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雙方已經歇戰,衆人只見一位瘦弱的小兵挾持着一位白衣男子朝祥龍國走去,身後跟着一羣衣着似是侍衛的人,好不壯觀。
那男子一襲白衣,踏在滿是血跡與殘骸的路上,眯起了眼睛,手中的佛珠緩緩地轉動着,嘴裡吶吶似是在爲已逝去的人超生。
他與這戰場格格不入,所有的將士都看向了他。
衆人心底只有同一個聲音——
原來這就是戌林國的宸王。
原來他比流言中傳得絕色更甚。
“你可知爲何我的侍衛忌憚你?”
他突然的聲音嚇到了路歡顏,可是紫傾城並未瞧見他張口,想來這可能又是什麼法術吧。
“不知。”
路歡顏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回答了實話。
根據她的直覺,眼前這個只能看見背影的男人似乎什麼都知道,即便是說了假話他心底只怕也如同澄澈的湖水般什麼都看得見,倒不如說了實話。
反正除他之外也無旁人聽得到,就算可以用法術聽到,只怕也無人敢聽。
“你可真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
就如本王一般,格格不入。
白衣男子幾乎微不可見地抿了抿嘴,沒把心底的後半句話說出來。
他江暝宸活了二十餘年,頭一遭遇上這般有趣的女子。
乾淨的竟是讓他移不開眼,令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把她拉到他黑暗無光的世界。
他想看看這個女子有沒有足夠的能力,讓他一直這樣感興趣。
倘若不能,那就——
殺了吧。
江暝宸闔上了眼,不再出聲。
有路歡顏在他身後劫持着他,他闔上眼也自然是知道如何走的。
他暗暗嘆着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太過無趣了。
但願這女扮男裝的小兵能給他的日子添上些光彩。
他又想起路歡顏戰戰兢兢問他腿腳的樣子,不禁哂笑。
什麼腿腳不利索,不過是放出來的幌子罷了。除卻他府中的心腹,整個大陸也無幾人知曉這是假的。
不過,走了一定的路之後,他自然是要裝裝樣子的。
江暝宸定了定神,不願再回憶了。
可他每每這樣想的時候,腦海中總會浮現出從前的畫面。
他一次次阻止自己多想,又一次次縱容自己回憶。
他不想活在過去,卻必須記住過去。
他出生在冷宮。
那是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因爲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等待你的——
是死亡,還是永無止境的苟且。
他的大哥,也就是當今戌林國的皇帝,是她的母妃在受寵時誕下的。
而他,卻是在母妃受盡白眼之中誕下的。
他母妃的母族——江家,被查出密謀造反、仗勢欺壓百姓、強搶民女等等一系列聽起來不可饒恕的滔天罪行,當時的皇上,也就是現在戌林國已逝的太上皇勃然大怒,下令將江家九族誅殺,因他的母妃身在深宮不知情,免去死罪,逐去冷宮。
誰人不知道這不過是上位者自導自演的一齣戲,誰人不同情和憐憫那忠烈的江家受了這莫須有的罪名。
可誰又敢說呢。
君要江家死,江家不得不死。
縱然他同他的大哥一樣也是母妃懷胎十月生下的,可是他明白,他的母妃並不愛他。
他的出生就註定了他是母妃重奪恩寵的工具,意味着他註定得不到他母妃的疼愛——
一個曾經受盡皇恩的女人,有朝一日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冷宮,日日受着下人的白眼,連活着都要依靠這些她曾經最看不起的下等人的臉色。
她爲了不被其他妃子發現有了身孕,在炎炎夏日穿着厚重的冬裝,裝作已然瘋了的模樣,日日吃着餿了的飯菜,只爲了誕下一位皇子,爲她重複往日榮光做踏腳石。
她不愛這個兒子。
這個兒子是她恥辱的象徵,但凡她活着一天,但凡她看見他一天,她就會想到她在婢子腳底下卑微乞求的模樣,想到她對着最下賤的人感恩戴德的模樣,想到她江家平白無故遭受的冤屈!
她無法喜愛喜愛這個孩子,但她必須生下這個孩子。
她要讓她的孩子登上皇位,她要做萬人之上的女人,她要平反江家的冤屈,她要殺盡這些趁她不受寵盡情嘲笑她的奴隸!
她不甘。
她爲了復寵,給他起名叫“裘明晨”。裘乃國姓,諧音即爲“求”,意爲盼求明晨。
在從冷宮搬回去之後,太上皇也不曾來看過她——爲了讓他捏造的罪行更加真實。
而她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將所有的憋屈都泄在了他的身上。她拿麻繩在他的背上抽出泛血的紅印,拿點燃的蠟燭在他的肩膀上方,看着滾燙的蠟油一滴滴落在他的皮膚上。
她知道自己已經不正常了,她不該把那羣卑賤至極的下等人給予她的憤懣施加在她的孩子身上。可是她一想自己十月懷胎的艱辛,又認爲自己沒有錯。
她逃離了冷宮又如何,不還是過着如同冷宮般的日子嗎?
她等了五年。
在苟延殘喘的日子裡等了五年。
她終於等到了太上皇,來見她,見他們的兒子,給他更名爲“裘暝宸”。
這一天,他的父皇留在了母妃的寢室裡。
這一天,他的母妃沒有打他。
這一天,張嬤嬤告訴他,他的母妃熬出頭了。
可是,他還在黑暗裡啊,爲什麼沒有人拉他一把?
整整五年,自他記事起,他就日日承受着母妃的虐待。
她的母妃在看見他遍體鱗傷的時候總是會露出懊悔與憐惜的眼神,那副想要緊緊攬住他卻又怕碰疼他的模樣總是讓他心軟。
他不曾體會過一點母愛,所以對這可笑的憐憫都視若珍寶。
他明可以拒絕踏入母妃的寢殿,可是他爲了那可笑的憐憫一次又一次心甘情願地踏入這瘋狂的宮殿。
像是一個血肉模糊的教徒,虔誠地膜拜着他的信仰,毫無疑慮地堅信終有一日這信仰會帶他脫離黑暗與苦難。
他幼年唯一的關懷來自於一直跟隨着她母妃的張嬤嬤。
張嬤嬤每次都會細心地給他上藥,用心疼的語氣告訴他,他的母妃不是不喜歡他,只是爲了他受了太多年的氣,實在沒有地方發泄了。
他什麼都明白。
所以他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傀儡般,在明知會讓他遍體鱗傷情況下甘願踏入痛苦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