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的上層好男風,私下裡自然也有不少人豢養男寵,因而京師城南遍地都是小倌館。
可雖則此風日盛,但卻並不意味着小倌會有多好的待遇。他們其中大多是因爲生活艱難,才肯賣身,供人玩樂。還有人甚至被凌虐致死。
想到這些傳聞,常棣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擡頭看向傅朝雲。
只見她依舊端端正正地坐在花梨木鏤空玫瑰椅上,端了釉裡紅纏枝蓮紋的三才蓋碗在喝茶。熱氣薰過,氤氳了她姣好的面容。
常棣突然便有些恍惚。她曾經以爲傅朝雲會一直是那個單純的傅家嫡小姐,可是前途叵測,死生未明,一切終究還是變了。
侯亮並沒有掙扎,彷彿認命一般,被帶了下去。只剩阿意一個人,默默地跪在廳上。
傅朝雲也不着急,慢慢地撇着碗裡的茶葉。然後看着那些茶葉浮浮沉沉,終又飄遠。最終才輕啜了一口說道:“采薇院不收叛主之人。”
阿意其實早已料到會是這種結局。
一開始她在采薇院只是最底層的灑掃小丫鬟,每天只想入了主子的眼。後來時日不久,她卻已經過早失了銳氣。她也知道私相授受是不對的,可她還是做了。
直至此刻她纔想起來,她剛進采薇院的日子。姐妹們待她極好,是她從未在別處體會過的。
同屋的丫鬟甚至還會在她餓了的時候把自己留的點心分給她。
可惜,她再也回不去了。想到此處,她不禁有些後悔。
傅朝雲其實並沒有想過要拿她怎麼樣。雖然阿意叛主已成事實,但她畢竟還沒有來得及做什麼。
所以,她願意留條活路。並不是她心善,只是她們之間,並無恩怨。
茶早就涼了,傅朝雲抿了一口便擱在了一旁。
這已算是逐客令了,從此以後,她便不再是采薇院的人。
阿意這纔在長久的沉默中擡起頭來,輕聲卻又一字一頓地叩謝道:“奴婢,謝小姐恩典。”
申時的太陽早已經偏西了,向晚的斜暉順着南窗投進來,折在廳裡的青磚上,竟莫名有些刺眼。
阿意站起身來,只覺得眼睛生疼。剛要向外走去,傅朝雲又喚住了她。
“阿意。”
她不敢回頭,只聽見傅朝雲清冷的聲音傳來:“你也是個可憐人,以後好好做事,莫輕信他人。”
晚膳時分劉氏才得了消息,說是侯亮被髮賣了。這消息對她來說,無疑是極爲糟糕的。
她做事一向謹慎,這侯亮是她觀察許久才決定提拔的。赤裸裸的小人,但對她來說卻極爲有用。
此刻侯亮卻被髮賣了,對她來說無疑是當頭棒喝。她甚至不知道傅朝雲用了什麼手段,侯亮又吐出多少事來。
她有些坐不住了,即便理智告訴她要以不變應萬變,她卻仍舊迫不及待想要去探探傅朝雲的口風。
她猛地灌了一口涼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才吩咐銀杏道:“更衣。”
傅朝雲是在去正院的路上看見劉氏的,看樣子像是等了許久。她輕哂一聲,大概是專程來探口風的。
劉氏正有些忐忑的時候,就看到傅朝雲逆着光向她走過來。已近酉時,殘陽如血,將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彷彿是剛從陰冷的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劉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隨即纔想起來她不過是個十歲的小丫頭。
於是又不免挺直了背迎過去笑着行禮道:“大小姐安好。”
傅朝雲笑着伸手將她扶起來道:“姨娘在此處等着是有什麼事嗎?”
劉氏看着她笑,竟有些發癡。傅朝雲隨了謝氏,越長開了越像是謝氏年輕的時候,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
恍了恍神,她才反應過來,收回思緒。接着笑道:“還不是因爲那貓把大小姐嚇着了,我特意跟大小姐賠個不是。”
傅朝雲自然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於是也便輕巧一笑,順勢應承道:“姨娘說的哪的話,不過一隻貓而已。姨娘特意來這裡等我,讓那不明是非的下人瞧了去,還以爲我心胸狹隘。”
劉氏的目的自然不在此處,於是你來我往地繞了兩句便切入正題道:“聽說侯亮侍候大小姐不盡心,已經被髮賣了?”
采薇院還有劉氏的耳目,這一點傅朝雲早就知曉。但此刻聽劉氏毫無顧忌地直接問出來,她仍是覺得受到了挑釁。
“姨娘還不知道?”傅朝雲偏了偏頭,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甚是無辜道:“他殺人了呢!”
