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到韓家後的第四天,米楊開始重新按時去客廳用飯。他每回都吃得不多,胃口只有往常的一半,唯一可慶幸的是沒有再繼續出現嘔吐。每一次他都是安安靜靜地把飯吃完,又安安靜靜地划着輪椅回自己房去。

宋懷濤在他們幾個回韓家後的第二天就通過電話知道了米楊的事。電話是米蘭主動打給他的。他當天下午就跑來韓家,在房裡陪了米楊許久。

懷濤站在桌邊,看着米楊畫一幅水墨荷花。右下角幾張碩大的荷葉間,只亭亭伸出一朵荷花來,用了大量的留白,更顯得整幅畫清麗雅緻。

米楊擱下筆,對懷濤笑笑道:“解悶的,畫得並不好……別看了。”

懷濤說:“看你畫蘭、畫竹、畫柳、畫鳥,原本已覺得夠好,今天仔細看看,原來你畫荷纔是最美的。”

米楊作了個手勢讓懷濤坐到椅子上——他平時在自己房裡並不需要椅子,放着它多是爲了給進房的其他人坐。他自己則輕劃輪椅,從畫桌後直駛到窗前停住。簾子是閉合的,縱使他面朝窗外,實際也只能看到這低垂的布簾,望不到任何的風景。

懷濤起身,替他把簾子拉開,說:“大冬天的,今天外面的天氣特別晴朗,你就算不出去,也應該多曬曬太陽,對身體好。”

“呵,你還怕我發黴不成?”他自嘲地說。

懷濤從身後輕按了按他的肩膀:“我還真是怕。”說的時候無比認真。

米楊被驟然亮起的光線刺得微眯起了眼睛。“這幾天,姐姐每天晚上都過來我房裡,我知道她不放心,也就故意不鎖門,隨她來看。”他說得輕描淡寫,倒好像全然是於己無關的的事,只在最後一句的感嘆裡聽出些情緒的起伏:“我想,她沒準不止擔心我會發黴,還怕我會尋死呢。”

“米楊,你……”懷濤萬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令人傷感和惶恐的話來,一下子就把所有準備好的勸慰的話都堵塞在了喉嚨裡。

“放心,我不會的。”他揚起頭看着懷濤,“只是有些東西,我本就不該去想。想了,痛苦隨之而來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我想了這幾天,已經想通了……”輪椅滑向桌邊,他指着剛畫完的畫兒說,“就像這荷花,要動念頭摘下它便是妄想,就算可以、也會害她枯萎,何苦呢?畫一朵存放在心裡就足夠了。”

懷濤不知道這荷花裡另有“典故”——米楊和睿涵第一次相遇時,便是在校園的荷塘。那時,整個池塘裡只有一朵荷花。蔣睿涵像個冒失鬼一般無意間闖進了他的視野,更弄皺了一池碧水。

懷濤雖是比一般的同齡男孩子溫存懂事,但畢竟自己還是個青澀少年,感情方面的糾結經歷得少不說,更無法完全體會米楊這樣特殊的男孩所要承受的無奈。所有的勸慰,他自己都覺得不過是“隔靴搔癢”。

從米楊房裡出來後,他對米蘭說:“他這樣子,做朋友的看了真不好受。”

他漂亮的眼珠裡閃爍着感性的神采。米蘭時常被他身上溫暖的部分所感染,從眼神到真個臉孔,他的身體裡總好像由內到外散發出獨有的一種氣度:適度的優雅、適度的謙和,和他相處總是感到那麼舒適。見他爲了弟弟的事擔憂,她反倒勸起他來:“我想總要給他點時間,他一定會好的。”話音剛落她想起了韓崢說過類似的話,不知不覺便點了下頭,與其說是在對懷濤說話,不如說似乎是在給自己點信心,她喃喃道:“我相信他能挺過去。”

懷濤不好意思地笑道:“怎麼反成了你寬慰我似的,呵。”

他們自然而然地從室內走向庭院。院裡的花木多半落光了葉子,只有兩棵香樟樹和米蘭花還綠着,樹葉雖不及夏季繁茂,卻還是給這蕭索的小院帶來些許生氣。不過米蘭花的枝葉間早就不見了花朵——畢竟是冬天,本不是米蘭開花的季節。

她看着這株米蘭愣神,冷不丁聽見身側的懷濤忽然問起:“都還沒問你,回來後,你自己一切都習慣吧?”

“別忘了,我可是在這裡住了十幾年呢……”她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紅磚樓,又把目光重新調回到米蘭的一處枝葉上,富有深意地說,“恐怕有一天離開時,還會不習慣。”

“你想過有離開的一天嗎?”

