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你總算出來了,你不知道……咦,剛剛那個潑辣女人呢?”我環視了一週,卻並未發現師父以外的人,霎時好像明白了什麼。
“哈哈,你要找的人是不是這個樣子的?”師父搖身一變,卻化作一個俊俏婀娜的女人模樣。
“不是不是,那個女人面相要比這個更兇些。”
“那是不是這個樣子?”師父又搖身一變,面相果然兇起來。
“不是不是,那個女人要比這個更魁梧一些。”
“是這個樣子嗎?”師父又變了一變。
“嗯,有些像了……等等,師父,剛剛……不會是您老人家變的吧!”我故作驚訝。
“沒錯,正是爲師。”師父得意地笑了笑,搖身一變化作之前那個小男孩,“怎麼樣,爲師這個樣子如何?”
“哈哈,師父,您終於現出您的真身了!”我打趣道。
“怎麼,爲師平日裡像小孩嗎?”師父白了我一眼。
“師父年輕時是什麼樣子?”我不禁有些好奇。
“你真想知道?”
“嗯嗯嗯。”我不住地點頭。
“看在你這麼期待的份上,師父就屈尊變給你看看。”說着師父搖身一變,鬍子不見了,頭髮也變黑了,轉過來的瞬間,冷麪如玉,雙目如寒星般熠熠生輝,渾身上下透着一種慈悲通透的氣質,簡直是翩翩公子,傾盡衆生啊!
“師父啊,您年少的時候一定有很多姑娘追吧。”我一臉花癡地道。
“追我?爲師這速度誰能追得上?”師父一臉自傲。
“是啊,太優秀了也是一種負擔。”我不禁嘖嘖道,“師父,以您的法力想要保持自己年輕的樣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啊,您爲什麼不呢?俗話說,女爲悅己者容,如果一千年後,我逐漸變老也會選擇用法力維持自己的容貌的。”
“幼稚!人最大的成熟便是做最真實的自己,如果我的容貌是年輕的,心卻是蒼老的,豈不表裡不一?初看還好,時間久了便會給人以怪異之感。”
“是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您老就應該一會變作老人,一會變作小孩!”我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巧舌如簧!”師父用扇柄狠狠敲了一回我的腦袋。
“師父,自古美女愛英雄,您年輕的時候真的沒有給徒兒物色過師孃?”我不退反進,用探詢的眼神繼續道。
“沒有。”師父板起面孔,一本正經地,“爲師一心修道,怎會把兒女私情放在心上……”
“嗐,又是這一套老掉牙的理由和藉口,如果這全天下的好男兒都去修道,叫這天底下的好女兒怎麼辦?”我不由得想起了雲中子,“愛情與道真的有那麼大沖突嗎?”
“愛情即私慾,爲私慾而生者永遠都不會得到大道。”
“徒兒是個小富即安的人,對我而言,大道太遠,小道足矣。”我急忙道。
“爲師知道你在追求的是什麼。”說着師父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什麼?”
“人道。”師父一字一頓地道。
我稍作咂味,發現正中下懷,又驚喜又感嘆地道:“知我者,師父也!”
“哈哈。”師父爽朗一笑,“閒話少敘,咱們還是迴歸正題吧,你不是想學變身之術嗎?爲師現在就傳授於你。”
“好!”
我和師父盤膝相向而坐,閉目調息。
“所謂變身之術,是集造化之大成的法術,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蝴蝶與莊周之間的轉化講的便是變身之法的奧妙。對此,你應該不陌生吧。”
“在妖界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叫女狸藻的妖怪幻化成我的樣子,讓人真假難辨,這便是變身之術吧。”
“沒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時的她應該是藉助了女媧石的力量吧。”
“這您都知道?”
“廢話!連這個都不知道還怎麼當你的師父?”
“這次有沒有什麼口訣?”
“這次沒有口訣。變身之術是一項極其玄妙的法術,就算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也不過只學得七十二般變化,其中的奧義需要你親自去探索。”
“要如何探索?”
“兩個字——做夢。本來像你這樣的小妖是沒有辦法做到變身的,可你吞了女媧石,它會對你有所幫助。現在,放空自己,想象自己是飄渺的雲煙,看不見的空氣,身陷蒼茫的大荒之中。”
“然後呢?”
