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嘆了口氣,已看到,慕雲繞過路邊的亂石,攀上了正排隊等候進震區的一輛大卡車的車門位置。
“我有家裡人在震區失蹤了,我要來找他!麻煩帶我一程可以嗎?”慕雲大聲地對着車內的人喊道。
這輛車子,是臨近福利機構派遣來的大卡車,車上載的,都是救援的米和麪。
司機降下了車窗,不客氣地罵道:“你來找家裡人?你是來找死!少年郎,聽我一句勸,趕緊回去吧,現在省會都不見得安全!”
“他是我的弟弟,我不來,難道讓我60多歲,有心臟病的老父親來麼?”他居然還笑得出來,“大哥,拜託一下,我的車子因爲是私家車,所以進不來,我只搭你一程順風車,我會還你錢的……”
“喂,是錢的問題嗎?”司機兇巴巴地吼着,“你不怕死,便上來吧,後面擠一擠,別把我的米麪給擠掉了,否則我扁你!”
慕雲也不計較。
常年開卡車的司機,大多脾氣暴躁,卻沒有壞心。
他跳下了車門,直奔後巷而去。
那頎長的身影,頓時讓司機揉了揉眼睛。
剛纔自己說揍他啊……這身形,這矯健,自己好像沒有勝的把握啊……
慕雲沒有注意到司機的異樣,他跳上了後廂,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
他本是學醫的,對氣味特別敏感,這車子在救災前,都不知道裝過什麼魚菜生鮮,悶在裡頭那味道,簡直是“醉人”。
慕雲沒有計較。
現在,豈是計較的時候?
他打開了手機。
果然,信號爲零。
一場大地震,連同人類的科技,都一併毀去了。
他安心地窩在了角落裡,忍受着難聞的氣味,修長的食指在手機屏幕上撥弄着,打開了之前自己已經儲存好的資料。
他不是一個有勇無謀的人。
貿貿然前來找尋若汐,無異於是找死。
這廢墟之中,埋的人何止千萬?
哪一個纔是若汐?又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救回?
慕雲自然有自己的計較。
在出發之前,他已經聯絡好了旅行社那邊,提前拿到了當日若汐他們的行程表,大概確定了,在大地震的當口,若汐可能失蹤的方位。
現在,雖然已經夜幕降臨,但是救援工作,並不能停頓下來。
因爲對於那些被掩埋在廢墟和山石中的人來說,這前面72個小時,是最爲寶貴的。
車子顛簸着,前行了。
地面上發出轟隆隆的聲響,這車身的劇烈搖擺,並不僅僅是因爲地面崎嶇,更因爲,這餘震幾乎從未停頓。
沿路是一片破敗。
大型的挖土機,在工作着。
救援人員穿着醒目的外衣,在忙碌地用探測器檢測着,廢墟當中是否還有生命跡象。
天,下起了雨。
彷彿這天,也爲遇難的人,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然而,淚水於事無補。
在這樣的天氣裡,救援工作,更加的困難,被埋在廢墟中的人,很有可能因爲這惡劣的天氣,而沒有辦法繼續支撐那麼久。
慕雲也很急。
車子只送他到救援物資的一個發放地點,他就必須冒雨繼續前行了。
此時,已經是夜裡的十一點了。
距離地震發生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個小時。
一路,明暗未定。
慕雲手裡提着一盞從司機那裡借來的礦燈,用氈布包住了自己的腦袋,聊勝於無地做了簡單的防護,便再度出發了。
手機,拿在了他的手裡。
上面,有若汐出事時的大致方位。
那是比他生命還重要的東西。
沿途,已經沒有車輛。
這裡,暫時還沒救出生還人員,所以也就沒有臨時的安置點。
慕雲只能用自己的兩條腿,丈量着這段漫長的路程。
轟隆隆……
是雷聲?
是地面的破裂聲?
還是那機器的運作聲?
