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我已經無礙了,他來到綠蕪殿,沒有梳洗,髮髻凌亂,鬍子拉雜,雙眼渾濁,面色憔悴。他趕走所有宮人,靠近我,我才聞到他身上刺鼻的酒氣。
他一眨不眨地看我,雙眼虛空。忽然,他軟倒在地,暈過去。
宮人將他擡到我的榻上,接着打來熱水,我爲他擦臉,他才慢慢醒轉,喝了一杯熱茶。
“怎麼喝這麼多酒?陛下哪裡不適?不如傳太醫來瞧瞧吧。”我隱隱覺得,他對劉英多多少少有點情意的,否則他就不會這樣難受。
“不必了,我只是有點累。”劉聰的嗓音從未這般輕軟,“前夜,昨夜,我不停地飲酒,卻總也睡不着。”
“左貴嬪死得意外,你是不是覺得難過才睡不着?”
“我也不知道。”他重重地嘆氣,像個孩子緊抓着我的手不放,“那日,我飲了不少酒才那般失控。容兒,你知道,我飲酒過多就會失控。”
這是你的秉性,即便你不飲酒,也會有失控的時候。
終究,我沒有這樣說,“劉英慘死,想必劉娥很傷心,不如陛下多多安慰她。”
劉聰疲倦地眨眼,“我想在你這裡歇一歇,可以嗎?”
我只能道:“睡吧。”
他閉上雙眼,很快就睡沉了,許是太倦的緣故。
睡了四個時辰,他醒了,徑直回去,沒有與我告別。
……
臨近年關,宮中喧鬧,各宮宮人都忙於準備過年的禮制、貢品。
時常想着,儘快向劉聰提出回府,卻又擔心他一口回絕,便一點兒希望都沒了。
這年年底,劉聰終於對帝太后妥協,冊封貴人張徽光爲皇后。
冊後大典在二十七日舉行,然而,在這個對新皇后來說最重要的夜晚,她的夫君並沒有留宿在她的寢殿,而是召右貴嬪劉娥侍寢。
也許,劉聰想以這樣的方式,對帝太后表示自己的心意與不滿。
親侄女冊後,帝太后着實高興了幾日,面上的病色也去了不少,然而,元月沒過幾日,病痛來襲,再次臥**靜養。我去侍疾一日,她總勸我回去,道:“你要照顧小寶寶,哀家這老婆子,有宮人照料着就行了,你快回去吧。”
我說小寶寶很好,有奶孃和碧淺在,不會有事。
劉聰沒有來看望,她難免傷心,跟前陣子相比,她的身子更弱了,想必這場病來勢洶洶。
帝太后躺在榻上,聽我說起十幾年前洛陽的繁華與軼事,聽着聽着,就睡着了。
綠蕪殿的宮人忽然來報,小寶寶啼哭不止,哄了個時辰都哄不好,我只好匆匆趕回去。
回到小寶寶的小殿,劉聰已經來了,抱着小寶寶,拿着那枚古玉逗他玩。在他的臂彎裡,小寶寶微微地笑着,好像認得他、知道他對自己好。
我走過去,讓奶孃抱小寶寶去餵奶,道:“陛下,去大殿飲茶吧。”
來到大殿,宮人奉上熱茶,他飲了杯,問:“你想說什麼?”
“無論如何,太后是你的母后,你是陛下,堪爲國人表率,怎能不盡孝道?”我的聲音裡含了些許的憤慨。
“你想教導我如何爲人子?”劉聰一笑。
“即便太后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但是,她年事已高,此次病勢頗重,來勢洶洶,你就當哄哄小孩子,去瞧瞧她,讓她寬慰一些罷。”
“好,我明日便去看望母后。”他擠眉弄眼地做鬼臉,“但凡你有什麼請求,我都依你。”
“那假若我讓陛下去死呢?”我沒好氣地瞪他。
“我就去死。”他忽然定住了眼,目光灼熱,“抱着你,一起死。”
我的心駭然一動,他一定瘋了!
……
晉永嘉七年,漢國嘉平三年(公元313年),元月,帝太后張氏薨。
帝太后去得很突然,這日早間,剛用完早膳,我抱着小寶寶,春梅來稟,帝太后去了。
我吩咐碧淺和蒹葭照看寶寶,匆忙趕去。
大殿上,一干宮人悲傷地跪着,嚶嚶哭泣。帝太后的近身老宮女彩月引我入寢殿,**榻上,躺着一個軀體僵硬的貴婦,蓋着厚厚的棉被,臉龐雪白,神色安詳,彷彿只是睡了而已。如此看來,帝太后死前並沒有太多痛苦、折磨。
我問帝太后死前如何,彩月稟道,早間她照常入寢服侍,喚了三聲,帝太后沒有迴應,她覺得有點不妥,就掀開帷簾瞧瞧,帝太后已無氣息。
那便是說,帝太后去的時候,身旁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遺言。
“派人去稟報陛下了嗎?”
