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心口驟然傳來一陣劇痛的時候,懷恩便知道,寧贖衣一定又開始回憶起那段時光了。
正是因爲心魂相通,所以沒有人能比懷恩更深切地體會到,每當回想起那段時光,以及當初他所做的事的時候,寧贖衣心中的悔恨與痛楚有多麼的驚人。
多少人相信着時光可以抹平一切,可在寧贖衣心中的這道傷口,不僅沒有隨着時光流逝而消逝,反而在時間中慢慢沉積發酵,每一次的發作,這種痛楚都會翻倍。
就是這種悔恨,讓寧贖衣毅然決然地在凌廣門的所有典籍中抹去了自己的身影,也正是這種悔恨,讓寧贖衣連自己的名字都一併捨棄。
崑山,罪老。
他把這個罪字刻進了自己的餘生當中,揹負着這份悔恨,在日復一日地等候唯一的一線希望。
懷恩將手攥成拳頭,狠狠地壓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而另一邊,陸雲滄也被寧贖衣接下來的敘述給徹底驚呆了。
“萬嬰血祭,便是取十萬名剛出生的嬰兒,取其血肉魂魄來作爲啓動陣法的祭品,在做出這個決定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註定要成爲千古罪人……”
寧贖衣緊緊閉着雙眼,兩行眼淚緩緩地,從顫抖着的眼瞼下流淌了出來。
“我一邊暗中安排人手,從各地蒐集剛剛出生的嬰兒,一邊,卻在緊鑼密鼓地籌備我妹妹與妖王的婚禮,因爲我知道,只有在妖王大婚的時候,纔是妖族力量最爲集中的時候……”
“終於,我趕在我小妹與妖王的大婚舉行之前,將十萬名嬰兒盡數尋來,同時又將籌備五行靈陣的法子暗中傳遞給崑崙那一邊,這才把陣法開啓的一切要素都準備好了……”
寧贖衣無法忘記那一日,當他一直呵護備至的小妹寧翩躚披上一身耀目嫁衣,與自己淚別的景象,他的計劃幾乎瞞着所有的族人,可唯獨沒有瞞着自己的小妹,因爲他清楚,不管自己要做什麼,一貫以他爲天的小妹都會毫無條件地支持,即便這個計劃,可能會將她與妖王之間的感情一刀斷送,可她卻毫不後悔。
“小妹此去,恐今生再無與大哥相會之日。”
出閣之日,寧翩躚屏退了侍從,在單獨面見寧贖衣的時候,說出了這樣的話來。
“小妹別無他求,惟願大哥能夠得償所願,一生順遂。”
說完,寧翩躚對着寧贖衣深深一揖,在拭乾了眼角的淚痕之後,寧翩躚轉身上了妖王來迎親的軟轎。
寧翩躚不僅僅是去嫁給妖王的,她身上還有着一個更爲重要的任務。
妖王對寧翩躚用情至深,曾經給予她一柄長笛,這柄長笛名喚聚妖鈴,是妖王在緊急時刻號令妖族集結的法寶,能將如此重要的法寶交予到寧翩躚手中,也從旁證明了妖王對寧翩躚的愛戀與信任,就連妖王自己都想不到,正是這一柄聚妖鈴,將整個妖族引向劫難之中。
妖王大婚,整個崑山上到處都張燈結綵,這一幕幕景象看着送嫁的寧贖衣眼中,就仿似末日的狂歡一般。
他的小妹,原本會嫁給最愛她的那個男子,而後過着幸福寧靜的生活,那十萬名嬰兒,也原本應該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可這一切,在今日之後,都將灰飛煙滅!
妖王大婚之際,所有的妖族都會聚集到崑山,唯
獨妖王手中的三支精銳妖兵,依舊奉命駐紮在崑山周圍不曾來到山上,寧贖衣一邊在觥籌交錯中談笑風生,一邊暗中計算時辰,果然,時辰一到,崑崙山那邊的大軍突然壓境!
妖王聞訊暴怒,立刻率領在場的諸多妖族殺了出去,就在妖王與其他妖族與崑崙諸多修士廝殺成一片之際,一聲嘹亮笛音,突然自崑山上吹響!
是聚妖鈴!
妖王最大的王牌,那三支精銳妖兵立刻聞聲而動,齊齊趕往崑山!
時至此刻,妖王終於明白,自己竟然被自己最深愛的女子背叛,他不顧一切殺回崑山,衝到崑山山巔,在那裡他見到了仍舊身披着一身嫁衣的寧翩躚。
悲極恨極的妖王,乍一見到寧翩躚便對着她一掌劈過去,而寧翩躚卻不躲不閃,甚至都不曾閉上雙眼,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癡癡地流着淚看着暴怒的妖王。
她不是不愛妖王,也不是不知道妖王對自己用情幾何,可她覺得自己大哥的決定是對的。
一曲喚妖笛,十世斷相思。
妖王這一掌,終究還是沒有落下去,大陣開啓,妖族大勢已去,所有的妖族都拼死掙扎,試圖逃脫這大陣的束縛,而妖王也在那一刻,明白自己已經無力迴天。
“我以血脈爲引,以自己的性命爲誓,伯異族今後世世代代,都將爲今日的背叛付出代價!”
