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殷漁在許書硯的建議下離開戶外運動協會,空降美術協會任副會長。
他向社團聯合會提出申請,兼併油畫社和塗鴉社。
還明確了各部門職務,做了份本學期內的活動策劃,通過開會、約談和考勤制度,清退一批僅僅爲了混學分的會員。組織大家週末外出寫生,或在畫室練習,邀請學校的美院名師舉辦鑑賞沙龍。
面向全校開設多種繪畫課程,對非會員象徵性收費。
成立手繪牆繪團隊,和平面設計團隊。
“唔,下週開第一次全體大會。”殷漁偏頭,用肩膀夾緊手機,在寢室的電腦上飛快記錄,想到什麼又說,“可是,美院老師不好請啊。這個美協原來烏煙瘴氣的,沒有掛靠單位和指導老師,他們能看上眼嗎?”
“這學期我先讓許巖過來,他在國內算有點名氣,還能聯絡人。等你們做出影響力,那些老師自然好說話。”
“行,那就麻煩你爸爸……這樣就行了嗎?”
許書硯發愁地拖長尾音,“小漁啊,你辛苦做這麼多事,還不明白是爲了什麼嗎?”
“爲了讓美協有影響力啊。”
“然後呢?”
“然後……”
“然後你要進學生會,進主席團。”
“……這、這怎麼進?”
“只要你厲害到別人無法忽視,有自己的凝聚力和號召力……話說學生會要的不就是這種人嗎?英雄不問出處。”許書硯輕嘆,“所以,成績一定不能落下,你上學期績點是多少?”
“我不記……”
“嘖,學校的教務管理系統多半也外包了,那麼多漏洞,不是等着別人上嗎?我黑進你的賬號了。”
“……”
“你上學期怎麼……算了,還有將近兩個月,你這學期績點起碼要到3。”
“3啊……”殷漁暈暈乎乎,腦子快不夠用,拼命想着3到底是個什麼概念。
“不要想的很複雜,我們循序漸進慢慢來。我看看,”許書硯翻看日程本,“從明天開始,我們每晚都去上自習。說起來,我也欠了一堆課。”
“我們一起嗎?”
許書硯眉頭一皺,“你不想?”
“不不,我當然想和你一起啦!”殷漁努力剋制聲音透露的興奮,但還是忍不住又補上一句,“做夢都想。”
許書硯支着下巴,不動聲色地笑。
說到底,玩慣了RPG自然就想試試MMORPG。
每一個玩家都不是預先設定的數值,他們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真實存在着。千百種情感與意志糾結作戰,蜜糖與砒.霜抉擇兩難,黑與白各自晦亮。
而殷漁,就是他手裡的法師。
*
今晚是本學期Chobits集訓的最後一天,他們每個人都欠了一屁股課,再不去上,就真的不用上了。
雖然學院聽說了他們在做的事,對幾個人的缺課一再寬容,老師們心裡卻明鏡似的——年輕人就喜歡不顧一切,該早點撞牆上,認清這個鮮血淋漓的世界——便也不加阻攔。
在他們眼中,許書硯是個瘋子,其他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大傻子。
蘇糖八點就走了。孫靖留在這的東西不多,昨天就搬完了。
只有孟想磨磨蹭蹭地收東西,彎腰對着一摞書,左看右看也拿不準該帶哪幾本回去。
“你玩過網遊嗎?”
“啊?”
他扭頭看着敲鍵盤的許書硯,疑心自己幻聽。
“我說,”許書硯轉頭看他,“你玩過網遊嗎?”
“CS?DOTA?”
“MMORPG。”
“噢,你說WOW……玩過,學計算機的,玩過的遊戲多了去了。”
“我沒玩過。”
“……”
“所以我很想玩。”許書硯笑。
這笑讓孟想心一顫,有點怕。
好像眼前一條筆直的路,突然出現分岔,可能是風景,也可能是陷阱。
許書硯就給人這種危險的感覺,明明在笑,脣角上提,眼尾拉長的模樣還挺好看,但看久了,心裡發寒。
本來孟想是站着,他是坐着。但孟想很快移開視線,否則再看下去,覺得自己是跪着。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好繼續盯着那摞書。
“有件事想麻煩你。”許書硯轉着電腦椅,移到孟想跟前,誠懇看着他,“殷漁的選修課,拜託你幫他點名。”
“好。”孟想頭也不回,抽出幾本書放進書包。
許書硯挑眉,抱着胳膊看他。
孟想受不住,只好轉過頭來,對上這邊“你就不想問我點什麼”的眼神。
“我知道的。”他是個老實人,不會打太極,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會說。”
這個反應許書硯倒是沒料到,沉默地目送他出門。
原來他早看出來了。
什麼時候泄露的?是眼神?動作?微表情?
