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變成了維奇奇大神

我駕了比拉爾的車子離開,不消片刻,已經轉上了直通維奇奇煤礦的公路。

我在接近煤礦的一家商店前停了下來,走進商店去。那是一家幾乎什麼都有得賣的雜貨店,規模相當大,我進去,買一套礦工常穿的衣服,一個頭盔,扮成煤礦工人的模樣。當我買好了衣服,並且換上,將我原來的衣服包好,挾在脅下,準備步出商店之時,發現這家商店的一個角落處,擺賣各種煤精和煤精雕刻品,其中最多的是用煤精雕成的面譜。

這種面譜,我猜想屬於當地土人所崇拜的一種神。令得我走向這個角落的原因,是我發現這種面譜,大小雖然不一,刻工也粗細不同,但是大致的形狀是相同的,而且有一個十分怪異的特徵,就是所有面譜,只有一隻眼睛。那隻眼睛相當大,幾乎是正常人兩隻眼睛眼角的距離。那隻大眼睛打橫生在臉上,眼珠在當中。

而當我來到近前時,我更發現有一些用煤精雕出的圖騰上,也有着獨眼的圖案。

我望着那些粗製的藝術品,心中相當混亂,這種打橫的獨眼,使我聯想起蔡根富房中的那塊煤精,也使我聯想起那礦坑一百多個凹槽。

我一面看着,一面想着,直到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那聲音講的是十分優雅的法語:“先生,你是非洲部落藝術品愛好者?”

我轉過頭來,看到我身後,是一個年輕黑人,他穿着商店職員的制服,我想他一定是這個單位的售貨員了。我點了點頭,指着那些獨眼面譜:“這是一個神像?”

那年輕人道:“是的,這,據說是維奇奇大神的樣貌,有人曾經看到維奇奇大神,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維奇奇大神,管理整個維奇奇區的命運。我們的國家,國境有三分之二是在維奇奇山區中!”

那年輕人解釋得簡單明瞭,使我對他有好感。我又指着那些圖騰:“爲什麼在圖騰上,只有獨眼,而沒有面譜?”

年輕人說道,“獨眼是維奇奇大神的特徵,維奇奇,在我們的土語中,那就是一隻大眼的意思……”

我揮了揮手,道:“那樣說來,維奇奇山脈,就是眼睛山脈?維奇奇煤礦,就是眼睛煤礦?”

年輕人道:“是的,或者說,獨眼山脈,獨眼煤礦!”

我想了片刻:“你是本地土生土長的吧?”

年輕人道:“是的!”

我問道:“你不覺得一個山脈,用‘獨眼’來作名字,相當古怪?”

年輕人笑了起來:“它是由獨眼大神管理的,當然應該叫獨眼山脈!”

我又問道:“爲什麼神的形像,會被塑造成獨眼呢?”

年輕人攤着手:“或許,那是他真的只有一隻眼睛的緣故。”

我本來想在那年輕人的口中套問出一些什麼來的,但是卻不得要領。我知道再問下去,那年輕人可能會告訴我許多美麗而古老的傳說,但是我卻不想再耽擱下去。我選擇了一根高約一公尺的圖騰,又買了由小到大,一共七隻的一套維奇奇大神的面譜,吩咐那年輕人代我包裝好,寄回家去。

我付妥了錢,走出商店。一出商店,就覺得有人在跟蹤。覺得被人跟蹤,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普遍人大抵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是久歷冒險生活的人,十之,有這種能力。

起先我還不能肯定,因爲在這裡,我根本沒有熟人,也沒有什麼人有理由要跟蹤我。但是隨即我便肯定了我正被跟蹤着。而且在三分鐘之後,我已經弄清楚了,在跟蹤我的,是一個大約十四歲的赤足黑人少年。

這事情更奇怪了,如果奧幹古達要干涉我的行動,決不會派一個少年來跟蹤。如果有人看出了我是外來客,想在我身上找些“外快”,那麼這個少年,年紀又似乎太輕了些。

我一面想着,一面轉進了一條巷子之中,就在巷口的一堆雜物後面,隱起了身子。當那少年走進巷子,在巷中探頭探腦尋找我的時候,我已來到了他的身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你在找我?”