慕雲已經分不清了。
扛過了強震的房子,在餘震中轟然倒塌。
“小心!”旁邊的救援人員提醒着他。
他的動作也相當及時。
他往旁邊用力一撲,堪堪避開了倒塌房屋的鋒芒,手臂之上,卻已經被滿地的碎石扎破了無數個傷口。
頭上戴着安全頭盔,還披着氈布,可那堅硬的石塊,依舊擊破了頭盔,把他的額頭砸出了血。
他摸出了自己身上的包包,用簡單的醫療設備給自己止了血,又繼續前行。
腳,又酸又麻,像灌了鉛一般,可慕雲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
凌晨時分,他終於到達了若汐當時停留的大概方位。
挖掘機,正在運作着。
慕雲揉了把臉,才衝過去:“請問,這裡有沒有找到生命氣息?”
機器運作聲轟隆,他必須用盡全身力氣的呼喊,才能引起對方的注意。
正在操作機器的救援人員白了他一眼:“沒有的話,我在這裡忙活什麼?一邊去!別妨礙我救人!”
話音剛落,那人卻愣住了。
慕雲戴好了安全頭盔,用自己修長潔白的手,執起了重重的鋤頭,一鋤,一鋤,往下深挖着。
對方,竟然是來幫忙的?
“請告訴我,大概在哪裡,我可以幫忙!”
那人脣瓣動了動,纔跟慕雲指明瞭一個方向。
“你是志願者?”他問道。
“我是來救我弟弟的!”慕雲的背影,已經被雨水和汗水溼透。
他很少吃苦,但並不代表,他不能吃苦。
他的手,被鋤頭磨出了滿手的水泡,水泡被磨破了,一碰,就疼得鑽心。
他用藥粉灑在傷口處,包紮起來,又繼續清除石塊。
幫忙的人,越來越多,廢墟中重見天日的人,也越來越多。
當把第一個人拉出來的時候,慕雲把若汐的照片舉到了他面前:“你認識這個人嗎?見過他嗎?他叫安若汐。”
“沒有,沒有。”被救出的人,聲音虛弱,“我從未見過。”
天已矇矇亮了,可這些人裡頭,沒有若汐!
甚至,沒人見過他!
慕雲一咬牙,繼續往前行。
一處,又一處。
他被人拉住,強行休息。
吃的是什麼,喝的是什麼,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要把若汐,帶回s市。
生,要見人。
死……
不,若汐不會出事的!
他站起的身子已經搖搖欲墜,可是,他依舊拿起了鋤頭。
那是一雙,原來只拿着手術刀的手。
現在,卻已經被粗糙的鋤頭,磨到麻木了神經。
所有人,都在努力。
當最後一塊石塊被扒去時,慕雲往裡頭喊着:“還有人嗎?請應我一聲!”
“有……有……但是,我腿斷了……”裡面的人,聲音氣若游絲,反而是一個女聲,還顯得有些高亢:
“他被石塊壓住了,我們是來自s市的旅客……”女孩子奮力地伸出了一隻手,“救救我們,他流了很多血……”
慕雲的身子一震。
他疾呼着:“是若汐和櫻雪嗎?我是慕雲,展慕雲!”
廢墟之中,傳來了抽氣聲。
飲用水,被遞進了廢墟里。
慕雲幾近流淚。
他還活着,還活着!
他再度揮舞起了鋤頭。
石塊被一塊一塊地清掉。
櫻雪被若汐,壓在了身下。
她受的傷,很輕,只是渾身狼狽得緊。
但是若汐的情況,顯然不是太好。
他的一條腿,被壓在了廢墟之下。
血水伴隨着雨水,已經流了好幾個小時。
傷口甚至已經開始腐爛。
“叫醫生來,把腿截了吧。”救援的指揮人員道,“這腿被埋在了泥沙下方,出不來了,乾脆放棄了,保一條命,病人也沒有辦法再堅持下去了!”
若汐痛呼着:“不,不!”
截掉一條腿,那是多麼地殘忍。
但所有理智的人都知道,那腿,被壓在泥沙之下,根本沒有適合的工具,在短時間內可以把人救出來。
這些時間,應該拿去救別的人,而不應該是爲了一條斷腿而浪費!
慕雲蹲下了身:“等一下!”他汗如雨下,視線也已然悉數模糊,“他的腿還有救!你們去救別人,我來刨!”