“奴婢已經派人去了。”彩月應道,嗓音微哽,澀澀的。
“太醫瞧過了?”我又問。
“太醫瞧過了,在偏殿候着,說太后雖然是病痛纏身,卻也是油盡燈枯。”彩月抹拭眼角的淚滴,雙目紅紅的。
“姑姑……姑姑……姑姑……”
悲哭着奔進來的,正是帝太后的侄女,張徽光和張麗光。
二人撲在**沿,張徽光跪着,合身撲在帝太后身上,哭得肝腸寸斷,“姑姑不要走,不要丟下徽光……姑姑,你走了,徽光怎麼辦……”
張麗光淚水漣漣,也哭得傷心欲絕。
張徽光軟弱庸懦,沒有主見,才貌中上;劉聰不喜歡她,她不受**,也沒有爭**之心,更沒有奪**之慧,能在漢國後宮有小小的立足之地,是仗着帝太后的偏心與袒護。因此,帝太后一去,她就沒了依靠,才這般悲痛得六神無主,惶恐失措,就只會哭了。
我示意彩月勸勸她,彩月溫和道:“太后神靈還在,見您這般傷心、自苦,也不會走得安心。皇后,太后一向最疼您,您不要太過悲傷,否則便是奴婢的不是了。”
張徽光恍若未聞,哭得更悽慘了。
“倘若皇后念着太后的好,就該振作起來,秉承太后的期許,盡平之努力,以報太后恩德。”我勸道。
“是啊姐姐,姑姑去了,我們該節哀順變,讓姑姑走得安心、放心。”張麗光抹了眼淚,勸起姐姐。
張徽光似是聽了進去,傷心地拭淚,默默飲泣。
大殿傳來叩拜陛下的聲音,張氏姐妹立即退到一側。適時,劉聰疾步進殿,目光落在我臉上,難以言喻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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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得出,他到底還是悲痛的。
他坐在**沿,凝視着帝太后沉睡的容顏,眉宇微結,傷色緩緩瀰漫。
彩月道:“太后去得安詳,陛下節哀順變。”
前日,劉聰來看望帝太后,必定想不到,母后會這麼快離開人世。
……
闔宮舉哀,喪樂長鳴,哭聲響徹晝夜。
帝太后的棺木停放在大殿,白幔懸掛,整個太后殿瀰漫着一股濃重的悲傷。
所有妃嬪皆服縞素,跪在棺木前哭靈。雖然名義上我不是劉聰的妃嬪,但作爲子媳輩,也需哭靈。
張氏姐妹哭得最傷心,尤其是張徽光,雙眸紅腫如核桃。
由於小寶寶哭鬧,碧淺和奶孃哄了個時辰,仍然哄不住,我唯有先回綠蕪殿。
我抱着小寶寶,費力地哄了好久,還是不行。小小嬰兒哇哇大哭,哭得呼天搶地,我的心揪得緊緊的,恨不得代他身受苦楚。
忽然想起那日,劉聰用小寶寶脖子上戴着的古玉逗他玩,於是我讓碧淺取下那枚古玉,依照劉聰的法子逗小寶寶。果不其然,不會兒,小寶寶漸漸止了哭,奶孃抱去餵奶,之後就睡了。
我端詳着這枚觸手溫的古玉,想不明白,爲什麼小寶寶看着這枚古玉晃來晃去,就不哭了?
真真奇妙。
小寶寶睡着後,我再去太后殿。妃嬪都不在了,也是,天色漸暗,她們也該回去用膳、歇息,明日一早繼續哭靈。只是,爲什麼留守的宮人一個也無?難道都去用膳了?
寢殿傳出隱隱的聲音,好像是劉娥在說話,我輕手輕腳地靠近寢殿,藏身暗處。
說話的二人是劉娥和張徽光,張徽光的聲音低澀而懦弱,襯得劉娥有點咄咄逼人,氣勢壓人。
“你是皇后又如何?我是**妃,姐姐過世後,陛下專**我一人,你能奈我何?”想象得出,劉娥必定是以鄙薄、不可一世的目光睨着張皇后,彷彿她纔是這後宮的主人。
“的確,我不能奈你何。我只是一個失**的皇后,你擁有陛下的**愛,是**妃,又何必苦苦相逼?”張徽光黯然輕笑,那語聲說不出的淒涼與無助。
“我要你知道,你是失**的皇后,我是專**的**妃;太后薨逝,你失去了靠山,還有何能耐與我爭?”劉娥的語速並不快,緩而重,威勢十足,綿裡藏針。
我從未想到,劉娥竟然這般厲害,絕非在我面前表現出的卑弱模樣。
倒是小瞧她了。
張徽光淒涼道:“縱然太后在世,我也無力和你爭。如今太后已逝,我只想在宮中留存一命,與世無爭地活着,難道這樣你也不許嗎?”
最後一句,嗓音嘶啞,語帶哭音,飽含悲憤。
劉娥冷冷低笑,“若非你霸佔着中宮寶座,我何嘗不想讓你老死宮中?”
原來,劉娥想要位尊中宮,比她姐姐有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