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好頭顱

正月十六。

紅花集。

風雪滿天。

一騎快馬冒着風雪沖人了長安城西南一百六十里外的紅花集。

元宵夜已經過了,歡樂的日子已結束。

一盞殘破的花燈,在寒風中滾在積雪的街道,滾入無邊無際的風雪裡,雖然還帶着咋夜的殘妝,卻已再也沒有人會去看它一眼了,就像是個只得寵了一夜就彼拋棄的女人一樣。

馬上騎士在市集外就停下,把馬匹系在一棵枯樹上,脫下了身上一件質料很好、價值昂貴的防風斗篷,露出了裡面一身藍布棉襖,從馬鞍旁的一個麻布袋於裡,拿出了一柄油紙傘,一雙釘鞋。

他穿上釘鞋,撐起油紙傘,解下那個麻布袋提在手裡,看起來就和別的鄉下人完全沒什麼不同了。

然後他才深一腳、淺一腳的踏着雪走入紅花集。

他的麻袋裡裝着的是一個足以震動天下的大秘密,他的心裡也藏着一個足以震動天下的大秘密,天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他到這裡來,只因爲他要即時將麻袋裡的東西送到紅花集上的一家妓院去,交給一個人。

——他這麻袋裡裝着的是什麼?要去交給什麼人?

如果有人知道這秘密,不出片刻他這個人就會被回被亂刀分屍,他的父母妻子兒女親戚,也必將在三日內慘死於亂刀下,死得乾乾淨淨。

幸好這秘密是永遠不會泄露的。他自己絕不會泄露,別人也絕對查不出來。

因爲誰也想不到"雄獅"朱猛竟會在這種時候,輕騎遠離他警衛森嚴的洛陽總舵,單人匹馬闖入司馬超羣的地盤。

就連算無遺策的卓東來也想不到他敢冒這種險。

淳樸的小鎮,簡陋的妓院。

朱猛赤着膊,穿着一條犢鼻褲,箕踞在一張大炕上,用一隻大海碗和這裡酒量最好的七八個姑娘拼酒,只要有人喝一碗,他就喝一碗。

他喝的是汾酒,已經連喝了四十三大碗,還是面不改色。

看的人都嚇呆了。

這條滿臉鬍子的大漢,簡直就像是鐵打的,連腸胃都像是鐵打的。

"這一碗輪到誰了?"朱猛又滿滿倒了一碗酒:"誰來跟我拼?"誰也不敢再跟他拼,連一個外號叫做大海缸的山東大妞都不敢再開口。

喝醉的客人出手總是比較大方些,灌客人的酒,本來是這些姑娘們的拿手本事"可是這個人……"大酒缸後來對別人說:"他簡直不是個人,是個酒桶,沒有底的酒桶。"朱猛仰面大笑,自己一口氣又喝了三大碗,忽然用力將這個粗瓷大海碗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一雙銅鈴般的大眼裡,忽然暴射出刀鋒般的光,叮着剛走進門就已經被嚇得兩腿發軟的龜奴。

"外面是不是有人來了?"

"是。"

"是不是來找我的?"

"是。"龜奴說話的聲音已經在發抖:"是個名字很怪的人。""他叫什麼名字?"

"叫做釘鞋。"

朱猛用力一拍巴掌,"好小子,總算趕來了,快叫他給我滾進來。""釘鞋"脫下了腳上的釘鞋,才提着麻布袋走進這個大炕已被馬糞燒得溫暖如春的上房。

他剛走進門,手裡的麻袋就被人一把奪了過去,麻袋一抖,就有樣東西從裡面滾出來,骨碌碌的滾在大炕上,赫然竟是顆人頭。

姑娘們嚇慘了,龜奴的褲檔已溼透。

朱猛卻又大笑。

"好小子,我總算沒有看錯你,你還真能替你老子辦點事,回去賞你兩個小老婆。"他的笑聲忽又停頓,盯着釘鞋沉聲問:"他有沒有交代你什麼話?""沒有。"釘鞋道:"我只看見他手裡好像提着口箱子,連他的臉都沒有看清楚。"朱猛銳眼中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嘴裡喃喃的說:"現在你已經不欠我什麼了,我只希望你以後還會想到來看看我,陪我喝幾杯酒。"這些話他當然不是對釘鞋說的,嘆氣也不是他常有的習慣。

所以他立刻又大笑:"卓東來,卓東來,別人都說你他孃的是個諸葛亮,你有沒有想到老子已經在你們的狗窩邊上喝了一夜酒?""堂主做事一向神出鬼沒,姓卓的怎麼能料得到?"釘鞋垂着手說:"可是他一定算準了我們要把楊堅的人頭送回洛陽的必經之路,所以他一定早就在這裡下了樁布了卡。""那有個屁用?"朱猛瞪眼道:"他既然想不到老子在這裡,會不會把主力都調到這裡來?""不會。"

"他跟司馬會不會來?"