那少年嚇了一大跳,先向前奔出了幾步,再轉過身來,結結巴巴地道:“先生,你是中國人?”

我點頭道:“是的,你因爲我是中國人才跟我?”

那少年神態忸怩:“不是!不是!我姐姐叫我找中國人,我姐姐說,中國人很肯互相幫助,有一箇中國人,正需要幫助!”

我想很快地解決這件事,所以我道:“好,他需要什麼樣的幫助!”

到這時爲止,我對那少年的話,並不是太相信。我想那少年,無非是在找一個藉口,弄點零用錢花花而已。誰知道我一問之下,那少年反倒現出很猶豫的神色來:“先生,你……”他一面說,一面上下打量着我:“你……靠得住麼?”

我再也想不到對方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那實在有點令人啼笑皆非。他來找我要幫助,倒反來問我是不是靠得住!

我攤了攤手,說道:“你看呢?”

那少年嘆了一口氣:“沒有法子,中國人很少,我找不到,只好找你!我姐姐說,需要幫助的那個中國人,唉,全國的軍隊、警察,都在找他!”

那少年這句話一出口,我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彈跳了一下!

我連忙一伸手,抓住了那少年的手臂:“你……說的那中國人,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搖頭道:“我可不知道,中國人的名字很古怪,他是姐姐的好朋友,在在煤礦工作的!”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蔡根富?如果那個“需要幫助”的中國人,竟是蔡根富的話,那實在太好了!

我的神態變得興奮,那少年瞪大着眼望着我,我忙道:“那中國人在什麼地方?快帶我去見他,他或許正是我要找的人!”

或許是我表示的態度太熱切了,那少年嚇了一跳,用力一掙,掙脫了我的手,後退了幾步,疑惑地道:“你……是警察?”

我忙道:“不是,我不是警察,我是這個中國人的朋友,是唯一能幫助他的人!”

少年又考慮了片刻,才道:“好,你跟我來!”

我忙道:“我有車子!”

少年忙搖手道:“不行,不行!用汽車,太引人注目,我姐姐說,絕不能給人家知道那中國人躲在我們的家裡,一知道,中國人就會被帶走……”他作了一個用槍打死的手勢。

我心跳得更劇,這裡中國人本就不多,中國人而又在煤礦工作的更少!在煤礦工作而又受全警通緝的,自然只有唯一的一個:蔡根富!

我再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意外收穫,是以心中的高興,可想而知,忙道:“好,不用車子就不用!”

那少年用手拭了拭鼻子,向前走去,我跟在他的身邊,在經過食物店的時候,我買了不少食物,和他一起分享,少年極其興高采烈,而且食量驚人。他帶着我,專從橫街小弄走,半小時之後,來到了一個顯然是貧民窟中,街兩邊的房子,我想大約可以上溯到拿破崙時代,殘舊到了使人吃驚的地步。我們又穿過了一條窄巷,我猜想已經近了,因爲有不少少年,和我的同伴打招呼,有的還大聲用土語在取笑他。

我聽不懂那些土語,但是可以猜想得到,那一定和我有關係。

我有了進一步的推論:在我們看來,所有的黑人全差不多,在黑人眼中看來,黃種人自然也個個差不多。而我穿着最普通的礦工衣服。那些取笑的少年,一定以爲我就是蔡根富!

而蔡根富和那少年的姐姐,顯然在戀愛,所以蔡根富纔會經常來,而那少年也成了人家取笑的對象,少年人對男女問題,總是特別敏感的!

那少年也不理會別人的取笑,帶着我來到一幢房子前,從一個隱暗的樓梯上走了上去,一面走,一面轉過頭來道:“我們住得最高!”

