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人聚集的貢院裡落針可聞,考官們走動時特意放輕的腳步聲都能如夏日驚雷般傳出很遠很遠。
初拿到題目時唐鬆心中還忐忑不已,及至看到那最重要的詩題以及其對韻腳的限定時,唐鬆何止是心神大定?簡直就要忍不住的仰天長嘯了。
蒼天有眼哪,此次進京以來的諸多不順,謀取鄉貢生名額的艱難都在這一刻給出了補償!
唐朝進士科考試中所考之詩的體裁固定爲律詩,除了體裁外,且對試題和押韻也都有着嚴格的規定。論說起來,這一次進士科“湘靈鼓瑟”的詩題其實並不好作,一般士子拿到這個題目百分之百是要頭疼不已的。
唐鬆之所以興奮到想要仰天長嘯的地步,就在於這個極其險僻的詩題他是見過的。
高考考場上突然碰到一道分值高到能影響將來錄取結果,卻又極難的題目,偏偏這道題目你之前曾在很生僻的資料上看到並做過,這是一種什麼感覺?
那當然是……
爽飛了!
三百年唐朝,定製舉行的科舉至少也有兩百多年。但在這兩百多年的時間裡,在除了李白之外幾乎所有旗幟詩人都參加過的進士科考場上卻罕有名篇佳作。原因就在於這種考詩的方法規定太死,詩人們又太緊張,所以難有佳作也就很正常了。
但萬事總有例外,儘管這極低概率的例外是鳳毛翎角般的存在,但終究還是有的。
杜甫沒有在進士科的考場上留下足可傳世的經典名作,王維沒有,孟浩然沒有,高適、岑參、白居易、元稹、李商隱、杜牧等等都沒有。但有一個人卻正是憑藉着考場上的一首科考詩揚名詩壇,並最終登上了其所處時代的詩壇巔峰。
儘管他後來又寫過很多詩,其中也有不少好詩,但終其一生,這首在考場上寫出來的科舉詩仍然被公認爲是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這人便是唐大曆時期當之無愧的試壇領袖,位居大曆十才子之首的錢起錢仲文。
他參加的那場考試中,給出的詩題就是《湘靈鼓瑟》
時空錯亂也罷,蝴蝶翅膀也罷。總之這道本應該在中唐時纔會出現的考試詩題居然提前出現,還堪堪被唐鬆碰上了。
蒼天有眼!
以堪稱三百年唐朝詩歌史上最巔峰的“科考詩”來迎戰這次科舉,這要是還考不中……那簡直就是沒天理了!
這樣的可能性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雖然考試還遠遠沒有結束,唐鬆心中已是篤定無疑。
心情大好,在這個無比緊張的考場上,在所有士子們都埋頭苦思,不敢稍有分神的考場上,唐鬆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羊毫細筆,擡起頭向北方的天空投去了帶有溫暖笑容的悠遠一瞥。
那裡是宮城之所在!
柳眉小丫頭,等着,哥哥我已應約而來!
相比於唐朝之後的科舉,乃至於後世的高考,這時的考試時間算是最短的,早進晚出,僅僅只有一天……再加一夜。
唐鬆走出監管嚴密的貢院時,初春的夕陽尚不曾完全落盡。
“三條燭盡鍾初動,七轉丹成鼎未開。殘月漸低人擾擾,未知誰是謫仙才?”
禮部令:“士子有日間答卷未竟者,准予燃燭三條”回頭看看貢院,再看看考籃裡不曾動過的那三條蠟燭,唐鬆安閒的笑了笑,今晚貢院裡的那些個士子們怕是多要做竟夜之思了。
之前閉關禁足多達數月之久,此刻既已考完。唐鬆便徹底將這事扔到了腦後,強拉着極不願出門的水晶在洛陽城內外瘋玩了好幾天。
因是要出門四處亂串,而流雲裙少女那張臉,還有那雙清澈到點塵不染的孔雀眼又實在讓人有些不好接受,爲了不在神都街頭禍國殃民,唐鬆便循着上次的先例讓水晶換上了那身青衣小帽。
依舊是帽子怎麼戴都不正,過一會兒必定歪歪斜斜。依舊是醜醜的妝容。本該是處於最愛美年紀的水晶對此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似乎腦子裡壓根兒就沒有女孩子要漂亮的概念,又似乎這張臉就不是她的,任着唐鬆死命往醜裡折騰。
打扮停當,唐鬆滿意了之後,就毫不負責任的牽着水晶城內城外的亂逛起來。
先逛城外,名滿天下的龍門石窟必然是要去瞻仰一番的,此外雖然現在還不是踏青的好時節,但號稱老子煉丹處、以及天下葬地最佳的邙山也少不得上去走走。
水晶走得動就走,走不動了就拽拽唐鬆的衣角,這時唐鬆就會停步俯身,背起小丫頭後再繼續走。
逛完城外逛城內,熱鬧的南北二市當然是要去的,白馬寺也不能少嘍;各種特色吃食,尤其是各國胡人們開設的食肆那也是一定要去吃吃的,吃完一家又一家;大唐十大名酒自然也不能漏了,喝完一甌又一甌。這次第,真是怎一個爽字了得呀!
科考完後能有唐鬆這般心境,能像他這樣瘋玩兒的畢竟是少。
其他那些個鄉貢生們此刻多是心中忐忑而又急迫。尤其是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放榜之期一天天臨近卻又沒到時,真是折磨的人吃喝無味,寢息難安。歸根結底,科舉的結果對這時代的讀書人來說真是太重要了。
中,便能一飛沖天,一步邁入大唐官、良、賤三階層中的“官人”階層,自此衣食無憂,華堂美妾,說不盡的人生風流。
不中!雖說不會遭遇蘇秦當年說秦失敗,狼狽歸家時“嫂不爲炊,妻不下織,父母不以爲子”的待遇,但左鄰右舍,親戚鄉黨那裡的暗嘲明諷也實在不好受啊。
更讓人寒心的是,一日不中,誰知道這樣的磋磨還得持續多久?什麼時候纔能有出頭之日?
一年又一年的趕考,一次又一次滿懷期望後的絕望,這樣的心路歷程不啻於十八層煉獄,真是能把人折磨到發瘋的。
因爲這些緣故,如今的洛陽士林都充滿了躁動不安的氣息。這些日子裡,神都那些個鄉貢生們喜歡聚集的酒肆中,酒漿賣的分外快,越是性烈的酒就賣的越快。
就在鄉貢生們惶惶不安的焦躁中,在那個堪稱最漫長的夜晚終於過去,天際露出魚肚白時,放榜的日子終於到了!
這天早晨起來,唐鬆梳洗完刻意換上了一襲不曾穿過的月白新儒服後,方纔出門匯入浩浩蕩蕩的鄉貢生洪流,向貢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