"也不會。"

"所以他派來的人,最多也不過是他身邊那兩個連鬍子都長不出的小兔崽子而已。"朱猛斷然道:"我料定他派來的不是郭莊,就是孫通。""是。"釘鞋垂首道:"一定是的。"

他垂下頭,因爲他不願讓朱猛看到他眼中露出的畏懼之色。

他忽然發現這個滿臉鬍子滿嘴粗話看起來像是個大老粗的人,不但遠比別人想象中聰明得多,也遠比任何人想象中可怕得多。

朱猛忽然一躍而起,金剛般站在大炕上,大聲問那些已被嚇得連路都走不動的姑娘和龜奴:"現在你們是不是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沒有人敢回答,沒有人敢開口。

"我就最朱大太爺。"朱猛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說:"就是司馬超羣的死對頭。"他忽然衝出去,從外面的櫃檯上拿了一大碗墨汁一支禿筆進來,用禿筆蘸飽濃墨,在最近剛粉刷過的白堊牆上,一口氣寫下了十個比頭顱還大的字。

"洛陽大俠朱猛到此一遊。"

白粉牆上墨汁淋漓,朱猛擲筆大笑。

"老子已經來過,現在要回去了。"他用力一拍釘鞋的肩:"咱們一路殺回去,看誰能擋得住。"三

孫通其實不應該叫孫通的。

他應該叫孫擋。

因爲卓東來曾經在很多人面前稱讚過他:"孫通的年紀雖然不大,可是無論什麼人來了,他都可以擋一擋,無論什麼事發生,他也可以擋一擋,而且一定可以擋得住。"紅花集外的官道旁,有家茶館,如果坐在茶館門口的位於上,就可以把官道上來往的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孫通就坐在這個位子上。

道路兩旁的屋檐下,只要是可以擋得住風雪的地方,都站着一兩個青衣人,這些人的年紀都比他大得多,在鏢局裡的年資也比他老得多。卻都是他的屬下。

這些人雖然也都是經過特別挑選、眼光極銳利、經驗極豐富的好手,可是孫通無論在哪方面都比他們優秀得多,連他們自己都口服心服。

他們被派到這裡來,就因爲孫通要利用他們的眼光和經驗,檢查每一個從紅花集走出來的人。

無論任何人,只要有一點可疑之處,手裡只要提着個可以裝得下頭顱的包袱,車轎上只要有個可以藏得住頭顱的地方,都要受到他們徹底搜查。

他們的搜查有時雖然會令人難堪,也沒有人敢拒絕。因爲每個人都知道,從"大鏢局"出來的人,是絕對不能得罪的。

孫通也不怕得罪任何人。

他已經接到卓東來的命令,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能讓楊堅的頭顱被帶出長安府境。

他執行卓東來的命令時,一向徹底而有效。

小高從紅花集走出來的時候,孫通並沒有特別注意。

因爲小高全身上下絕對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藏得住一個頭顱。

可是小高卻走到他面前來了,而且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甚至還對他笑了笑,居然還問他:"貴姓?大名?"他沒有笑,可是也沒有拒絕口答,"姓孫,孫通。""你好。"

"雖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壞。"孫通淡淡的說:"最少我的人頭還在脖於上。"小高大笑。

"知道自己的人頭還在自己的脖子上,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他說:"如果還能夠知道楊堅的人頭在哪裡,那就更愉快了。""你知道?"

"我只知道卓先生一定很不願意看到楊堅的頭顱落人朱猛手裡,讓他提着它到江湖朋友面前去耀武揚威。"小高說:"所以你們纔會在這裡。""你知道的好像很不少。"

"只可惜我還是不大明白,"小高說:"要到洛陽去的人,並不一定要走官道的,連我這個外鄉人都知道另外最少還有兩三條小路。""我只管大路,不管小路。"

"爲什麼?"