我一直走上了四層樓梯,才明白了他所說“住得最高”的意思:他住在屋頂上。

到他的住所,要爬上一道木梯,穿過屋頂的一個洞,然後纔是一間搭出來的木屋,那間木屋用幾根木頭支撐在傾斜的屋頂上,乍一看來,像是一個鳥巢。少年指着屋子下一個小小的空間:“這裡是我睡的!”又指着屋子:“姐姐住在裡面!”

他正說着,我已聽到了一個女子聲音叫道:“裡耶,你回來了?我叫你去……”

她說到這裡,我已看到了她,她正從木頭屋子探出頭來向下望,手抓住門框,以避免跌下來。她一看到了我,愣了一愣,有點不好意思的神情。

這是一個相當美麗的黑女郎,年紀在二十四五歲左右。我向她點了點頭:“我是裡耶找來的,經過他的考覈,我被認爲合格。”

那女郎勉強笑了一下:“裡耶對你說了?”

我點了點頭:“是的!”

那女郎說道:“你願意幫助他?”

我道:“小姐,你以爲我是爲什麼而來的?”

那女郎吸了一口氣:“我叫花絲,請進來,裡耶,看住門口,別讓別人來!”

裡耶答應着,我又踏上了幾級木梯,花絲退後一步,讓我從門口來進去。

我才一進去的時候,由於屋中相當陰暗,一時之間,幾乎什麼也看不清楚,只看到極度的凌亂。

接着,我看到一個人,蜷縮着身子,背向着外,臉向着牆,躺在一張繩牀之上。繩牀本來就容易凹陷,再加那人縮着身子,是以他看來縮成了一團。而且有一點十分奇特,他的頭部,蓋着一塊看來相當髒的布。

我正待向那人走去……花絲卻攔住了我的去路。我道:“小姐,我飛行萬里,就是爲了他而來的……”

花絲的神情很奇怪:“你……你……”

我指着繩牀上的那人:“他叫蔡根富,是不是?”

花絲並沒有直接回答,可是她的震動,實際上已經肯定了我的問題,我高興莫名,立時用家鄉話叫了起來:“根富,我來了!我是衛斯理!你四叔叫我來的!”

這幾句話,我曾對着那礦坑中的通道叫過幾次,這時叫出來,實在高興莫名,因爲種種謎團,只有根富肯講,我就全可以知道了!

我一面說,一面又向前走去。蔡根富在林上仍然縮着身子,一動不動,我已經覺得夠奇怪了。而當我向前走去之際,花絲竟用力拉住了我,不讓我走過去,這更令我覺得奇怪。

我向花絲望去,花絲喘着氣:“他是蔡根富,可是……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你……最好……別走近去!”

我呆了一呆:“我和他小時候就認識!他有病?如果我不走近他,我怎麼幫助他?”

花絲的神情,十分爲難,也十分驚駭,口脣掀動,可是卻發不出聲音來。我決定不理會她,輕輕將她推開了些,向牀邊走去。花絲急叫道:“你要小心,他的樣子怪……”

花絲一面警告我,一面竟哭了起來,我心中的疑惑,已到了極點,又向前跨出了一步,已經可以伸手碰到蔡根富了,蔡根富突然講了話,用的是家鄉話:“別碰我,千萬別碰我!”

我縮回手來,蔡根富講話了!

我以爲他縮着不動,或許是受了傷,他既然能講話,這證明他的身體沒有問題。我忙道:“根富,好了,總算找到你了!你不知道你四叔一定要我將你帶回去見他,你現在……”

我要問蔡根富的話實在太多了,是以一時之間,竟不知問什麼纔好。可是在我略停了一停,想着該怎麼問之際,蔡根富卻又說了一句極其不近人情的話:“你後退一些!”

我愣了一愣,不知道蔡根富那樣說是什麼意思。如果他無辜,這時他鄉遇故人,他應該撲起來和我抱頭痛哭纔是,如果他有罪,那麼這時他的神智清明,也決不會允許花絲來找人幫忙他了!

可是他既然這樣說了,我也只好後退一步。

當我後退一步之後,蔡根富又道:“我也聽人家說起你來了,那記者和一箇中國人在一起,裡耶告訴我,我猜想一定是你。”

我道:“是啊,你的事……”

蔡根富道:“我的事,已經過去了!”

