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見過加藤吉英之後, 醇親王的臉色再沒好起來。馥香也是聽到了那一番對答,總覺得那個名字很熟悉,像是何時聽過的。對剛纔那一瞥間的對視也很反感, 反感那雙想要探究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睛。
“王爺, 他們日本人想做什麼?”馬車裡太安靜了, 馥香忍不住想說些什麼。
醇親王的懷抱變得有些僵硬, 過了許久才找到答案。
“想瓜分了我們大清國。”
“啊?”阿靛嚇得大叫了一聲, 又立即捂住自己的嘴縮到角落。
馥香也沒想到他如此直白的回答,竟是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接話。終是幽幽的嘆了一聲,說:“以中國之疆域竟成各國互相贈贈之物, 當年你們縱容了他們,如今又哪裡控制的了。”
醇親王有些驚訝她竟然知道這些, 卻是被問的啞口無言。馥香自己也愣了, 這句話是腦海中直接冒出來的, 是誰告訴她的,存在了她記憶中的。
“南滿洲, 這算是什麼名字,這是赤衤果衤果的侵略,朝廷卻還答應。”
“礙難作廢,不準妨礙公事,這都是什麼藉口, 用這樣的藉口鎮壓自己人, 去諂媚外夷。真是沒有天理了啊!”
“奉天、吉林、長春的百姓、愛國志士痛心疾首的不是他們的家園被佔, 而是被佔了還無人爲他們聲討。”
“他們在我們的地方建鐵路, 還要我們問他們借錢, 期限不滿前不得償清?簡直是一羣無賴。”
那一連串的聲音,是誰的?那個模糊的身影, 是誰?腦海中浮現她輕聲安慰他的情景。直覺的是跟她很親密的人,一個男人。
只是這樣的片段,如同在看別人的故事,忽然有種感覺,那時的她雖然明白自己的家園正被蠶食,雖然傷心,卻並不認真的去關切。似乎關心的只是自己要如何活着。
她就是那樣的人嗎?
“馥香,馥香,在想什麼?”看着她失神的樣子,醇親王總是莫名的緊張。如今的光景是他偷來的啊,每一天都在擔心會被要回去。
“我是個怎麼樣的人?我有親人嗎?”他只說他們是夫妻,是相愛的,卻從來沒有講過她的過去。她每次疑問都會被簡短的帶過,或者被故意忽視。
“你的親人都不在了,因爲戰亂。而你是個很溫柔很好的人,曾經一個人過得很辛苦,不過沒關係,以後都有我陪着你。不用怕。”掩飾住心底的膽怯,醇親王柔聲細語的述說。是他催眠自己的話吧。
是了,又是這樣的回答。馥香有些失望,噘着嘴說:“我沒有怕,我只是想知道以前的一切,爲什麼不肯明白的告訴我?就算是很不好的事,跟我有關我就有知道的權力啊。”
在她的追問下,醇親王竟覺得比在朝堂上對付那些複雜的國際問題還令他窒息。他甚至不敢與她對視,輕咳一聲繼續解釋到:“你看你的身體也不好,太醫不是說一定要靜養嗎?等你身體好了我再告訴你好嗎?馥香。”
他的聲音裡有一絲哀求。她靜靜的望着他,忽然有點明白,又不確定的問:“我身體不好與我的過去有關,或者是直接與你有關,所以……纔不願告訴我是嗎?”
不知是不是剛纔那段記憶的緣故,馥香此時迫切的想知道自己的過去,想找回所有失去的一切。看着醇親王的臉色忽變,她知道她猜對了。表情微凝,心有些冷。
如果曾經傷害過她,還說什麼相愛。他一直在騙她嗎?
頭又痛了,越是想不起來,越是要想,越是想,越是頭痛。像落入一個可怕的無盡循環中,又像是落入泥潭,越是掙扎,陷落的越深。她究竟是誰?
忽然被攔腰抱住,聽到他顫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不要再想了,馥香,不要再想了。過去的都過去了,沒錯我是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害得你受傷。可我並不想那樣的,我愛你,以後決不會了。馥香,求你,不要再想了,讓那些全過去好嗎?”