"走小路的人,膽子也不會太大,還用不着要我去對付。""說得好!好極了!"

小高從孫通的茶壺裡倒了杯茶,忽然又壓低了聲音問:"你有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

"只發現了一個。"

"誰?"

"你!"

小高又大笑:"如果真的是我,那就很不愉快了。""誰不愉快?"

"你!"

小高看着孫通:"如果我要帶着楊堅的頭顱闖這一關,那麼閣下也許就會忽然發現閣下的大好頭顱已經不在閣下的脖子上了。"他居然還要解釋,"閣下的意思就是你。"

孫通沒有發怒,臉色也沒有變,連眼睛也都沒有眨一下。

"我也看得出你沒有帶楊堅的人頭!"孫通說:"可是我看得出你帶了一口劍。""你沒有看錯。"

"你爲什麼不撥出你的劍來試一試?"

"試什麼?"

"試試看究竟是誰的頭顱會從脖子上落下。"孫通說。

小高輕撫着他那個永遠不離手邊的粗布包袱,微笑搖頭。"我不能試。"他說:"絕對不能試。""你不敢?"

"不是下敢,是不能。"

"爲什麼。"

"因爲我這把劍不是用來對付你的,"小高用一種非常客氣的態度說:"因爲你還不配。"孫通的臉色還是沒有變,可是眼睛裡卻忽然佈滿了血絲。

有很多人在殺人之前都會變成這樣子。

他的手已經垂下,握住了放在凳子上的劍柄。

小高卻已經站起來,轉過身,準備走了,如果他想要出手時,沒有人能阻止他,如果他不想出手,也沒有人能勉強。

但是他還沒有走出去,就已聽見一陣奔雷般的馬蹄聲。"蹄聲中還夾雜着一種很奇怪的仰步聲,只有穿着釘雅在冰雪上奔鮑時纔會發出這種腳步聲。

他剛分辨出這兩種不同的聲音,就已經看到一騎炔馬飛奔而來。

馬上的騎士滿面虯髯,反穿一件羊皮大襖,衣襟卻是散開的,讓風雪刀鋒般刮在他赤裸購胸膛上,他一點都不在乎。

後面還有一個人,腳上穿着雙油布釘鞋,一隻丁拉住馬尾,另外一隻手裡卻挑着根竹竿,把一個麻布袋高高挑在竹竿上,跟着健馬飛奔,嘴裡還在大聲呼喊着,"楊堅的人頭就在這裡,這就是叛徒的下場。"馬上人縱聲大笑,笑聲如獅吼,震得屋檐上的積雪一大片一大片的落下來。

小高當然不走了。

他從未見過朱猛,可是他一眼就看出這個人必定就是朱猛。

除了"雄獅"朱猛外,誰有這樣的威風?

他也想不到朱猛怎麼會忽然在這裡出現,但是他希望孫通讓他們過去。

因爲他已經看見了朱猛手裡倒提着的一柄金背大砍刀。

四尺九寸長的金背大砍刀,刀背比屠夫的砧板還厚,刀鋒卻薄如紙。

孫通還年輕。

小高實在不想看見這麼樣一個年輕人,被這麼樣一把刀斬殺在馬蹄前。

可惜孫通已經出去了,帶着一片雪亮的劍光,從桌子後面飛躍而起,飛鳥船掠出去,劍光如飛虹,直取馬上朱猛的咽喉。

這一擊就像是賭徒的最後一道孤注,已經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了出去。

這一擊是必然致命的,不是對方的命,就是自己的命。

朱猛狂笑:"好小子,真有種。"

笑聲中,四尺九寸長的大砍刀已高高揚起,刀背上的金光與刀鋒上的寒光,在雪光反映中亮得像尖針一樣刺眼。

小高只看見刀光一閃,忽然間就變成了一片腥紅。

無數點鮮紅的血花,就像是焰火般忽然從刀光中飛濺而出,和一片銀白的雪色交織出一幅令人永遠忘不了的圖畫。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美,美得如此悽豔,如此殘酷,如此慘烈。

