵戶。鎮上的人差不多都搬走了,留下很多無主的空房子。我們進山打獵,順便幫鎮裡的人捎些針頭線腦的過來。混得熟了,這裡的空房子,他們隨便我們住。”
沐晚點頭,又指着禁區那邊,故意八卦的問道:“禁區裡的大軍都撤走了?什麼時候的事?我以前聽王掌櫃說,大軍是守護山裡的寺廟的。裡頭有好多和尚呢。大軍走了,誰來護着那些和尚呀?”
年輕女人也是個愛說話的,象倒豆子一樣,將知道的全說了出來。
原來,三年前的一天半夜裡,天霧山那邊突然起了大火。火光照亮了半邊天。鎮上的人們都被驚醒了。過了五天,從外面又開進來一支軍隊。十天後,禁區裡的大軍和這支軍隊一起走了。他們走的時候,押走了好多和尚。那些和尚披枷帶鎖的,被一串一串的綁着。鎮上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
“王掌櫃很厲害的。在天霧山起火的第二天,就低價賣掉客棧,帶着家人回老家了。等到大軍撤走,大家反應過來,再低的價,也沒人肯接手。”年輕女人嘖嘖讚道。
原來和尚們是獲罪被綁走了。唔,天下的帝王都是一個德性!沐晚打探到消息。附和了幾句。告辭離開。
回到山頂,她將探來的消息告訴百里溪。後者感慨不已:“東安的鳳皇向來自我標榜仁義,也不過如此。”
接下來。他們直接奔赴龍興山。
據百里溪說,在大秦朝,龍興山一直被大秦皇室奉爲祖地。不過,只有最初的兩代鳳皇千里迢迢的跑來祭了幾次天。第三任鳳皇嫌龍興山地方偏遠。山道崎嶇,將祭天的地方改到了玄照山。從此。皇室之人鮮有再回龍興山拜祭的。幾千年過去,如果不是大秦倒數第二任鳳皇刊印《大秦山經注》提到“龍興山”,天下已無人記得這座山。到了東安朝,開國鳳君曾派軍隊去駐守龍興山。守了三年。完全看不到人跡。守山的將軍請旨班師回朝。被駁回;後來是第二任鳳君下旨調回龍興山駐軍。
“我聽說龍興山有地宮,是始祖留下的,曾去過一次。就是一座很高很陡的荒山。我在山裡轉了好幾天。什麼也沒有發現,空手而歸。”
沐晚想起在黑暗森林裡。老怪說的那組數字,以及翻譯方法,連忙翻出《大秦山經注》翻找。
“五,十七……是個‘階’字;六,卅……是個‘底’字。階底,往正東方向,走十步。”她擡頭問道,“龍興山有很大的臺階嗎?”
百里溪一臉茫然的搖頭:“沒看過臺階。”
就知道沒這麼簡單。沐晚收了書,吐出一口濁氣:“先過去,看看再說。”
從天霧山到龍興山,隔着七百餘里。中間要經過一大一小兩座城鎮:云溪府和南化城。
百里溪都去過。據他說,云溪府有一座在南邊都很有名氣的庵堂,雲隱庵。全城的人都信奉佛陀。他本人最不喜去云溪府。
不過,今非昔比。那個大秦的皇太孫百里溪早就死在了琉璃塔裡,如今,他只是不棄,是國師的衣鉢傳人。爲了查探東安的佛教現狀,他必須去一趟城裡。
反正順路,而且沐晚也很關心西地小界的道傳,遂決定和他一同去城裡轉轉。
不想,他們在云溪府的東郊竟然看到了一座簇新的道觀“小溪觀”。從建築形式、供奉的三清神像,到觀裡道士們的穿着打扮,都是正宗的道教。不似石青山腳的雲霞觀,只是掛了個道觀的名字,實際上是座寺廟。
香火挺旺盛的!
