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剛走,鳳暖就從牀上爬起來,伸手就去扯奕清的袖子,無辜而又委屈地將他望着,換來奕清一巴掌拍在她的腦袋上,手勁兒極大,又差點拍出了她的一泡眼淚。
“你只知你從此見不着我哥哥了會傷心,那我從此見不着洛今寒了我也會傷心……那日又喝多了酒,偏撞見了他,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既再無可能,還不如荒唐一把,從此斷了念想……”
奕清極少有的,正經嚴肅地將她看着,這神色,竟都不顯得娘腔了,“所以你天天往他府裡送東西,是以爲……這種事情,都不知道與人商量的麼?”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鳳將軍這些年是怎麼過的,纔有的鳳府而今這赫赫威名,我想留下這孩子,就總不能讓他有一個與人私通的妹妹。”說完便有些悵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聲音也有些低落,“我不知該怎麼與人商量,又哪曉得是個誤會……”
奕清又想一巴掌去拍鳳暖的腦袋,剋制住了,“你當知道,你哥哥心裡,什麼聲名威望,都沒有你來得重要。誰若讓你有個長短,他就是將人剮了,都覺得是給了人一個痛快。”
鳳暖聽這語重心長又危言聳聽的口氣,知是他這氣兒一時也消不下去,便促狹地打趣兒道,“那你說,我與你同時掉進水裡,小鳳將軍會救誰?”
奕清聽完,沒剋制住,又一巴掌拍在了鳳暖的腦袋上,“你自己說說,你是不是傻?”說完不覺嘆出一口氣,“東西,還送麼?”
鳳暖低了頭,笑了笑,“不送了,既是個誤會,他又自始至終不知是我,肯定是不送了。”說完扁了扁嘴,似有着無限的委屈,“他笨是笨了點,可我真的是很喜歡他。”然後擡頭見奕清沒什麼反應,便疑惑道,“你怎麼不問我爲什麼那麼喜歡他?”
奕清拿過碟碗,摸了塊糕,語氣依然不善,“不想問。”
鳳暖來扯奕清的袖子,奕清無奈,敷衍一句,“不是因爲那年的商水蓮燈?”
鳳暖的身子向後靠了靠,“怎麼可能僅僅是因爲蓮燈呢。三年前的雍王叛亂,你還記不記得?”
奕清將拿糕往嘴裡送的手停了停,“你指的是將軍防圖泄露給有瀅,然後慫恿了老國主將所有軍將及兵力調去西境與有瀅國一戰,接着起兵謀反的,那個雍王?你喜歡洛小郡王還能扯到雍王身上去?他介紹過你倆認識?”
鳳暖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突然就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想說了,她氣沉丹田,努力將自己的情緒調整到可以追憶往昔的基調上去,才重又開口說到,“當年小鳳將軍也被調去了西境,你也不在京都城,所以雍王一路打過來,如入無人之境,京都城裡人人自危的樣子,你沒有看到。就像,就像是西窯關,我阿爹剛死的那幾日一樣。”
她阿爹死的那一年,西窯關好似特別的冷,鵝毛的大雪鋪滿了蒼穹,所有的河流都結着冰。可自從有瀅的兵衝破了西窯關開始,寂靜的雪裡就裹滿了各種聲音,打砸燒殺的罵聲,孩童嚎啕的哭聲,還有將死之人淒厲的慘叫聲,混進雪裡,就像是織了一張巨大的網,鋪天蓋地的,壓在所有人頭上,喘不過氣。然後它們隨着雪落砸進泥裡,就是大片怵目的腥紅。
這些,已過了很久,這些,似還在耳中。
所以被獨自留守在京都城的鳳暖,在這每況愈下的氛圍裡,便多少有些害怕。於是她便跑去了京都城外西十里的莫峽關,那裡是京都城的最後一道防線。
京都城求援的快馬已出發去了西境,若鳳枕眠趕得回來,這裡也能讓她第一眼看到他的平安。
可自鳳暖到了之後才發現,這莫峽關許進不許出,已是成了一個甕,將所有的人牢牢堵死在裡面,這些不值錢的人命,成了京都城的權貴們最後的一堵血盾。
而當時的朝堂也已很是糟亂,人人皆知莫峽關的緊要,但良將皆已在千里之外,老國主將龍椅拍的“啪啪”響,一屋子文官吵得不可開交,奈何就是商量不出一個可以去往莫峽關的守將。這些平日裡筆下錦繡山河,紙上保家衛國的大儒,兵臨城下的時候,甚至還比不得一個守門的兵卒。