在這一瞬間,人世間所有的萬事萬物萬種生機都似已被這種美所震懾而停止。

小高只覺得自己連心跳呼吸都似已停止。

這雖然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可是這一瞬間卻彷彿就是永恆。

天地間本來就只有"死"纔是永恆的。

奔馬飛馳未停,釘鞋仍在奔跑,跑出去二十餘丈後,孫通的屍體才落了下來,落在他們的人和馬後面,落在像那柄大砍刀的刀鋒一樣冷酷無情的冰雪上。

然後那千百點血花才隨着一點點雪花落下來。

血花鮮紅,雪花瑩白。

奔馬長嘶,人立面起,穿釘鞋的人也輕飄飄飛起。

朱猛勒馬,掉轉馬頭小步奔回,釘鞋就像是一隻紙鳶般掛在馬尾上。

道路兩旁的青衣人,雖然已經拔出了腰刀,他們的刀鋒雖然也和朱猛的刀鋒一樣亮,可是他們的臉色和眼色卻已變成死灰色。

朱猛又大笑。

"你們看清楚,老子就是朱猛。"他大笑道:"老子留下你們的腦袋,只因爲老子要你們用眼睛把老夫看清楚,用嘴巴回去告訴司馬和卓東來,老子已經來過了,現在又要走了,就算這裡是龍潭虎穴,老子也一樣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他大喝一聲:"你們還不快滾?"

青衣人本來已經在往後退,聽見這一聲大喝,立刻全部跑了,跑得比馬還快。

朱猛本來又想笑的,卻還沒有笑出來,因爲他忽然聽見一個人嘆着氣說,"現在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像孫通那麼不怕死的人實在不多。"四

小高已經坐下,就坐在孫通剛纔坐的位子上,而且還把孫通剛纔拔劍時跌落的劍鞘撿起來,放在桌上,和他自己那柄用粗布包住的劍放在一起。

他沒有用正眼去看朱猛,可是他知道朱猛的臉色已經變了。

然後他就發現朱猛已經到了他面前,高高的騎在馬上,用一雙銅鈴般的銳眼瞪着他。

小高好像沒有看見。

他在喝茶。

杯子裡的茶已涼了,他潑掉,再從壺裡倒了一杯,又潑悼,因爲壺裡的茶也是冷的,可是他居然還要再倒一杯。

朱猛一直瞪着他,忽然大聲問:"你在幹什麼?""我在喝茶。"小高說:"我口渴,想喝茶。"

"可是你沒有喝。"

"因爲茶已經冷了,"小高說:"我一向不喜歡喝冷茶。"他嘆了口氣:"喝酒我不在乎,什麼樣的酒我都喝,可是,喝茶我一向很講究,冷茶是萬萬喝不得的,要我喝冷茶,我寧可喝毒酒。""難道你還想從這個茶壺裡倒杯熱茶出來?"朱猛問小高。

"我本來就在這麼想。"

"你知不知道這壺茶已經完全冷了。"

"我知道。"小高說:"我當然知道。"

朱猛看着他,就好像看着個怪物一樣:"你知道這壺茶已經冷了,可是你還想從這壺茶裡倒杯熱的出來。""不但要熱的,而且還要燙。"小高說:"又滾又熱的茶纔好喝。"朱猛忽然又笑了,回頭告訴釘鞋。

"我本來想把這小子的腦袋砍下來的,可是我現在不能砍了。"朱猛大笑道:"這小子是個瘋子,老子從來不砍瘋子的腦袋。"釘鞋沒有笑,因爲他看見了一件怪事。

他看見小高居然真的從那壺冷茶裡,倒了一杯熱的出來,滾燙的熱茶,燙得冒煙。

朱猛的笑聲也很快就停頓,因爲他也看見了這件事。

看見這種事之後還能夠笑得出來的人並不多。能夠用掌心的內力和熱力,把一壺冷茶變成熱茶的人也不多。

朱猛忽然又回頭問釘鞋:"這小子是不是瘋子?""好像不是。"

"這小子是不是好像還有他孃的一點真功夫?""好像是的。"

"想不到這小子還真是好小子。"朱猛說:"老子居然差一點看走眼了。"說完了這句恬,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做出來的事。

他忽然下了馬,把手裡的大砍刀往地上一插,走到小高面前,一本正經的抱拳行了禮,一本正經的說:"你不是瘋子,你是條好漢,只要你肯認我做兄弟,肯陪我回去痛痛快快的喝幾天酒,我馬上就跪下來跟你磕三個響頭。""雄獅堂"好手如雲,雄獅朱猛威震河洛,以他的身分,怎麼會如此巴結一個無名的落拓的少年?可是看他的樣子,卻一點不像是假的。

小高好像已經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嘆口氣,昔笑道:"現在我才相信江湖中人說的不假,雄獅朱猛果然是個了不起的角色,難怪有那麼多人服你,肯爲你去賣命了。""你呢?"朱猛立刻問:"你肯不肯交我朱猛這個朋友?"小高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說:"他奶奶的,交朋友就交朋友,交個朋友有什麼了不起。"他的聲音比朱猛還大:"我高漸飛在江湖中混了幾個月,還沒有遇到過一個像你這麼樣看得起我的人,我爲什麼不能交你這個朋友?"朱猛仰面大笑,"好!說得好!"

