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樊生前曾說起,他日若亡故,喪葬從簡。
旁人聽來都當他偶爾失言,一笑置之。
豈料一語成讖,走時還未到五十歲。
葬禮安排在上午十一點,北郊湖畔的教堂和墓園。
殷氏本是戰亂時逃至馬來西亞的華裔,七、八十年代發家後,創始人殷永禮(殷仲樊的父親)始終念念不忘要回到祖國,終於在九十年代初將殷氏的生意轉到N市,同時舉家搬遷。
殷仲樊生前信奉基督教,身後事便隨基督教的傳統。
教堂不大,只能容納數百人。外牆淺褐色,雕有優雅的紋樣,半圓拱型的窗戶爲彩繪玻璃。雙鐘樓,深褐色的錐形塔尖豎有巨大的十字架。
堆積鴿灰色雲翳的天空陰沉,壓抑,很快飄起零星的雪花。
殷漁和許書硯提前半小時到達,殷野領他們進去,裡面差不多坐滿了。
教堂的前殿寬敞開闊,穹頂佈滿繁複交織的曲線,數盞吊燈點亮整片視野。
縱使行動低調,殷漁在露面的一刻仍引發不小的騷動,大家心照不宣紛紛看向他。他一身黑色西裝套裝,緊張得一邊走一邊不停捻手腕的珠串。身後的許書硯輕拍他的肩,他面色才稍顯緩和。
騷動過後,從前排走來幾人。
最前頭的女人看去也就年逾四十,但許書硯知道,她是殷氏四姐弟的大姐殷仲月,比過世的殷仲樊還年長一歲,是殷家現下的當家,一段時間後,還會接任集團的總裁之位。
她繫着炭灰色羊絨圍巾,外裹黑色翻領過膝大衣,廓形筆挺,給人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只畫了淡妝,皮膚和身材一看便知平日保養得當。
走過來時,衆人的目光聚光燈一樣齊齊轉到她身上。她居高臨下地看着殷漁,可話是說給殷野聽。
“他怎麼來了?”
“大小姐。”殷野彎了彎腰,謙恭地笑着,言辭卻很硬氣,“我認爲他應該來。”
“你認爲?”殷仲月終於看向他,眼裡的鄙夷閃過一瞬。緩了一緩後,她壓低聲音,“如果我是你,這兩天就訂機票出門散心,回來後賣掉那個廠子,再捧着我二弟給你的股票,後半輩子就高枕無憂了。殷野,做人要知足,殷家待你不薄啊。”
“是。”殷野低眉順眼地點頭應道。
轉身前,她再次用眼角瞟向殷漁,“下不爲例。”
殷仲月身後的其他幾人也跟着要走,不過走前都朝殷漁看來幾眼。
依照來之前殷野的介紹,殷仲樊有一姐兩弟,膝下各有子女。他的髮妻叫杜晉,生了個兒子叫殷蓮,比殷漁年長三歲。
許書硯默默點着數,差不多就是他們,一色的凝重面龐,胸前一朵白色康乃馨。
他們看向殷漁的眼神複雜,就站在兩米之外,沉默着,幾眼之後心事重重地離開。只有一個人,微微低着頭,雙手放在褲袋裡,似笑非笑的樣子,讓許書硯很不舒服。
因爲他目光極冷,彷彿一匹雪原上的孤狼,帶着強烈的傲慢和陰鷙。偏偏薄脣上揚了些微弧度,實在叫人不寒而慄。
和別人不一樣,他壓根沒看殷漁一眼。
他從頭到尾,只盯着許書硯。
後來牧師步入教堂,他不得不走。
這時殷野頭偏向許書硯,“他就是殷蓮。”
*
牧師致悼詞後,唱詩班吟唱讚美詩。
接着,是逝者遺孀及親屬上臺致追悼詞。
殷漁沒有看,垂着頭,沉浸在一個人的悲傷中。許書硯想安慰他,但手伸出一半又頓住了,慢慢收回。
儀式結束後,柏木製的靈柩從教堂的門廳出來,由殷仲樊的兩個弟弟,殷仲月的大兒子和殷野一人一角地擡着。
剛出門廳,他們就停下來,只聽殷野沉聲叫道:“殷漁,來送你父親一程。”
其他幾人俱是一怔,但沒人抗議。
殷漁眼圈通紅地跑過去,五個人緩步走向教堂後的墓園。
雪越下越大,許書硯跟在安靜的人羣中,注視前方的殷漁,沒注意身邊靠近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