聽到這裡,我不禁有點光火:“根富,你的死刑定在十六天之後,全警正在找你,你在這裡,看來也耽不了多久!”

我這樣毫不客氣的說着,希望他會起身和我爭議。

可是蔡根富一動不動,仍然維持着原來的樣子:“不,過去了,我不會留在這裡,我會和花絲,一起到山中去,在那裡過日子!”

我好氣又好笑:“入非洲籍?”

蔡根富半晌不出聲:“請你回去告訴四叔,我很好,我……我……不想回去見他。”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蔡根富,而且他又不在監獄,這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情況,我再不能將蔡根富帶回去,別說我對不起老蔡,簡直對不起自己!

所以我堅持道:“不行,你一定要跟我回去,見一見你四叔,我答應了的,在你見了他之後,隨便你再到什麼地方去,我管不着。而且,你也不必擔心,儘管全警都在搜索你,我也有法子將你帶回去。還有,在那礦坑之中,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你也要源源本本講給我聽!因爲,畢竟有那麼多人死了,而你還生存着,情形太獨特,你非有好的解釋不可!”

在我那樣說的時候,蔡根富一聲不出,等我講完,他才突然叫道:“花絲!”

花絲一直背靠着門站着,聽得蔡根富一叫,她才向前來:“我在這裡!”

蔡根富嘆了一口氣,開始講話,他講的竟是非洲土語,而我對這個國家的土語,瞭解程度,並不是太高,好在蔡根富說得相當慢,那可能是他本身對土語也不是很流利之故。

他道:“花絲,他不明白,你解釋給他聽!”

花絲答應了一聲,向我望來:“先生,你不明白,他不能跟你去,一定要跟我到山中去!”

我攤了攤手:“我確然不明白,爲什麼?”

花絲猶豫了一下,而這時候,一直用布罩着頭部的蔡根富,照說是不應該看得到花絲的反應的,可是他卻像是立即知道花絲在猶豫:“不要緊,這位先主靠得住,不會泄露我的秘密,你講好了!”

花絲深深吸一口氣,在她漆黑髮亮的臉上,現出了一種十分虔敬的神情:“先生,因爲他已不再是以前的蔡根富,他現在是維奇奇大神,不應該再在白人文明的地方居住,而應該回到山中去,受我們千千萬萬族人的膜拜!”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我真的有點不明白花絲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蔡根富變成了神?他算是什麼神?維奇奇大神?提起維奇奇大神,我倒並不陌生,在那家商店中,我纔買了維奇奇大神的雕像。

而花絲那樣說,又是什麼意思?蔡根富明明是一個人,如果他已經是神而不是人,那麼這個神也未免太糟糕了,在這樣的貧民區中,躲避着全警的搜捕!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根富,別搗鬼了!”

蔡根富的聲音,有了怒意:“我已經和你說得很明白了,你還在羅嗦幹什麼?”

蔡根富居然生起氣來了!我冷笑一聲,也有了怒意:“辣塊媽媽,你現在是神,不是人,所以不講人話了?我爲了你,萬里迢迢趕來,難道就是給你一篇鬼話打發得走的?”

蔡根富怒道:“那你要怎樣才肯走?”

他顯然是真的發怒了,因爲他一面講,一面坐了起來。而自我進來之後,他一直躺着,背向着外面,在他維持着這個姿勢之際,他的頭上罩着一幅布,還不覺得如同異特,看來就像是人矇頭大睡一樣。

蔡根富這時坐了起來,頭上仍然罩着一塊布,看來卻是異樣之至。

我立時道:“你爲什麼頭上一直罩着一塊布?”

我一面說,一面已走過去,準備將他頭上的布揭下來。可是我才一伸手,花絲雖然聽不懂我剛纔在說些什麼,我的動作,意欲何爲,她卻是看得出來的,她立時雙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現出了十分驚駭的神色來。同時道:“別,別揭開他面上的布!”