騙人竟然這麼難。
許書硯頭又疼了。
他從抽屜摸出一根菸,用打火機點上,眯眼盯着菸頭。
辛辣的菸草味愈發濃烈。
把煙放在桌沿,伸出三分之一,他雙手反剪脫掉T恤。肩後那個被殷漁燙出的傷口早已結痂脫落,只剩粗糙的淺痕。
他拿起煙,只猶豫一瞬,狠心按下。
一側的窗玻璃上,映出他痛苦擰緊的雙眉,咬牙後近乎扭曲的臉。
可是鬆手後發現,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痛,不至於難以承受,他有點失望。
他額頭沁出一層細密汗珠,臉色蒼白地趴着,勉強用臂彎墊着下巴。
燙處的表皮發紅,很快起泡。
他內心的罪惡感,已經多到要用身.體的痛苦抵抗。
殷漁有一點說對了,許書硯對他最開始的幻想,就是成年後的許書韜。他們在夢中交.媾,他呼喊的是弟弟的名字。
每次醒來,他四肢發涼,冷汗涔涔,彷彿與噩夢纏鬥,身心俱疲。
像是被黑色的風暴卷挾,沉入幽暗海底。
雖然習慣進入殷漁的身.體後,許書韜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可這並不能抹掉罪唸的起點。
他都懂,這世上他最瞭解自己。
所以他拒絕求救。
*
大部分人自習去圖書館。
許書硯不去,他討厭那些面前攤開兩本書,卻橡皮糖一樣分不開,旁若無人親暱的小情侶。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可一旦碰到,他就控制不住地起殺心。
骨子裡還是個老派的讀書人——學習就該有學習的樣子。
所以和殷漁一起做題的時候,他向來心無旁騖。倒是前者總趁他半途去廁所時偷偷跟着,然後求他用手。
“不。”許書硯不假思索地拒絕,眼風卻掃到他那處撐起的弧度。
“求你。”他哀求,鼻尖掠過許書硯後頸的皮.膚。有清冽的草香,混合乾燥木料味,這是什麼沐浴露?
雙眼微睜,殷漁看見肩上的衣領邊緣一截深色牙印。
他扒開純棉衣料,看見完整的。
有點明白爲什麼動物總愛圈佔領地,依靠在植物和土地上留下獨有的氣味分辨。
他也是動物,這個中括號一般的“佔有標記”,形狀不賴。
“進去。”
殷漁回神,發現許書硯不知什麼時候洗好了手,修長手指有水滴下,凝結指尖。他變深的眸色讓人害怕。
廁所沒人,但不代表會一直沒人,這個殷漁也知道,所以按道理,是該去隔間。
可他不想講道理了,他已經後悔,“不然……不然還是回去……”
許書硯不說話,只是笑,步步逼近他。
像獵人靠近落入捕獸夾的兔子。
*
電信學院有固定的教室自習,周圍坐着的都是平時一起上課的人,彼此眼熟。
偶爾有人溜到靠窗最後一排問許書硯題目,瞟過他身邊的那位,深褐色頭髮,劉海只夠遮去一半額頭,兩側剃了鏟青,瞪着書本上的“短期均衡分析”和“長期均衡分析”一臉苦大仇深。
漂亮的臉。
殷漁的長相是媽媽級的長輩最愛的那一種,大眼睛高鼻樑,明亮乖巧,笑容無邪,容易激發人的母愛,不禁去想“這是哪家的弟弟好可愛”,甚至沒事找事地擔心“太瘦了,要多吃一點啊”。
許書硯有時笑他以後要是混不開,可以去當小白臉。
殷漁反感他這麼揶揄自己,伸長胳膊不停嚷着明明你比較白。
許書硯像天邊的月亮,清光皎皎,冷入肌骨。
自習一個多月,當衆他們從沒說過話,連離開的時間都不同,所有人都只當殷漁是找錯教室的外系學生。
不過教室之外——
廁所隔間,樓頂天台,實驗機房。
殷漁被許書硯開發徹底,哪裡是軟肋,哪裡是隔靴搔癢,力道輕重的差異,他最瞭解。
他們互相索取,互相需要,彷彿用身.體反覆確認了才能安心。
當然沒忘記期末考的重頭戲,僅僅“績點拿不到3暑假就分開過”這一條足夠讓殷漁馬力全開。
社團活動也沒放下,美協改頭換面後一派欣欣向榮。被頂上的會長勤勤懇懇,把社團打理得井井有條。
有一點殷漁始終轉不過彎,凝聚力和號召力哪裡來的?
“暑假去聯繫畫廊或者你們殷氏的酒店,請他們提供場地,讓你舉辦一場公益畫展。項目最好是國內的,和人有關,比如關愛‘漸凍人’,或者聚焦留守兒童。”
“作秀?”
晚自習後,照例是殷漁去找提前離開的許書硯,兩人沿着人工湖散步。
許書硯聽他這麼問,綻出個清風朗月的笑,“不,做真正的公益,畫展後,邀請各大媒體跟蹤採訪,擴大影響面。”
“嗯。”
“不是還讓你組織了兩個內部團隊嗎?畫展一結束,你們就聯繫校學生會的文藝部和宣傳部,無償提供宣傳和設計上的幫助。但是對外,一律只說你們過去學習校級學生組織的先進經驗。”
“那……要是做出點什麼,功勞不是全都拱手讓給別人了?”
“圖的不就是讓他們開心嗎?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學生會主席團公開競聘,你就去報名。原則上大二不能參加,但你知道……”
殷漁恍然大悟,“凡事都有例外!”
漸漸起了湖風,在水面上掀起細細的碎浪。
兩人捱得近,但不敢有更多的動作,沒多久就折回蒼鬱的香樟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