他這纔回眼看去,原來是殷蓮。於是沒理他,加快了腳步。
殷蓮沒有半分惱意,跟上他,聲線慵懶得彷彿剛從午後煦暖的陽光中醒來,勾脣笑道,“你不說,我頂多晚一點知道。”
“不去扶棺就算了,沒人教你送葬時不要打擾亡者的安寧嗎?”許書硯聲音倒是冷得把人瞬間拉回眼前的雪天,他低頭看向溼漉漉的地面上,雜沓的鞋印。
“我不信教。再說,他都死了,難道會因爲我說了幾句話,就跳出棺材揍我?”殷蓮仰頭毫無顧忌地笑着,然後湊到許書硯耳邊,“直覺告訴我,我們是同一種人,我對你很有興趣。”
他身上淡淡的木質香氣散開,還混合了少許沉香味,是一種強勢的,充滿野性的香氛氣味。
這個人很自信,不,很自負,還無禮。
許書硯停下來,第一次認真打量他。
殷蓮的母親杜晉是位中俄混血,高鼻深目的美人,他遺傳了那張立體漂亮的臉,面部線條硬朗,但一雙深邃的眼睛毫無溫度,探不到內心。
“是嗎?那請便。”許書硯面無表情地說完,繼續跟上人羣的步伐。
殷蓮愣了一瞬,還是那個雙手放在褲袋的姿勢,側身看他走遠後,不禁笑出了聲,引來不少詫異的目光。
下葬時,白色唐菖蒲的花瓣隨土撒入,覆蓋棺頂。
前來弔唁的親友獻花後陸續離去,只有殷漁如石雕木刻一般,在墓前站了很久。
墓園面積不大,植滿冬青樹和柏樹,鬱鬱蔥蔥的綠色頂着一抹白。殷野把最後一位賓客送走,轉向殷漁,想提醒他時間不早了。
誰知許書硯出聲問:“殷叔,殷總已經確認是遭歹徒殺害嗎?”
殷野看他一眼,“嗯,是。”
“但……真正的歹徒不是那兩個偷竊的賊。”
此言一出,殷漁像被人紮了一針,猛地轉頭看他,“什麼意思?”
“過幾天就能看出來了,殷總走後,誰獲益最多,得利最大。”
“這件事我早有懷疑。”殷野點點頭,看向墓碑的目光載滿沉釅的悲痛,“已經派了人去查,他不會枉死。”
*
一個月後,電視新聞播出殷氏集團的對外公告,根據殷仲樊生前簽訂的股權轉讓協議,他將自己所持殷氏集團65%的股權全部轉讓給集團另一股東,同時也是禧景酒店總經理殷仲月女士。
目前變更手續已辦妥,殷仲月成爲殷氏集團的實際控制人。
頗令人玩味的是,殷仲月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做了兩項決定,掀起輿論的軒然大波。
第一項決定,她將自己原持有殷氏集團10%的股權全部轉讓給丈夫孫讓。這樣一來,偌大的殷氏眨眼間變成她和老公的夫妻店。
而第二項決定,便是達成與林氏的收購意向,簽訂了將殷氏集團下屬子公司,魚樂餐飲連鎖有限公司由林氏集團全部收購的意向書。據悉,雙方已通過談判,將於近期簽訂收購合同。不過,整體的收購價格並未在新聞中透露。
*
“根本就是莫名其妙。”殷野重重拍一下桌子。
粗瓷碗裡細嫩的豆花應聲晃了晃。
殷氏的公告昨天一播出,今天他立刻把許書硯叫出來,兩人在金融街附近的地鐵站見面。
週末就是除夕,大街上盡是熙熙攘攘的人羣。殷野帶許書硯繞過商業銀行大樓,進入一條狹窄的街道。街道一側建起高大的圍牆,再往前,另一側一片破舊待拆的自建房樓羣赫然眼前。
繁華與凋敝,只有一牆之隔。
這裡原本是N市有名的小吃街,由於即將拆建,搬走不少店鋪,眼下食客寥落。
殷野挑了家糖水店坐下。
樓上的老電影院已經搬空了,糖水店大門上,貼了歇業通知。
大概周邊居民都知道拆遷的事,店內只有殷野和許書硯二人,老闆娘看着電視屏幕上的臺灣偶像劇十分投入。
許書硯見殷野少有地動了怒,便附和道:“確實說不通。”
殷野眼神銳利地看去,“你說,哪裡說不通?”