我心中的疑惑,實在是到了極點,因爲花絲和蔡根富兩人的言行,實在太詭秘了!

我揮開了花絲的手:“爲什麼?因爲他已經是神,所以我不能再看他?”

我這樣說,本來是充滿了嘲諷的意味的,而且我相信,即使是非洲土人,也可以聽得出來。可是花絲一聽得我這樣說,卻一本正經,神情十分嚴肅:“是!”

我不禁呆了一呆:“如果我見了他,那我會怎麼樣?”

花絲對這個問題,竟然不能回答,轉頭向蔡根富望了過去,看來是在徵詢他的意見。

盡避蔡根富的頭上覆着布,可是他立時明白了花絲的意思,他的聲音,聽來也很莊嚴:“誰見到了維奇奇大神,誰就要成爲大神的侍從!”

這時,我真的呆住了!不但因爲蔡根富這時的語聲,聽來是如此的莊嚴,而且他講的那兩句話,也充滿了自信。我決計不信一向忠厚老實的蔡根富,會講出這樣的話來!

我在一呆之後,立時問道:“你不是蔡根富!你究竟是什麼人?”

蔡根富道:“我本來是蔡根富,現在我已經什麼人也不是,我是維奇奇大神!”

我大聲道:“不行,我一定要看一看你!”

蔡根富道:“那你就得準備成爲我的信徒!”

我笑了起來,又用家鄉話罵了他一句:“要不要焚香叩頭?你是什麼教的,白連教?你有什麼神通,會呼風喚雨,撒豆成兵?”

蔡根富看來被我激怒,大聲道:“你別對我不敬,我有我的力量,只要我回到山中,我就有我的力量。”

我道:“那等你回到山中再說,現在,我一定要看看你的樣子!”

蔡根富道:“你會後悔!我的樣子並不好看。”

我道:“放心,我不會後悔!”當我這句話一出口,我一面左手一揮,先將在身邊的花絲推得向旁跌出了一步,然後,身子向前一傾,已經抓住了罩住蔡根富頭上的那幅布的布角。

在這樣的情形下,本來我只要隨手一扯,就可以將蔡根富頭上蓋着的那塊布扯脫,可是就在此際,蔡根富突然揚起手來。他的動作也十分快,一揚起手,手心就按在我的手背之上。

當他的手按在我手背上時,那種感覺,事後形容,還是找不到貼切的字眼。如果說是像電擊,多少有點相近;我感到了一股突如其來的麻木,那種麻木,帶有極度的虛脫之感,令得我的手指、手、手背,在剎那之間,一點力道也使不出來。

這種情形,中國武術中的“穴道被封”庶幾相近。可是中國武術中的點穴功夫,是一門極其高深的武學,早已失傳,我決不相信蔡根富會任何的點穴功夫。可是這時,他的手在我手背上一按之後,整個手就像是不屬於我的了,或者說,像是整條手臂,就在那一剎間消失了一樣!

可是這種感覺,卻僅僅是手臂,我身體的其他部分,並沒有這樣的感覺,所以,我在最短的時間內,向後退出了一步。

由於我的手已完全無力,所以我後退了一步,並沒有能將他頭上的那幅布,扯了下來。

而當我後退了一步之後,手臂的虛脫之感,又突然消失。

在那一剎間,我實在不知說什麼纔好,我只是盯着頭上覆着布的蔡根富,我的神情一定極其驚恐。我聽到花絲嘆了一口氣,像是她在說:我早就警告你,叫你不要亂來的了!

也就在這時候,蔡根富又開了口:“好,如果你堅持要看一看我的話,我就讓你看,可是你別後悔!”

直到這時,我才緩過了一口氣來:“不管你玩什麼花樣,我都不會後悔!”

蔡根富吸了一口氣:“好吧,花絲,你轉過身去!”

花絲道:“不,我反正已經知道你是什麼樣子的了!”