"只不過磕頭這件事千萬要免掉。"小高說:"你跟我跪下來,我也不能站着,若是兩個人全跪在地上磕頭,你磕過來,我磕過去,豈非變成一對磕頭蟲了?"他大聲說:"這種事我是絕不做的。"

朱猛立刻同意!

"你說不做,咱們就不做。"

"我也不能陪你回去喝酒。"小高說:"我在長安還有個死約會。""那麼咱們就在這裡喝,喝他個痛快。"

"就在這裡喝?"小高皺眉:"你不怕司馬趕來?"朱猛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

"他奶奶的,就算他來了又有什麼了不起?老子最多也只不過把這條命去跟他拼掉而已,他還能把老子怎麼樣?"朱猛大聲道:"可是咱們這頓酒卻是非喝不可的,不喝比死還難受。""好!喝就喝。"小高說:"要是你不怕,我怕個鳥。"茶館裡非但沒有客人,連夥汁都溜了。

幸好酒罈子不會溜。

未猛小高喝酒,釘鞋倒酒,倒的還沒有喝的快,一罈酒還沒有喝完。遠處已有馬蹄聲傳來。

蹄聲密如緊鼓,來的馬至少也有六七十匹。

紅花集本來就在司馬超羣的勢力範圍之內,如果有人說只要司馬一聲令下,片刻間就可以把這地方踩爲平地,那也不能算太誇張。

但是朱猛卻連眼睛都沒有眨,千里拿着滿滿的一大碗酒,也沒有一滴潑出來。

"我再敬你三大碗。"他對小高說:"祝你多福多壽,身子健康。""好!我喝。"

他喝得雖快,馬蹄聲的來勢更快,這三碗酒喝完,蹄聲聽來已如雷鳴。

釘鞋捧着酒罈子的手已經有點發軟了,朱猛卻還是面不改色。

"這次輪到你敬我了。"他對小高說:"你最少也得敬我三大碗。"釘鞋忽然插嘴:"報告堂主,這三碗恐怕是不能再喝了。"朱猛暴怒:"爲什麼?爲什麼不能喝?"

"報告堂主,再喝下去,這位高少爺的性命恐怕也要陪堂主一起拼掉。"朱猛怒氣忽然消失,忽然長長嘆息,"他說的也有理,我的性命拼掉無妨,爲什麼要連累你?"他正想一躍而起,小高卻按住了他的肩,輕描淡寫的說:"我的命又不比你值錢,你能拼命,我爲什麼不能?何況我們也未必就拼不過他們。"朱猛又大笑:"有理,你說得更有理。"

小高說:"所以我也要敬你三大碗,也祝你多福多壽,身子康健。"兩個人同時大笑,笑聲還未停,奔雷般的馬蹄聲已繞過這家茶館,在片刻間就把茶館包圍。

蹄聲驟然停頓,幾聲斷續的馬嘶聲過後,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

天地問忽然變得傻死一般靜寂,這問茶館就是個墳墓。

釘鞋忽然也坐下來,苦笑道:"報告堂主,現在我也想喝點酒了。"五

刀無聲,劍無聲,人無聲,馬也無聲。

因爲每一個人、每一匹馬都已經過多年嚴格的訓練,在必要時絕不發出一點不必要的聲音來,就算頭顱被砍下,也不會發出一點聲音來。

死一般的靜寂中,一個人戴紫玉冠,着紫貂裘,揹負着雙手,走入了這家茶館。

"紫氣東來"卓東來已經來了。

他的態度極沉靜,一種只有在一個人已經知道自己絕對掌握住優勢的時候,才能表現出的沉靜。

茶館裡這三個人三條命無疑已被他掌握在手裡。

可是小高和朱猛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我還要再敬你三大碗。"小高說,"這三碗祝你長命富貴,多子多孫。"他還沒有倒酒,卓東來已經到了他們面前,淡淡的說:"這三碗應該由我來敬了。""爲什麼?"