“當然想過,而且……那不是自然的事麼?韓崢的爸爸把我和米楊培養到這麼大,已經仁至義盡,算是我和他的造化了。我又怎麼可能永遠賴着不走?這是韓家……”她撫摸着米蘭花的主幹樹皮,說,“這不是我的家。”

宋懷濤欲言又止,憋了半天還是說了出來:“我還怕你上次當着韓崢面說的是認真的,你當時那麼說,我以爲……”

歪着腦袋略加回憶後,她確定他所指的應該是韓崢騙自己要她和他一起出國的那一次,說只要韓崢願意她會跟他走。她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個我是認真的。”

“什麼?”他大叫,心臟彷彿隨聲音的八度也提高到了嗓子眼。

“只不過,韓崢是在說笑。”她在院子裡踱了兩三步,“第一,他沒打算出國;第二,他更不會真的想娶我。”

“那他……他要是認真的,他要是真的要出國、要娶你,你答應嗎?”懷濤糾結着雙手,問道。

“她肯答應我還未必答應呢。”紅磚洋房的拱門下,韓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你就只管先把心放回原處去好了。”

好幾天了,韓崢都沒有故意向米蘭找茬。大概是米楊的事弄得他內心多多少少有了愧疚。米蘭乍一聽他這麼說,生氣是半點談不上,只在微微被驚到之餘,有幾絲說不上來的味道。

他走到她身邊,沉吟了幾秒後忽然說:“給你個建議好了:如果我不娶你,你嫁給他挺合適的。”

她想她大概是感官方面有點錯覺,他居然覺得他的譏諷,口氣很誠摯,好像真是給自己出了個好主意,每個字都是發自肺腑的良言。

宋懷濤耳朵根都紅了。他喜歡米蘭,這明顯到無從掩飾,他也從未想去掩飾,只是就這麼直剌剌地突然從其他人口中露骨地談到婚嫁,就算明知道這話到韓崢嘴裡只能聽爲是調侃,甚至未必帶着好意,他還是感到心跳加速、抑制不住內心的緊張和羞怯。

“你們很配。”韓崢轉身進房前又加了一句。

米蘭目送他進屋去,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視野範圍裡。她有些神思恍惚:他的話語、他的舉止甚至他形單影隻的背影都讓她感到迷惑——韓崢雖然以前就有些古怪,但是近來,他似乎變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

宋懷濤也隱隱察覺韓崢的情緒和說話方式上的變化,不過他並未往下細想。他的滿腹心思早集中在寒假這幾周與米蘭的關係進展上了。他向她提議:“過幾天我們想請你看電影,好嗎?”大冬天的,他也想不出哪裡比電影院更適合約會。跳舞、唱歌什麼的,一來是估計米蘭不喜歡,二來他覺得看電影是拉進彼此距離最快捷的方式了。

米蘭卻下意識地蹙眉搖頭。——她知道弟弟就是因爲和蔣睿涵去看電影才搞成這樣,雖然她對電影本身沒過節,但還是忍不住直覺上就排斥看電影這幾個字。她說:“我不喜歡看電影。”

“是……是嗎?”懷濤頗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接下去纔好。

她看出了他的心理變化,抱歉地淺笑道:“不看電影,可以去別的地方嘛。”

這話讓懷濤來了勁,忙道:“嗯,你說,去哪裡都成!”

“嗯,去書店、圖書館……”

“啊,還可以去滑雪。”宋懷濤靈光突現。

“滑雪?”

“是啊,我知道一個室內滑雪場,特別棒!”這裡是南方,滑雪只能去室內的滑雪場。他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你學過滑雪嗎?”

“沒有。”她搖頭道。

“不要緊,我可以教你。”他笑笑說,”多摔幾次就自然學會了。”

“我不怕摔。”

“呵呵,這倒真是像你。”

“懷濤,我們每次出去,不知道米楊會不會難過……”她想着弟弟剛在感情上受到如此嚴重的打擊,自己卻歡歡喜喜地和人出雙入對,一下子心情又低落下來。而且,她對懷濤只說了一層原因,另外一層,她也顧忌到了韓崢。雖然他說他“已經好了”,可是,每次看他的背影,她總是覺得他是那麼孤單。每次和她對視,他的眼神也再也沒有回覆到過往的凌厲,總有一種陌生而傷感的煙霧,輕籠在他的眼波里。

“那就叫上米楊。”懷濤說。他雖然非常想和米蘭單獨約會,但說這話時也是一刻未作遲疑,全然一片真誠。他也關心着米楊。

“滑雪什麼的米楊可不行。”她想了下,說,“還是算了,他跟着我們,不管去哪裡,看着都只會更不好受。我們也就是偶爾出去下,還是不要讓他看我們……這樣的好。”米蘭把話說得很隱晦。