難道東安變天了?沐晚看着進進出出的香客,竟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百里溪微微皺眉,上前一步,悄聲說道:“沐道長,我想去打聽一下,東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快去快回。”沐晚點頭,心裡甚是欣慰:百里溪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了。
以前的他,憤世嫉俗,卻又總是以弱示人。碰到事情,第一念頭往往是想着借用男色;而現在的他,自立自強,有了獨立的人格,心態平和,能客觀的看待世間之事。可以說,他已經成長爲一名合格的道修。
百里溪雖然沒有上蒼垂憐,也獲得回到小時候,重新開始,然而,他卻已在苦難中戰勝了自我,有如浴火重生。他的改變,比她更爲艱難,也更爲寶貴,更值得人敬重。
浪子回頭金不換,百里溪,真正的做到了。
她忍不住爲他喝彩,同時,從心底裡爲他感到高興,感到驕傲。
在路上,百里溪也買了個行李木架。他揹着亮子,走進小溪觀。一刻多鐘後,他滿臉喜色的出觀而來。
看來是打聽到好消息了。沐晚使了個眼色,徑直往樹林深處走去。
到了一處僻靜之地,她才站定身形。
百里溪跟過來,樂呵呵的說道:“東安以佛爲國教,卻也出了一個不信佛的鳳皇。”
就象當年慧空碰到了一位不信道的大秦鳳皇一樣,東安的第三任鳳皇居然是個不信佛的。她早就想發作日益坐大的佛陀們了。當接到天霧山的軍報後,她覺得是時候教訓一下佛陀們。於是,鳳皇陛下乘機發難,以“護佛不得力”爲名,最快的速度將半山寺的和尚們押解進京。朝中有大臣窺得聖心,見機上書,說新朝應有新氣象,主張佛、道並舉,行平衡之策。這話說到鳳皇心坎裡去了。道教畢竟已經傳承了很久,以前,東安民衆是在禁道的高壓之下,不敢信道。現在朝廷宣佈解禁,於是乎,各地的道觀象雨後春筍一般的建了起來。以云溪府爲例,三年裡新建了四座道觀。小溪觀只是其中之一。
百里溪說完,搓着手掌,樂道:“如果慧空大和尚在地府裡有靈,豈怕要氣得活過來。當年,他迷惑了大秦的鳳皇,大秦道衆沒少受他的氣。如果反過來,輪到東安的佛陀們嚐嚐當年的窩囊氣。”
沐晚笑了笑,輕聲問道:“看來,你一直想行當年慧空之事,重建大秦嘍?”
臉上的笑意凝住,百里溪微怔。想了想,他答道:“我不是慧空,我也不會做慧空。”
“此話怎講?”沐晚故意問道。
百里溪正色道:“我教在西地小界經此大劫,師尊身爲國師,一直在反省。師尊說,當初,我教尊皇室爲護教,試圖借用世俗的政權來發揚我教,實在是錯的太離譜。修道之人,當以修行爲主。紅塵歷練不可少,但是,切不可身陷紅塵而不能自拔。所以,師尊立下一條規矩,從我開始,以後的歷代傳人都不許入朝。除了師尊,祖姑婆也有類似的反省。從小到大,我都被教導,以復國爲已任。是祖姑婆消除了我心中的執念。她告訴我,百里家早就爛到不能再爛,有什麼資格復國?祖姑婆教導我,百里家雖然都修道,卻沒幾個人是真正有道心的,要我以後遠離百里家,遠離朝廷,做一個真正的修士。我看到了半山寺和尚們的遭遇,剛剛又在小溪觀裡轉了一圈,突然發現,能夠護教,發揚我教的,從來都不是什麼鳳皇、王公大臣。天下的信衆,包括我們所有的道修,纔是真正的護教。”不知道爲什麼,這番話說出來,他只覺得心頭象是點了一團火,熱乎乎的,亮亮堂堂。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從未沒有體驗過。
沐晚聽完,暗中鬆了一口氣。很好,大劫之後,道衆們都在反省。教訓是慘痛的,是血淋淋的,但是,大家都記住了。真正復興西地小界的道傳,指日可待!
百里溪見她沒有言語,臉上飛紅,弱弱的問道:“沐道長,是不是我哪裡說錯了?”
沐晚展顏輕笑:“哪裡。你說的很好。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不棄道友,沐某受教了。”說着,她抱拳行了一個道禮。
百里溪聞言,心中象是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齊齊涌了上來。“沐道長過獎了。”他藉着回禮,垂眸掩去眼中之情。
得到了她的盛讚,他心裡甜如蜜;然而,在她心裡,他始終只是一個“道友”……說好以她爲榜樣,從此心中只有道,可是,做起來,好難!從琉璃塔裡出來後,他發現,對她的喜愛之情,不減反增。這些天,他的眼裡、心裡只有她。睜眼,看到的是她;閉眼,腦海裡想到的也全是她。
我該怎麼辦?我答應過師尊,從此心中唯有道……他不由咬牙。
這時,亮子從背後的行李木架裡伸出一隻翅膀,輕敲他的背,悄聲說道:“還站在這裡做什麼?人都要走遠了!”
“哦……”百里溪連忙屏去雜念,快步追上那道青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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