“你愛我?那我呢,我愛你嗎?”
在他的懷抱裡,她始終找不到安定的感覺,找不到那種心靈相通的契感。他愛她,那她也同樣愛着他嗎?如果相愛,爲什麼她還想要逃離?
沒有回答,有些答案,註定了不能吐露。沉默不是同意,而是迴避。
因爲害怕寒冷,所以緊緊的相擁。聽到彼此的心跳,卻感受不到溫暖。忘記了初衷的擁抱,爲什麼還要繼續?
她想推開他,可是推開之後她能去哪裡?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哪裡可容身?
三月三的踏青由於兩位主角的冷戰而草草結束。所有人都知道庶福晉一回來就將自己關在房裡,誰也不見。而醇親王只差沒將書房給推倒了重建,裡面能摔的東西一樣不剩。連一項都得寵的小主子都被罵的狗血噴頭。終於驚動了老福晉。
“混賬東西,爲了一個戲子,你看看你還像個男人嗎?你一直藏着掖着不給人看,我倒要悄悄是什麼狐媚子,把你迷得連自己兒子都不認了?”
醇親王氣還沒撒完,就被老福晉迎頭一通臭罵,眼睛噴火的望着他娘身邊的瓜爾佳氏。瓜爾佳氏委屈的躲到老福晉身後,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兒。看的老福晉更氣了。南極仙翁的檀木柺杖敲得“咚咚”直響,只差沒敲到醇親王身上。
“不用看瑤環,這事不是她告訴我的,也不聽聽外面都傳成什麼樣了。說你要休妻呢!當着我面兒就給你媳婦臉色,你想做什麼?”
醇親王不甘心的咕噥,“額娘,哪個下人亂嚼舌根,兒子什麼時候要休妻了?”
“哼,無風不起浪,你被那個浪蹄子勾引的都不知道東西南北了,誰知道會不會做出狠心的丟人事。去,把那個小賤人給我帶過來,我今兒個一定要看看是何方妖孽。”
老福晉一項吃齋唸佛,鮮少管府裡的大小事情。這次若不是醇親王鬧得太厲害,就是有人攛掇。反正是鐵了心要教訓自家兒子和被她罵做狐媚子的庶福晉。
醇親王一肚子的悶火,可當着自己老孃又不能發做。一邊是至愛,一邊是至親,這樣的兩難。“噗通”一下跪倒老福晉面前,重重的叩了下,說:“額娘,您就成全兒子吧。她是兒子唯一愛的女人,兒子曾經保護不了她,如今萬不想她再受一點苦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老福晉也不是那種無知婦人,聽的出他話裡的意思。腦海中閃過一絲懷疑,這樣的形容,她的兒子只給過一個薄命的女子。手有些抖,顫顫的說:“你,你把話,說,說清楚。”
瓜爾佳氏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想都沒想的開口:“額娘,算了,別逼他了,自古以來男人三妻四妾都是正常的。王爺貴爲攝政王,身邊只有媳婦我一個嫡福晉本就不像話。我早琢磨着給王爺物色幾個合適的,如今王爺自己找到喜歡的人,也是好事啊。總好過一直懷念一個死人吧。”
那個死人,是他們彼此明白的所指。老福晉對當年的事雖然一直有心結,可更不希望她兒子始終糾結在那一段過去中。所以,瓜爾佳氏的話說的很有水平,堵住了老福晉的懷疑,顯示了自己的大度,抹殺了那人的身份。
果然,老福晉從懷疑迴歸憤怒,指着醇親王的鼻尖罵到:“看看你媳婦,賢良大度,那個戲子到現在都沒跟長輩端茶奉水,你還這麼護着。你的良心呢?”