宋懷濤卻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她怕自己和異性的約會刺激到米楊失戀的情緒,意思不就是承認自己和她不止是普通朋友間的約會嗎?——這是再明顯不過的訊號了。

整個寒假米蘭和懷濤總共去了三次滑雪嘗逛了四次書店,每週去市立圖書館的閱覽室坐一下午,然後借兩本書出來看。和懷濤在一起,她不是開懷地笑、便是心靈恬靜地坐着,所有的不快樂都會暫時忘記。

懷濤說:“你比我剛認識你時開朗多了!啊,多好,這纔是你該享受的人生啊。”

“那也是因爲認識了你。認識你以後,我纔能有那麼多快樂。”她說的是真話,懷濤帶給她的東西,是她夢寐以求而在過去歲月裡無法擁有的釋放和溫暖。

其實他們出去散心也試着叫過米楊一兩次,米楊婉拒說,自己要在家練字。結果字沒寫多少,倒幾乎是每天畫上一幅畫,均是尺幅不大的荷花。沒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韓崢與米蘭打照面的機會不多。儘管這幾周都在一個屋檐下,除了吃飯時碰到,互相幾乎沒有說話的時間。事實上,飯桌上,兩人話也極少。他似乎不再刻意爲難她,只是他的臉色依舊常常不好:冷漠而蒼白、透着股沉重的無力感,整個人好像更瘦削了。她對他的身體是有些擔心的,甚至私下裡問過韓進遠,給韓崢看病的周醫生最近有沒有給韓崢仔細檢查過,韓進遠說有定期檢查,醫生說是一切都還不錯。她這才放心。

冬天似乎還沒有完全過去,還維持着低溫的天氣。可是新的學期已經開學了。

米蘭見到了蔣睿涵,她承認她很火,只是隱忍不發而已。

蔣睿涵見了她也是眼神閃爍,最後終於在下課後,在走廊上主動跟她打招呼:“米蘭,米楊他……”

“你想聽什麼?是他好好的、跟沒事人一樣——好讓你當坐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得到心安呢?還是聽他爲你如何弄得不像人——讓你覺得自己的魅力很大、你可以很得意?”

蔣睿涵何時被人這麼咄咄相逼過,一下子倒退到牆角:“不、不!我是真的擔心他,這一個月來一直都在擔心!那天我本來已經坐上回家的大巴,可我越想越不對,越想越恨自己!沒等開車就又跳下來往回趕……等我坐車回到學校,你們已經都走了。”

“你回學校來做什麼呢?回來做什麼?你找他什麼用?你能跟他在一起嗎?”米蘭情不自禁地大吼道,最後卻化爲頹然地低吟,“你答不上來了。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是我這個弟弟自己搞不清楚狀況。”

蔣睿涵說:“我的確不知道怎麼回答你。可是,我發誓那天不是故意約了別人羞辱他。我在那裡碰到李奕,那完全是巧合。我……”

米蘭之前還真不知道這中間具體發生的故事。聽她一說,這才明白米楊當時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場面。她從鼻子裡冷哼道:“你們和好就算了,你何必掉頭再來管米楊?”她頓了頓,眼神彷彿是向上飄去,直飄到一個沒有焦點的所在,“他是自找的。”

“我已經不可能再和李奕在一起了!”蔣睿涵說,“那天之後,我就沒有辦法若無其事地和他在一起了。”

去K市的車很多,她和李奕在當晚坐另一班車回了老家,一路上,她把他送給自己的果凍一顆顆剝開,和他一起分着吃了。一路吃一路都在掉眼淚。車到站,她對要幫忙提行李送她回家的李奕說:“我和你已經不可能了。”她還沒來得及分辨對李奕的感情是否還在,但是直覺告訴她,他們再回不到所謂的起點。

米蘭並不爲此動容,反而大怒道:“你們在不在一起別扯上米楊!永遠永遠別再扯上他!和誰在一起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想清楚了就行。你下次跳池塘也好、跳游泳池也好,別把米楊給拖進來就成。”米楊雖曾刻意把與蔣睿涵相識那天的事掩蓋過去,世上卻沒有不透風的牆,米蘭早就聽人議論過那日蔣睿涵是和李奕鬧分手、自己跳下池塘的。

蔣睿涵羞愧地說:“我也知道自己不配求他原諒,不配再見他!我還有什麼臉見他……”她懊惱地掩住自己的臉。

米蘭緩了緩情緒,嘆息道:“讓我們丟開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好了。直說吧,不是你不配,其實是他不配和你走在一起。有個殘廢的朋友或許並不丟人,但是,有個殘廢的男朋友,恐怕會讓你擡不起頭。既然根本不可能,如果你還有一點點爲他好的心,就不要再給他任何希望和幻想的餘地。饒了一個可憐人,別再繼續戲弄他的感情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