“然後向前走,走入你自己的夢境中。記住,這是隻屬於你自己的夢境,這裡一片荒蕪,一切都等着你來開拓,你可以把一切變成你想要的樣子。”
我聽了師父的話,開始做夢,然而沒過多久就睡着了。
後來的日子我一直做夢,但每次不是斷片殘章,就是凌亂瑣碎,而且每次醒來便忘記了夢裡的內容,不但沒領悟到一點變身之法,睡眠質量還大大下降
。
師父告訴我不要着急,說,什麼時候我在夢裡過盡了自己的一生,醒來後仍舊清晰地記得自己的夢,便會達到通透曠達的境界,通曉變身之術了。
一開始的時候我還每日鑽研變身之術,可漸漸便失去了信心,這虛無縹緲的事情誰能抓得住呢?還是用“來去石”練習箭法比較靠譜。於是我除了繼續鑽隧道便是在冰原上練習萬箭齊發,一來二去,一百年就過去了,我也就把這件事情拋到了腦後。
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它們像是翩然而飛的蝴蝶,讓人捉摸不定,當你費盡心思去追求的時候反倒追不上,可當你靜下心來,一心修煉自己的時候,它反倒會翩然落在你的肩頭。
嗯,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
那是一個愜意的午後,陽光灑落在我的肩頭,(當然了,這些都是我臆想出來的,冰獄裡並沒有陽光)我同那羣永遠不知疲憊的“來去石”經過一番激烈的鬥智鬥勇後,我渾身大汗,卻感到十分滿足,今日又進步了不少啊,我能感受到那種熟能生巧的力量,當所有的努力在一瞬間得到驗證的時候,我會讓自己都感到驚訝。出人意料,卻又在意料之中。
練過箭,我忽而想起好久沒有滑雪了,便一徑向雪谷走去,拋下一切負擔與煩惱,盡情地在冰雪中暢遊。在冰雪裡暢遊過仍然覺得不盡興,忽而想到了冰河。不如——去冰河裡游泳?好主意!
來到冰河前,我用掌焰融化出一個冰窟窿,幻化成一條小魚跳了進去。一路上,我並不用力,只是讓那湍急的河流帶着我順流而下,直向畢方宮游去,待我回到畢方宮的時候,只覺身心通暢,空虛清靜,無慾無求,倒在牀上便睡去了。
不知不覺間已經身心入夢。
夢中,周圍一切混沌,我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孩。一瞬間,我驚慌極了,好不容易修煉了這麼多年,怎麼眨眼間就歸零了呢?我很想掐自己一下,告訴自己這是夢境,然而肉肉的小手卻不聽自己使喚,我急了,不由自主地哇哇大哭起來。
我的哭聲引起了一個女人的注意,她走過來將我抱在懷裡。那是個極其美麗的女人,說美麗並不是因爲她有多麼傾國傾城,而是她的眼裡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意,她的嘴角總是不自覺地勾起,捧起我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像捧起一個珍寶。
這……便是孃親嗎?我的心被她渾身的暖意融化了,不再哭泣,開始沉溺。
當時我想,這樣安穩的感覺,哪怕沉溺一輩子也不會覺得厭倦吧。
可是事情的變化總是超出人的意料,隨着我的胳膊和腿越來越長,我漸漸拋棄了這樣的懷抱,愛上了另一個人的肩膀——那是爹爹的肩膀。
爹爹總喜歡將我梗在脖子上帶我去街上閒逛,看到糖葫蘆買,看到撥浪鼓買,看到糖炒栗子也要買。那時,爹爹的肩頭便是我的全世界,只要坐在上面,哪怕天上的星星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摘到。
可漸漸地,一切都變了。
那個肩膀不見了,那個懷抱遠去了,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自己。
就在我萬般茫然無措的時候,聽見背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轉回頭,看見一個形容枯槁,瘦骨嶙峋的老人,我把他叫爺爺。
爺爺不會抱我,也無法將我梗在肩頭,他只會默默地注視着我,看着我撿石子,看着我折野花,看着我跑遠……
這個糟老頭子,可真沒意思,我要離家出走,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
我背上一個小小的包裹,將幾塊乾糧塞進衣服裡,便在一個黎明將至的星空底下出發了。
我走得那麼堅決,甚至連頭都沒有回過一次,我認爲回頭是對自己夢想的侮辱。
後來,我就遇見了那個少年。
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一個池塘邊釣魚,神情專注,蘆葦將他的樣子掩映得看不分明。
“喂,請問前面通往哪裡。”我並不是很有禮貌地問道。
他並沒有理我,繼續十分專注地釣魚。
“喂!”我大聲地叫了他幾次都沒有迴應,我認爲這是對我人格的蔑視,於是我不懷好意地走上前想把他推進池塘裡,讓他吃些苦頭,結果腳下一滑,自己卻率先掉了下去。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啊。
救命啊,救命啊,我一邊撲騰着水花一邊大聲呼喚,他卻站在岸上好笑地望着我無動於衷。
哼!壞人!我一生氣竟然站了起來,這才發現池塘裡的水不過剛剛沒過我的腰。
我十分狼狽地爬了上去,他則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蠢丫頭!”