“僅僅殷總生前簽訂股權轉讓協議這件事,就很沒道理了。哪怕不爲殷漁,他還有妻兒,不可能把所有股權拱手讓給大姐,而不考慮他們。”
“然後呢?”
許書硯盯着老闆娘的後腦勺,慢慢眯起了眼睛,“轉讓10%的股權給她丈夫也不合理。至於讓林氏收購殷氏的飯店,就更不合理了。據我所知,魚樂曾經創下24小時經營,一天翻檯18次,營業額22萬的記錄,在圈內有口皆碑,早就是塊金字招牌。這樣的搖錢樹殷仲月也肯放手,裡面必然有問題。”
他說罷,用木湯匙舀了一塊豆花。
吃在嘴裡還是溫熱的,佐以薑汁糖水和花生仁。糖水不算太甜,姜味也淡,豆香卻濃郁,飽滿的花生仁綿軟,咬下一口,細膩清爽的口感從舌尖綻開。
殷野聽他這番話很是驚訝,換上思考的神情。
許書硯趁他沒說話,一氣吞下半碗。
“我還以爲……”殷野終於開腔,言辭卻猶豫。
許書硯挑眉一笑,“以爲我只是個剛成年的小屁孩,爲即將到來的高考傷透腦筋,別的什麼都不懂?”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就算是也無所謂,別人怎麼看我都和我沒關係。不過殷叔,”許書硯抽出一張紙巾,妥帖摺疊好,擦了擦嘴,“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我信你什麼?”
“我要你信我,可以幫小漁把殷氏拿回來。”
殷野怔了怔,朗聲大笑起來,連看偶像劇的老闆娘也忍不住掃來幾眼。
他笑得太厲害,眼尾聚起一簇明顯的皺紋,手指指着許書硯上下搖晃,“我不是嘲笑你,不過有點佩服。”稍作停歇後,他輕撫胸口嘆一聲,“我知道你在同齡人中很出色,但奪回殷氏和比賽做題完全不同。人心的角力,比得上最難解的數學題,有時候,它甚至無解。”
“所以纔有趣。”
“有趣?”殷野眉頭一皺,隨即紓解開,“不好意思,我不會因爲你的有趣,對你做出任何關於殷氏和小漁的承諾。”
“殷叔,你誤會了,我說有趣,是因爲它不確定和難解的過程。但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幫助小漁奪回殷氏。”許書硯兩隻手慢慢捧起殷野面前的粗瓷碗,“我知道你現在沒辦法相信我,我也不需要你做任何承諾,但從這一刻起,我們是一條戰線的。我已經查過,林氏集團總部在香港,下有林業公司和一家大型造紙廠。林業公司,主營木材加工貿易以及建材裝飾。造紙廠專門生產和銷售紙張。兩樣都和飯店毫無瓜葛,卻高調收購,這麼看來,林氏也不對勁。”
“林氏的主營業務,誰都知道。”
“但不是誰都像我一樣覺得奇怪。”
後生可畏,殷野看着眼前眉目清俊的年輕人暗自感嘆。他接過碗,低頭喝了一口糖水,拉長了眼尾笑道:“許書硯,你既然這麼有信心,那能給我個期限嗎?”
“彆着急,殷叔,這件事情來日方長。”
“……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