他用小刀,快速地掏挖着,那埋住短腿的泥沙。
他的動作那麼地快,就彷彿,他在手術檯上,拿着手術刀替病人進行微創手術一般。
泥沙被漸漸地清去,剩下的,再用小刀,就會傷到若汐的斷腿了。
他果斷地扔了小刀,用自己的雙手,快速地刨動着泥沙。
他的鮮血和若汐的,混在了一處,再也分不開……
“你住手!”若汐終於哭喊了出聲,“讓他們把我的腿鋸掉吧。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可以,我可以……”
“放你媽的狗屁!”慕雲難得爆了句粗口,“我是你大哥,我說能救,就能救,你唧唧歪歪個什麼!”
雨水,把他全身都淋溼了個透。
他冷得渾身打顫,卻從未停下手上的動作。
他的指甲已經悉數斷裂。
額頭的傷口,再度沁出了鮮血。
展慕雲,從未有一刻,如此狼狽。
可他並不在乎。
他要保住弟弟的這條腿,哪怕費了他這雙能拿手術刀的手!
終於,在櫻雪的協助下,若汐的腿,從泥沙裡慢慢被扶了出來。
若汐被快速地擡上了擔架。
被他壓在身下保護的櫻雪,也被人抱了出來。
若汐的臉色,已經接近慘白。
慕雲沒有去理會自己手上的傷口。
他找來支架,替弟弟把傷口接好,止住了血,堅定地跟在他身後,一塊走進了救援站。
“他失血過多。”醫護人員緊張地替若汐做着檢查,“他現在的腿部手術,我們也不敢做,除非鋸掉……血庫也緊張……”
慕雲太陽穴直跳:“哪來那麼多廢話!我的是o型血,抽我的血,給他用!”
他挽起了袖子:“我也是個醫生!他是我弟弟,手術你們不敢做,我來做!”
他看向若汐:“你敢不敢信我?”
若汐點頭。
“那行。”慕雲脣角勾起一抹邪魅笑意,“我做過的手術,就從來沒有失敗過的!”
血液,從慕雲的手臂中汩汩流出。
那一個個血包,掛在了輸液架上,輸入到若汐的身體裡。
他只問:“你爲什麼會來?”
“哪來那麼多廢話?”慕雲洗去了手上的塵土,他的指尖已經全禿了,傷口累累的手指,拿起手術刀來,卻還是依舊瀟灑,“你是我弟弟,我不管你,誰管你?”
若汐動了動脣角。
一記麻醉針,已經刺入了他的身體。
他只來得及笑了一下:“這個大哥有點醜,我不是很想要……”
慕雲遮住了他的眼簾。
一刀,已經落在了斷骨處。
“等你人好些了,我們回家吧?”他道。
若汐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好。”
那一張薄薄的牀幔,擋住的,是兩雙同樣淚溼的眼眸,卻擋不住血脈深情。
若汐的意識,在漸漸鬆懈下來的神經指揮下,陷入了黑甜的夢鄉……
這一覺,若汐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
麻藥一褪去,他便被硬生生地疼醒了。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
他一驚,整個人坐了起來,旁邊的人驚呼了一聲:“若汐!你醒了?”
這才把他從夢裡雜亂的色彩中徹底喚醒。
“櫻雪?”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受傷的腿。
除了包紮着厚厚的石膏繃帶之外,他的腿,似乎還在。
他鬆了口氣,眼前的櫻雪,已經快哭出聲了。
“你的腿,保住了。”她哽咽着,“本來,你哥哥想把我們送出去的,可是,剛纔的餘震,讓這裡的空運線路接近癱瘓,而你的身體又不適合長途勞頓,他只能先把你安置在這裡,等你傷勢好些,再把我們送離。”
看着若汐在打量周圍的環境,她忙道:“這裡已經是省會了。要把我們送出來,不容易。你哥也是盡力了。還好,這裡餘震影響小些,聽說,在震區,死難人數又進一步上升了。太可怕了……”她簌簌發抖着,被他的手掌,虛弱地握住。
“對不起,櫻雪。”他脣色發白,“如果不是因爲我的提議,我們也不會到這裡來旅行,就不會遇到這場該死的地震……”
櫻雪瞪了他一眼,似嗔似怒:“你說什麼呀!你以爲我是怕啊?如果真是個死,死前有你陪着,我倒也心甘情願。就是,看着你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