妖王留下這樣一句話,隨即便自絕與寧翩躚面前。
當寧贖衣趕到山巔的時候,看見的便是自己小妹抱着妖王屍身痛哭失聲的景象。
寧贖衣知道,自己的小妹在那一刻,是想隨着妖王一起死去的,可她卻不能死,因爲當時她的腹中已經有了妖王的骨血,爲了這個孩子,她選擇活下來,可這終究只是暫時的,在她的兒子六歲那一年,寧翩躚便追隨着妖王一同赴了黃泉。
妖族在那一日之後,盡數被大陣封印在另一處空間當中,而此時的人間,也已經千瘡百孔,遍體鱗傷,寧贖衣蒐集十萬嬰兒進行血祭的事情,也被有心人翻查了出來,在極短的時間內公之於衆,幾乎就在彈指之間,寧贖衣的形象就從拯救了修仙界的英雄,變成了人人唾棄的罪人。
寧贖衣對於這樣的轉變,卻是早有準備的,甚至在那些有心人剛剛掌握了這件事情真相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對方要做些什麼,可他卻未曾出手制止,只是任由事情發展下去。
凌廣門對於寧贖衣採取了維護手段,可寧贖衣卻自請離去,自他離開崑崙山之後,世間便再沒有人見過寧贖衣的身影。
沒有人知道,在失去了一切之後,寧贖衣去了哪裡。
將所有的過往都講述完之後,寧贖衣整個人彷彿脫力了一般,一下子就癱坐在了輪椅上,半晌不曾言語。
“前輩?你……你要不要緊?”
陸雲滄雖然仍在震驚與寧贖衣所說的當年真相,可眼見着寧贖衣現如今的狀況,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問詢了一句。
“不礙事的……”
寧贖衣的聲音中,浸透着說不出的疲憊與滄桑,他擡起手來,對着陸雲滄輕輕擺了擺:“雲滄,我所剩的時間,已經爲數不多了,從隱居到崑山以來,我窮盡畢生精力,所做的只有一件事。”
說着,寧贖衣將手往身前一抹,一副
足有六尺長的陣圖,便憑空浮現在了兩人面前。
“雲滄,你且看一眼這張陣圖。”
陸雲滄聞言立刻擡眼看去,這六尺長的陣圖之上,所繪刻的陣紋之複雜,可以說是陸雲滄生平僅見,就連之前那些被記錄在上古十三奇陣玉簡之中的、最爲繁複的陣法,尚不及這陣圖上所刻陣法複雜度的三分之一!
“雲滄,你可知道,這是什麼陣法?”
寧贖衣輕聲問道。
“這……數晚輩無能,一時間實在是難以判斷這陣法的用處!”
陸雲滄一時間有些恍惚,這些陣紋與他記憶中那些擁有着規則之力的陣紋有着極大的不同,原本的那些陣紋,每一條陣紋當中只是蘊含着一條規則之力,可現如今的陣紋當中,卻似乎有着不止一條規則之力,這麼多的規則之力交織在一起,叫陸雲滄完全弄不清楚這陣法究竟是有着什麼效用。
寧贖衣看着陸雲滄一時間有些迷茫的神情,嘴角微微揚了揚,露出一抹帶着些許苦澀的微笑。
“雲滄,這陣圖之上所繪製的,便是當年的封妖大陣。”
“這便是當年的……封妖大陣?”
陸雲滄聞言立刻又將目光投向那張陣圖,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這陣圖上所繪刻的是什麼陣法,可這分毫不能降低這套陣法在他心中產生的震撼。
“確切地說來,這張陣圖上的陣法,是我經過這麼多年潛心鑽研之後,改動過的封妖大陣。”
寧贖衣輕輕點了點頭,擡起手對着圖紙最中心的位置劃了一圈:“可是有一處地方,不管如何改動,我總覺得不夠滿意。”
陣法的中心地帶,從來都是陣法最爲關鍵的位置,那裡一般會放置着整個陣法中最爲核心的陣紋,同時也有着可以維持整個陣法運轉的能量中心。
陸雲滄一想到,要啓動這個大陣,不僅僅是犧牲了木族這些擁有着五行屬性的妖族,甚至還搭上了整整十萬名嬰兒的性命,他就感到心臟一陣緊縮,而同樣,他也隱隱感覺到了寧贖衣改動這個陣法的用意——他在試圖改變這個大陣啓動的規則!
雖然陸雲滄並不認爲,改變了整個大陣的規則,就可以讓過去的一切從來,但他明白寧贖衣的執念有多麼深重。
“前輩可是想讓這整個大陣,更加容易開啓?”
陸雲滄見寧贖衣半晌都只是盯着那張陣圖中心在看,卻不發一言,不由得開口詢問出來。
“沒錯。”
寧贖衣被陸雲滄的問話拉回了思緒,他點了點頭,承認了陸雲滄的猜測,只不過他接下來的話,倒是叫陸雲滄有些訝異了。
“雲滄,我希望你能幫我將這副陣圖修改出來。”
“我?”
陸雲滄十分詫異地指了指自己:“前輩,晚輩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雲滄,你是現如今,在真正意義上,我唯一的傳人。”
寧贖衣靜靜地凝視着陸雲滄,目光之中隱隱透出一絲希冀:“從你接受了上古十三奇陣的玉簡傳承開始起,我便看到了你在陣法方面的天賦,最讓我欣賞的是,你並非死板之人,你身爲劍修,卻從來不曾讓自身最出色的天賦被泯滅,你將陣法運用到劍法之中,這其中的變通之道,便是我最爲欣賞你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