新曆六十七年春,二月初三,洛今寒請戰。
當日,虎符就被送進了郡王府。
當夜,洛今寒就動身前往了莫峽關,只比鳳暖晚到了三天。
新曆六十七年春,二月初四,洛今寒於午時已將莫峽關內所有的官兵、府兵及衙役重新整編,未得車兵、騎兵,步兵中的弓矢、殳 、矛 、戈、戟也只得了弓矢與矛兩兵。於酉時已清點了關中所有的儲糧及周遭的水源地點,蒐集齊了該處及周遭的地形地貌圖,同時,在整個城關中張貼榜文,招募新兵。於亥時便草擬出了新的軍防部兵圖。
儲糧充足,水源點三處,共得兵士七千四百一十二人,共敵雍王即將而來的二十萬大軍。
而彼時的鳳暖,已穿着小兵的甲衫,在軍營的伙房裡燒鍋爐,碳煙順勢就燻黑了她的一張臉。細說開來,這還真是一把血淚。
聽其他營房的描述,新到的守將似是有些本事的,只是苦了他們伙房的人,除了要應對他的挑食,還要日日給他燒上一鍋爐的熱水,看着此時正靜靜躺在角落裡的滾圓木桶,鳳暖抹了一把汗珠子,心心念念想着的是怎麼把它劈了當柴火。
大概是守將到的第六日,雍王的大軍離莫峽關僅餘了十五里。守將派去偷襲的兵僅回來了小半,是這個軍營裡初次出現了傷兵,卻因將雍王的糧草燒掠了不少,首戰告捷,是以人人都有些激沸,傷兵營裡都唱着歌。
伙房裡的老李頭次日一早就去打了些野雀,一邊褪毛,一邊囔囔,“聽說咱的守備是個皇親,咱也沒啥稀罕的,就算有,估計人也瞧不上,那既然在這兒了,咱就讓他吃的再舒坦點兒,好多贏幾場勝仗回來,讓那些人,一路囫圇着滾回老家去。”
一席話說的**也頗有些感慨,將樹根兒邊兒上私藏的一小壇酒都挖了出來,心一橫,眼一閉,硬生生分出了一小杯來。
一直拒絕給他送飯的鳳暖覺得自己很狹隘,但誰讓她這每日裡還要給他燒上一鍋爐的熱水,她跟他,這已是結了仇了。
軍營裡的氛圍發生微妙變化的時候,是在兩軍對戰的第四日,營中的傷兵越來越多,初始還有的一些小勝仗,已全然轉變成了節節敗退的消耗戰,這一日,守將沒有再要熱水,鳳暖看着這個被拋棄的大木桶,覺得將它劈了的機會,來得有些突然。
兩軍對戰的第七日,糧食尚且充足,卻失了水源點,儲備的水,勉力也撐不過三日。老李頭也跟着沉默了許多。鳳暖想着,西境離莫峽關,真的太遠。
兩軍對戰的第八日,關中已再無不帶傷的兵卒,挑食的守將,一天都沒有吃飯。晚些時候,鳳暖做了碗白粥,親端去了守將的軍帳前。
兩軍對戰的第九日,能戰的兵卒已不足七百人,去了前線的**,沒有再回來。鳳暖將他私藏的酒挖了出來,倒了一杯空置着,倒了一杯給自己,燒刀子一樣,一路扎進了自己的胃,險些把眼淚辣出來。然後她如前一日般,又做了碗白粥,端去了守將的軍帳前。
兩軍對戰的第十日,聽聞守將斬殺了十餘個逃兵,其中一個,鳳暖見過,年歲不大,身量也未長足,曾打趣着來伙房裡討過餅。一車架子的死人從伙房前經過的時候,恰被鳳暖看見,瞧着,他死得挺不甘心的。 鳳暖又抿了口**的酒,晃了晃,剩的已是不多了。鍋裡的白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這已是伙房裡最後的水。鳳暖又發了一會兒子的呆,便將白粥端去了守將的帳前。這日裡天氣總不大好,起着陰風,既瞧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她將白粥放下,映着火光,卻看見了不遠處還未清理乾淨的血跡,暗紅色的,滲進了土裡,還若有似無地飄着一股子血腥味兒,腦子裡不覺就映出了那張挺不甘心的臉。
許是她今日滯留的有些久了,軍帳裡傳出了一個極疲累的聲音,對她說了聲,“謝謝。”
鳳暖整個人就像是突然被什麼拿捏住,動彈不得,又是什麼,在身體裡肆虐而過,啊,是這個聲音,她聽過。
京都城裡,他們不是沒有遇到過,或遠或近。守將來的第一日,她便知道這是來自京都城的皇親,卻從未想過,會是赫咺府的洛今寒。她曾想離他近一些,卻不知道,在這十餘天裡,他離她,僅一步之遙。鳳暖也不知爲什麼,腦子裡突然就冒出一句:啊,原來洛今寒挑食,還每日裡都要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