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圩心中清明,知道生死只在一言之間,轉眼就想過很多,很多……
皇帝的恩情……臨老的倒行逆施……太子之死的傳聞……齊王兵變……皇帝的死……血詔傳位……
重重疑點,不是不知,只是能揭露嗎?
錢圩沉默着捏住袖中之物,而這沉默,就吸引着更多視線投注。
趙旭踹了一腳,眼神怒瞪過去,如虎睜目:“錢相公!別犯困了!娘娘等着回話呢!”
這時一旦內閣重臣質疑,天下事頓起波折,不知道多少人捲入,並不是僅僅錢圩一姓一族之生死。
大鄭雖立鼎三十年,餘孽未必全消,這是天下大事,一旦太孫被質疑,諸王起亂,天下不知道死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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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皇帝已經大行,論重量已經不及社稷安穩之重。
唉!
錢圩也是明瞭,不管有多少疑點,皇帝到底也是死了……儲君繼位,纔是眼下頭等大事!
若是一意強爭,不但無用,要是影響了社稷……
社稷……社稷……哎……
想到社稷,心裡就更苦澀起來,看了上去,卻見太孫神色不動,似乎冷眼旁觀。
“深肖先帝!”錢圩其實先後見過二代皇帝,對這神色並不陌生,這是把持神器,穩坐帝位,冷看羣臣表演的神色。
更是決心已下,不吝殺戮的神色。
“臣……附議。”錢圩終於鬆開手,叩首,只覺得嘴中苦澀又帶着甜腥,久久不散。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皇后視線也柔和了些。
“既是如此,就勞煩諸相了!”
接下來錢圩更是渾渾噩噩,只知道跟着做事,大失常態。
“錢圩,你不可再糊塗了!”
趙旭指揮辦事,神色間有些疲憊,空閒時提醒,卻只有他們二人聽到。
“內閣語默動靜,系天下輕重,貴在戒急用忍,豈可意氣用事?棄社稷於不顧?”
“若是不改,將來何以平章事?”
“趙相,您現在退太早了些,並且,我剛纔一遲疑,怕斷無拜相之可能了!”錢圩心裡清明,喃喃說着,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能全身而退,已經是天恩!”
“唉,既知道如此,爲什麼剛纔……”
“我受大行皇帝天恩,豈能轉眼就忘,只是爲了社稷……”錢圩喃喃說着,反越來越堅定了。
“就算受刀斧之劫,也是我自找,唯一可惜的是,見了盛世之初,卻還有外釁未平,還得勞累相爺……”
“不至於此,太孫仁孝英明”趙旭怔了許久,說:“你不要擔心。”
聲音,卻漸漸低不可聞。
在內閣安排下,沒過多久,諸多儀仗並列,百官按次序排列,能進殿都是三品以上,餘下個個肅穆,身披白帶。
之前通過氣,高澤就捧出一物過來:“有遺詔,請趙相宣讀。”
“是!”趙旭小心雙手接過,捧在掌上,又讓大臣看了,才轉身正面:“宣讀先大行皇帝遺詔,諸臣工跪聽!”
“萬歲!”
趙旭展開血詔書,臉上毫無表情,徐徐讀着。
“朕夙興夜寐,積勞成疾,晚年又屢遇逆子逼宮……以至憂傷過度,憤慨在心,舊疾復發,自知天壽已盡,然社稷不可一日無君,太孫人品貴重,才器宏偉,可堪社稷,朕素知之,令太孫即刻登基,誅殺叛逆,再造太平。”
“萬歲,萬歲,萬萬歲!”餘人都是立刻奉詔:“臣等謹遵先帝遺詔!”
“國不可一日無君。”趙旭見大臣奉詔,心裡一塊石落地,說:“先帝御體尚未入梓奉安,即請太孫即位,主持一切大政。”
說罷攙起慟哭伏地不起的太孫,請換了衣衫,坐了御座。
待太孫坐定,有禮官高呼:“羣臣拜新君——”
聲音洪亮有力,傳出殿外。
接着,百官個個神情雍穆,只聽齊聲跪拜吶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萬歲聲中,下方再次拜倒一片,殿外官員也都同時三跪九叩。
高坐在御座上,聽着耳中傳來的呼喊聲,蘇子籍垂下眼簾,心中悲喜交集。
“諸卿平身吧。”
“謝萬歲!”
一拜一謝之後,下面就是第一次朝會。
內閣首相趙旭站在最前排,這時才臉色發白,悲哀滿腔,眸中含着淚水。
大行皇帝年輕時,很早就參與軍政之事,因此被太祖注視。
幾番周折,太祖下了決心,廢長立幼,立爲太子。
爲什麼?
太祖削平天下大半,在位不過10年,但還有邊疆未平,又遇水旱蝗風災年,連綿不絕,起事累累迭起。
非才能過人,不能承天下。
可以說,如果太祖多活10年,完全削平天下,那天下選嫡長不選賢能,大行皇帝就沒有這機會。
但沒有如果,大行皇帝即位後,就面臨內憂外患。
登基次年,就有邊疆入侵,帶甲十萬,號稱三十萬,一時舉國震動。
皇帝夙興夜寐,除弊求治。任賢去邪,謀定方略。
耗時三年,終於掃平所有邊疆,當時皇帝大喜,拜見祖宗,一時間意氣風發……趙旭都記得。
以後二十年,事必躬親,以儉德著稱,宮廷開支一減又減,才終於換得了太平。
想到當年皇帝信重自己,一路青雲,直到首相,而自己也不負所望,總算有補於氣數……想必千秋之後,青史之上,總是能列入良相。
只是,天下事沒有崩壞,卻遇到皇室內亂……
一夜二逼宮,逼殺皇帝,無論如何粉飾,後世令名,終是有損。
想到這裡,趙旭就心中悲來。
少年新帝,真能承擔起社稷?
從本心上說,內閣最初傾向於成年皇子……齊王,蜀王,甚至魯王都可以,所以封太孫時纔會遲疑。
但皇帝硬要封太孫,齊王又勾結妖人謀反……甚至還有太孫
太孫,太孫復父仇……唉……
想到那衆所周知的“流言”,趙旭心中苦澀——都是氣數!
先前就聞到些風聲,現在撥開雲霧,重臣也基本知曉,可能皇帝的確有殺子奪壽之事。
“可那樣局面,當時太子怕真承擔不了。”
爲了社稷,也許必須這樣?
可太子太孫,自然別作想念別有立場,乃至有今日之禍事。
怪誰呢?
也許,就是怪皇帝,一次已是天幸,臨老愈發自專,想要二次,終於釀出這樣劇變,一發而不可收拾。
其實年齒漸高,又頻繁遇變,他時常就有力不足心之感,想致仕不是隨便亂說。
但想到太祖皇帝,還有大行皇帝的情義,又不得不勉力振作。
幸新帝生長於民間,少年就頗有才學,觀過往履歷,也是可圈可點……希望不要出差池。
自己,當鞠躬盡瘁,盡最後一份力量。
趙旭微閉眼,兩行老淚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