劉氏心裡一抖,不知道侯亮有沒有把自己供出來。一陣冷汗冒出來,竟覺得全身如墜冰窖。
傅朝雲“好心”遞給她一方手帕,然後突然問道:“姨娘怎的出了這麼多汗,是不是嚇到了?”
頓了頓又笑着說道:“其實我是騙姨娘的,殺人償命,可是要送官府的。他只是調戲了我的丫鬟我纔看不慣。”
殺人償命,不知爲何,劉氏覺得傅朝雲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咬得格外重。像是故意要給她什麼警示,她心裡猛地一突。
一頓晚膳用得食不知味,這一場交鋒,她甚至沒有討到一點好處。
此刻,傅朝雲也並不安心。采薇院的消息太容易泄露了,她甚至不知道誰是可用之人。
而且采薇院沒有管事媽媽,底下的小丫鬟做事懶散不是一兩天了,想要整治也不知從何做起。
傅朝雲嘆了一口氣,采薇院的規矩是時候要重新立起來了。柏舟和常棣雖一時勉強可用,也需要有人好好調教。
柏舟進門撤了書桌上的點心和茶水,恭敬地提醒道:“小姐,已經戌時正了,是否要歇息?”
傅朝雲回過神來,收了手中的書,才吩咐沐浴。
一夜好眠,自是無話。
次日清早下起了雨,傅朝雲只得在自己的采薇院用了膳。然後把自己關在了書房看書。
天氣陰沉沉的,淅瀝瀝下着不大不小的雨。空氣裡混着一股泥土的腥味,讓人覺得格外壓抑。
傅朝雲的左眼從起牀開始就在跳,總讓她心裡慌慌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剛喝了口熱茶,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到常棣在門外求見。
“回小姐,夫人出事了。”
她霍然而起,扔了手中的書,三步並作兩步打開門。然後盯着常棣問道:“怎麼回事?”
還不待回答,便迫不及待地衝進了雨裡。常棣連忙跟在她身後打着傘,然後一路說着自己所知道的。
“聽說夫人今早送老爺出門上朝,回院子裡的時候劉姨娘的貓跳了出來。夫人被嚇到了,腳下沒站穩就摔了下去。跟着的丫鬟沒扶住,然後摔折了腰。”
傅朝雲腳下一頓,眼神一寒,咬牙切齒地道:“你是說,劉姨娘的貓跳出來了?”
常棣小心翼翼地覷着她的臉色,慢慢道:“夫人身邊跟着的丫鬟都是這麼說的。”
傅朝雲冷笑一聲,劉氏又出來興風作浪了?
她接過常棣手中的傘,腳下未停地吩咐道:“你不用跟着我了,去劉姨娘的迎風閣。傳我的命令,說那貓衝撞夫人,即刻杖殺。然後把皮給我剝下來,送給劉姨娘。”
常棣看着她漸遠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這才嘆了口氣。劉姨娘這次,算是徹底惹怒自家小姐了。
傅朝雲腳步匆匆,幾乎算是衝進了正院。衛媽媽正在送趙大夫出門,見她過來便道:“大小姐快去看看夫人吧!現下剛醒。”
傅朝雲聽見這話,不由得眼睛一酸,接着又拼命忍住了。
丫鬟們在門前打了簾子給她行禮,她也沒有理會。
幾步撲到了謝氏牀前,卻只見她虛弱地閉着眼,脣色慘白,哪裡還有往日的樣子。剛看一眼,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淚又要下來。
謝氏剛睡下,聽見她的聲音就醒了。睜開眼便看到她眼圈紅紅的,便忍不住想要去替她擦。
“傻丫頭,趙大夫說了,只是腰折了,休養兩個月就會好了。”謝氏最見不得她哭,忍不住便想哄哄她。
可這次卻聽見她少有地嚴肅道:“母親受了傷就好好休養,何必又要勞神我。”
謝氏躺在牀上點了點頭,扯起嘴角努力笑着,哽咽了半晌才道“好”。
傅朝雲安慰了她幾句,無非是讓她好好養傷。奈何謝氏受了傷,精神也不濟了,說了幾句話便忍不住要睡着。
她便不再說了,只是靜靜地守着謝氏睡着了。然後才擦了擦眼淚退了出來。
衛媽媽看見她紅紅的眼圈,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夫人平日最是疼愛大小姐,肯定又忍不住心疼了。”
傅朝雲強打起精神來說道:“媽媽放心好了,我能撐得住。母親受傷了,咱們斷不能讓那起子小人看了笑話。”
衛媽媽也忍不住擦了擦眼淚,連聲應是。心裡想着,大小姐真的是長大了,跟夫人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兩人正說着話,卻聽見院門外有人高聲道:“姐姐沒事吧?妹妹來看你了。”
來者還能是誰,自然是劉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