"朱堂主遠來,我們居然完全沒有盡到一點地主之誼,這三碗當然應該由我來敬。"朱猛居然連話都不說就喝了三大碗,卓東來喝得居然也不比他慢。

"我也還要再敬朱堂主三大碗。"卓東來說:"這三碗酒我也是非喝不可的。""爲什麼?"

"因爲喝過這三碗酒之後,我就有件事想請教朱堂生了。""什麼事?"

卓東來先喝了三碗酒:"朱堂主行蹤飄忽,神出鬼沒,把這裡視若無人之地。"他嘆了口氣:"如果朱堂主剛纔就走了,我們也實在無能爲力。"他擡起頭,冷冷的看着朱猛:"可是朱堂主剛纔爲什麼不走呢?""你想不到?"

"我實在想不到!"

"其實我本來也沒有想到,因爲那時我還沒有交到這個朋友。"朱猛拍着小高的肩:"現在我既然已經交了這個朋友,我當然要陪他喝幾杯,他既然不能跟我回去,我也只好留在這裡陪他。"朱猛又大笑:"這道理其實簡單得很,只可惜你們這樣的人絕對不會明白而已。"卓東來忽然不說話了,不響不動不嘆氣不喝酒不說話。

在這段時間,他這個人就好像忽然變成了個木頭人,甚至連眼睛裡都沒有一點表情。

外面也沒有舉動,沒有得到卓東來的命令,誰也不敢有任何舉動。

這時間並不短。

在這段時間裡,小高和朱猛在於什麼?卓東來既不知道,也不在乎。

在這段時間裡,只有小高一個人的表情最奇怪。

從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就好像他明明看到有七八隻蠍子、十幾個臭蟲鑽到他衣裳裡去了,卻偏偏還要忍住不動。

他確實看到了一件別人都沒有看到的事,因爲他坐的方向,正好對着左後方的一個窗戶,這個窗戶恰巧是開着的。

這個窗子外面,當然也有卓東來帶來的人馬,可是從小高坐的這個角度看過去,剛好能從人馬刀箭的空隙中看到一棵樹。

一棵已經枯死了的大白楊樹,樹下站着一個人。

從小高坐的這個位子上看過去,剛好可以看見這個人。

一個沉默平凡的人,手裡提着一口陳舊平凡的箱子。

小高想衝出去,有好幾次都想衝出去,可是他沒有動。

因爲他知道現在已經到了決定性的時候,所有人的生死命運,都將要在這一瞬間決定,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會傷害到他的朋友。

所以他不能動。

他只希望那個提着口箱子站在樹下的人也不要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又看見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忽然看到卓東來笑了。

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發現,卓東來笑起來的時候也是很迷人的。

他看見卓東來微笑着站起來,用一種無比優雅的姿態向朱猛微笑鞠躬。

"朱堂主,我不再敬你酒了。"卓東來說:"此去格陽,路途仍遠,喝得大多總是不太好的。"小高怔住,朱猛也怔住。

"你讓他走?"小高問,"你真的肯讓他走?"

卓東來淡淡的笑了笑:"他能交你這個朋友,我爲什麼不能?他能冒險陪你在這裡喝酒,我爲什麼不能爲你讓他走?"他居然還親自把朱猛的馬牽過來:"朱堂主,從此一別,後會有期,恕我不能遠送了。"煙塵滾滾,一匹馬,一條馬尾,一雙釘鞋和兩個人都已絕塵而去。

小高目送他們遠去,纔回過頭面對卓東來,又忍不住嘆息:"現在我才相信江湖中人說的不假,紫氣東來卓東來果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卓東來也嘆了口氣:"可惜我知道你不會交我這個朋友的,因爲你一心只想成名,一心只想要司馬超羣死在你的劍下。"小高沉默,沉默了很久才說;"死的也許不是他,是我。""是的,死的很可能是你。"卓東來淡淡的說,"如果有人要跟我打賭,我願意用十去博一,賭你死。"他看着小高:"如果你要跟我賭,我也願意。""我不願意。"

"爲什麼?"

"因爲我輸不起。"

說完了這句話,小高就衝了出去,因爲他忽然發現剛纔還站在樹下的那個人,忽然間又不見了。

這一次小高決心要追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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