當他們兩人在這樣說的時候,我當然也有了心理準備,我至少知道蔡根富此際的樣子,至少是十分駭人。可是,唉,當蔡根富伸出手來,將他頭上的那塊布拉下來之後,我的“心理準備”變得一點用處也沒有。因爲無論我怎麼樣想像,也決想不到蔡根富的模樣!

而當那塊布才一落下來之際,我只向蔡根富看了一眼,就整個人僵住了!那是真正的僵呆,剎那之間,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凝止了,停止流動!

我的面前,是一個人,頭的形狀,和普通人沒有什麼不同,可是他的臉上,原來應該是額、是眉、是雙眼的地方,卻被一隻眼睛佔據,那隻眼睛是如此之大,兩邊眼角,都達到太陽穴,當中的那隻眼珠,直徑足有三寸,閃耀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光芒,直盯着我。

這隻如此巨大的眼睛,除了眼珠部分是黑色之外,其餘的地方,是一種相當深的棕紅色。而整個眼睛,像是硬生生嵌進入的臉部一樣!

事後,我定下神來之後,對於自己當時,第一眼看到這樣的情景之後,竟會如此之吃驚,頗爲不解。因爲這樣的眼睛,我見到過,在蔡根富家中看到過的那塊煤精,就是這樣的顏色和形狀。

而且,臉上的上部,打橫生着一隻極大的眼睛,大到了將近三十公分,這樣的臉譜,我也見過,我買的那個維奇奇大神的臉譜,就是那樣子的!

可是,單看到一隻大眼睛,和一具沒有生命的面譜,跟一個活生生的,有着這樣極大獨眼的人,大不相同了。我不如呆了多久,只記得第一句話是:“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蔡根富那隻眼睛,仍然盯着我:“花絲早已告訴過你,我變成了維奇奇大神!”

我陡地尖叫了起來:“不!”

我在叫了一聲之後,突然提出了一個十分幼稚可笑的問題:“你化了裝,你化裝成這樣是爲了什麼?嚇什麼人?”

蔡根富向我走近來。事實上,他本來就離我極近,當他走出一步之後,他已經和我變得面對面,鼻尖之間的距離,不會超過十公分。

他並沒有說話,但是我知道他離得我如此之近的原因,是想叫我看清楚,他如今的模樣是不是化裝所造成的結果。

如果說我剛纔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我感到了吃驚,那麼這時,我真的不如用什麼字眼來形容自己纔好,我陡地尖叫了起來,那是不能控制的尖叫,我一面叫,一面後退,我聽到別的聲響,那是我在後退之際不知撞到了什麼東西所發出來的。最後,是“砰”地一聲巨響,我竟然撞穿了門。

而門外就是階梯,所以當我一撞穿了門之後,我就整個人跌了下來。

我至少有一分鐘之久,什麼也看不到,然後,我看到很多黑人俯身來看我。本來,被那麼多黑人在如此近距離觀察,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這時,我卻感到所有俯身在看我的人,個個可愛得如同天使一樣。因爲他們至少都是和我一樣的,在臉上有一對小小的眼睛,而不是臉上只有一隻巨大眼睛的怪物!

我掙扎着站起身來,勉力使自己的身子挺直,向上看去,原來我一直滾跌下來,而且滾出了相當遠,當我擡頭向上看去之際,看到花絲屋子的門歪在一邊。

這時候,有個警員走過來,說道:“先生,你需要什麼幫忙?”

我忙道:“那房子……你立刻守住這房子,不準任何人接近!”

那警員用一種極奇異的目光望定我。

我知道自己的話有點古怪,定了定神:“請通知奧幹古達先生,他是司法部的官員,就說是我……我叫衛斯理。在這裡等他,有極其緊急的事情,要他立刻就來!”

那警員總算聽懂了我的話,急急走了開去,我推開了身邊的幾個人,又向花絲的住所走去。等我再推門走進去時,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

我扶起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從我在離開那家商店,發覺被人跟蹤,而由裡耶帶我到這裡來,其間的經過,不過兩小時。可是在這兩小時之間,直到那時,我已坐了下來,而且肯定自己並沒有什麼危險,我的心裡還在劇烈地跳動着。

我的眼前,還晃漾着蔡根富那可怕得令人全身血液爲之僵凝的怪臉……鼻子、口、耳朵,全和常人一樣,就是在整個臉的上半部,有着一隻如此駭人的眼睛!