醇親王匆匆瞥過瓜爾佳氏,脣角露出一絲嘲諷。卻是對老福晉恭敬的說:
“額娘,她的賢良大度兒子知道,放心,沒有人能動搖她嫡福晉的位子。馥香不是個戲子,額娘不要被人誤導了。她沒去端茶奉水是因爲身體不好,沒錯,是我捨不得,我下的令不許人打擾。就是當着額孃的面兒我也能再說一次,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許去打擾馥香,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額娘,您打也好,罵也好,馥香我是護定了。若是有人趁我不在的時候找麻煩,那她也別想過安生。”
醇親王意有所指的話,引得瓜爾佳氏深深的凝望。心早已涼了透徹。這就是她仰望了多年的夫啊,爲他持家,爲他生兒育女,爲他付出自己的青春和一切,換來的只是這些。將悲傷埋在心底,彷彿沒聽懂那些話,轉身扶起老福晉,還是那溫潤的樣子說:“額娘,咱們回去吧。您的金剛經不是還沒抄完嗎?媳婦幫您吧。”
老福晉早被氣的說不出話,重重的嘆了一聲,無奈的離開。
這一場風波成了醇親王府不可宣揚卻衆所周知的要聞。有人同情嫡福晉,有人支持庶福晉,整個王府下人分成了兩派,儼然有先鬥起來的架勢。
馥香從阿靛口中聽到轉述的時候,已經是幾天後,卻只是笑笑,一個字都沒加以評論。於是,阿靛對馥香的崇拜又提升了許多。那些說庶福晉纏着王爺的人真該來看看,她們庶福晉纔不是那種耍手段的人。每天都只是安安靜靜的繡花、養花,從來不會在王爺面前搬弄是非。阿靛覺得,反倒是王爺始終纏着庶福晉。
阿靛又走神了,自從三月三後,庶福晉說話更少了,也不太聽她講笑話,她總是無聊的打瞌睡、走神。特別是王爺將阿黛趕出了蘭苑後,她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了。想到阿黛,阿靛就覺得傷心。她還以爲阿黛跟她一樣是喜歡庶福晉的,原來是幫着嫡福晉來監視庶福晉的。虧她還在阿黛面前說了許多庶福晉的事情,想想就後悔。可她向庶福晉承認錯誤時,庶福晉卻沒怪她,還替她向王爺求情,她纔沒受罰。所以,那些說庶福晉壞話的人都是敵人。阿靛單純的腦子裡最終下了這樣的結論。
“啊?庶福晉您喊我?”有了結論,阿靛的走神才又走了回來,恍惚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
馥香放下手中繡線,歪着頭看她,笑着問:“嗯,喊了你好幾聲了,想什麼呢?”
“庶福晉我在想,以後說您壞話的都是阿靛的敵人。阿靛絕對不會理那些人。”小丫頭認真的表着忠心,煞有介事的模樣很是可愛。
馥香將阿靛喚到跟前,揉揉她的頭,有些感激又像嘆息的說:“阿靛,你太小了,有很多事還不明白。你認爲那些說我壞話的人都錯了,我就是對的?如果沒有我,王爺與嫡福晉也是相敬如賓,是我破壞了嫡福晉的幸福。阿靛,不要爲了我,讓自己孤立。懂嗎?”
阿靛搖頭。她不懂,王爺喜歡庶福晉,爲什麼錯的卻是庶福晉。她不懂,說庶福晉壞話的是嫡福晉,爲什麼錯的還是庶福晉。她不懂,爲什麼不能喜歡就說喜歡,不喜歡就說不喜歡。她不懂,爲什麼自己會被孤立。
馥香看着一臉迷糊的阿靛,忽然很羨慕她。她也希望她可以什麼都不懂。那樣是不是會快樂一些。
窗戶上印出一個人影,小小的,馥香推了推又神遊的阿靛,努努嘴,說“去看看。”
不多時,阿靛就拎着一個不停掙扎的小人兒回來。嘴裡還不高興的嚷嚷:“庶福晉,不知道誰家的小孩,竟然踩壞了外面的蘭花,還罵您是狐狸。”
不期然的對上一雙怨恨的眼睛,馥香的心猛然一震。難過又無奈的對阿靛說:“快放開吧,是二阿哥①。”
注:①此處所說二阿哥就是溥傑,因爲不知道實際要怎麼稱呼他,就先定了這個。溥傑是1907年出生,此時還是個小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