我惱羞成怒,一口氣狠狠地跑遠。
天黑了,我無處可去,身上又溼又冷,瑟瑟地抱緊身體躲在草叢裡。
我開始害怕,開始瘋狂地想家,那個糟老頭子雖然很無聊,卻至少可以給我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正當我萬分悔恨的時候,卻忽然感受到身後傳來一陣暖意。我睜開眼,感覺自己被火光籠罩着,一閃一閃,像是快樂又像是希望。我轉過頭,看見不遠處一堆烈烈燃燒的篝火,
篝火旁一個少年正抱着胳膊好笑地望着我。
“怎麼,不過來一起烤火嗎?”少年的聲音清澈而乾淨,揹着火光,眼睛依舊亮成很多星星,我被那溫暖的畫面吸引了,情不自禁地走過去。
我像一隻小綿羊似的安靜坐在篝火旁,看着少年十分嫺熟地用木頭支着架子,然後把釣來的魚穿好,掛在架子上烤。
火光輝映中,少年的側臉美得如同一幅畫,那專注的樣子足以吸引一切柔軟的目光,讓其忘記全世界。
擺弄好了魚,少年很自然地在我身旁坐下,眼睛看着前方,嘴角帶着笑意:“你叫什麼名字,爲什麼一個人?”
“我叫方休。”潛意識叫我如此答道。
少年等了很久,不見我有下面的話,又是一笑:“我叫其羽,是個四處流浪的孤兒。”
“其羽?”我腦袋嗡得一響。這個名字怎麼如此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我拼命地想,想得頭都疼了,還是想不出。
“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
“以後有什麼打算?”
“沒有打算,四海爲家。”我平靜地答道。
他又笑了:“想不到你一個小姑娘,年紀不大,卻很有氣魄。”
“你呢?”我按着正常邏輯反問道。
“我與你正好相反。我打算找到個地方安定下來,建一個自己的家。”
“建一個自己的家?”
“沒錯,通過自己的雙手去建造一個沒有戰亂之擾,沒有徭役之苦的家。”
正說着,魚已經烤好了,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紙包,打開來,裡面是一些白色的顆粒。少年將白色的顆粒十分熟練地灑在魚身上,火光中,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
“來,吃吧。”他將魚遞到我面前。
魚肉的清香一瞬間沁入鼻孔,讓人不由得垂涎欲滴。我抿了抿嘴,接了過來。
第二天清早,我們便分離了。
我們一個向南走,一個向北走,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夢想。我們約好如果再次相見一定是彼此都實現夢想的時候。
十年後,我們相遇了。
相遇的地點還是這個地方,我們相遇的地方。
當年架在簡陋架子上的烤魚,如今已經變成了琉璃盤子裡的百魚宴。
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現在他是一個國家至高無上的王。天下大亂那陣,他集結了一批有識之士起兵勤王,結果自己卻被擁戴成了皇上。他說,他從未想過要當皇上,但當時的形勢已由不得他。我說這不是挺好的嗎?你終於可以放開手腳按照自己的意願建造一個沒有戰亂之擾,沒有徭役之苦的國家了。他低頭不語。
“做我的皇后吧。”他說,“我很孤獨。”
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夾了一筷子魚肉,隔着桌子艱難地喂到他口裡:“如何?可還是當年的味道?”
他苦笑着搖搖頭。
於是,我們就此別過。
那時,我已經是江湖三十六派的武林盟主。這十年以來,我四處拜師學藝,機緣巧合之下得以繼承師父衣鉢,光大門楣,後來天下大亂,我主張推翻舊王,得到江湖有識之士的擁護。天下平定後,百廢待興,大家推舉我爲掌管江湖,解決各方糾紛的盟主。
我和他,從分別的那刻起,就註定成爲兩個世界裡的人。
就像那一年我狠心離開了爺爺,最後傾盡整個江湖的力量,連他的墳墓都找不到。
我以爲此生已無機會再與他相見,直到那一天,他御駕親征,平復邊疆。
他被手下出賣,陷入了敵軍的包圍圈,我帶着人趕去相救,戰到血色連天。
我帶着他拼死逃了出來,可所有人都以爲我們死了。
他說:“我們私奔吧,找個偏僻的山林,修籬種菊。”
我說:“好。”
從此,他打獵,我紡紗。
他說他終於實現了兒時的夢想,用雙手去建造一個沒有戰亂之擾,沒有徭役之苦的家。
我說,我也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漂泊四海,爲尋一個肩膀。
十年後,我們有了一雙兒女,承歡膝下,平凡度日。
又十年過去了,我們的兒女開始討厭這個平凡的家。
兒子說:“外面的世界如此廣大,我要去那裡施展自己的才華。”
女兒說:“韶華已逝,似水流年,我要去那繁華之地尋找那個他。”
我們攔不住他和她,就像當時爺爺攔不住離家出走的我。
很快,我們的身份便暴露,一羣蒙面的黑衣人出現在草屋周圍的時候,我和他相視一笑,那笑容仍似初見般無暇。
生命殘留的最後一刻,我們緊握雙手,將彼此的樣子看成永恆。
在我眼裡,他的鬢髮已經斑白卻依舊英俊瀟灑。
在他眼裡,我的眼角已經殘紋卻依舊秀色可餐。
眼睛閉上的那一刻,一切都化作一條墨線,恍惚間,我看見一隻紅色的鳥從這個世界飛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