當我坐下來之後,喘着氣,腦中一片混亂,全然無法整理一下思緒,去想想在蔡根富的身上,突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奧幹古達來得出乎意料的快,比拉爾和他一起來:或許,是我在一片混亂之中,不知時光之既過,所以覺得他們兩人一下子就來了。

奧幹古達先衝進來,大聲道:“衛斯理,發生了什麼事?”

比拉爾也用同樣的問題問着我,我先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在這裡,見到了蔡根富。”

我這句話一出口,奧幹古達和比拉爾兩人,登時緊張了起來,奧幹古達忙道:“在哪裡,現在他在哪裡?”

他一面說,一面四面看着,像是想在這個狹窄的空間中,將蔡根富找出來一樣。我搖着頭:“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奧幹古達呆了一呆:“你不知道他在哪裡,這是什麼意思?你說你見過他,而又由他離去?”

我點了點頭,奧幹古達十分生氣:“好,我想知道,當他自由離去時,你在作什麼?”

我指着那扇被撞開了的門,指着門外的階梯,據實道:“當時我嚇壞了,只顧後退,撞破了這扇門,跌了出去,滾下階梯,一直跌到街上。等我再到屋子時,他們已經不見了!”

我說得相當緩慢,而他們兩人在聽完了我的話之後,也呆住了。

我們三人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彼此之間的瞭解相當深。他們兩人自然都知道,如果有什麼事,可以將我弄得如此狼狽的話,那麼這件事,一定不尋常之至!奧幹古達本來的神態,顯然想責備我何以任憑蔡根富“自由離去”。而當我剛纔講那幾句話的時候,神情一定猶有餘悸,所以他在呆了一呆之後,放軟了聲調:“發生了什麼事?”

我毫不隱瞞,將我準備獨自行動開始講起,一直講到事情最後爲止。我雖然講得詳細,但是並沒有花了多少時間。我注意到,當我講到一半的時候,奧幹古達的神情,就變得十分難看,而且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講些什麼。而等我講到蔡根富如今的樣子之際,奧幹古達陡地轉過身去,面對着牆。

這時,我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但是我卻可以看到他寬大的嘴部,在微微發着抖。

一直等我講完了之後,他還是那樣站着。比拉爾也發現了他神態十分異特,先看了看他,才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道:“我真的不知道!”

奧幹古達突然道:“蔡根富變成了維奇奇大神!”

我和比拉爾互望了一眼,都不禁苦笑了起來。但是我卻立即明白了何以奧幹古達的神態變得如此怪異的原因。對我和比拉爾來說,“維奇奇大神”是一個十分陌生的神的名字,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可是奧幹古達卻不同,他是當地的土人,一定從小就知道維奇奇大神是怎樣的一個神,更可能知道許多維奇奇大神聯繫在一起的事,他實際上,比我和比拉爾兩人,更加害怕!

我的估計沒有錯,奧幹古達在講完了那句話之後,轉過身來。他臉上肌肉抽搐着,而他的雙眼之中所流露出來的那種恐懼,我從來未曾也在人類的眼睛之中看到過。他又喃喃地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他在我敘述的時候講過很多次,當時我並沒有十分留意。直到這時,我才聽出他在說:“我們完了!我們完了!”

比拉爾在當地住的時間比較久,他對維奇奇大神的瞭解,當然也比我深。

比拉爾低聲道:“在他們的傳說之中,維奇奇大神,具有極大的神通,而且是一個災禍之神,和許多大自然的災害、死亡,聯繫在一起。”

我看到奧幹古達的神情,雖然明知他曾經受過高等教育,但是我卻一點也沒有嘲笑他的意思。我走過去,將手按在他的肩上,使他略爲鎮定一些:“我們是不是先離開這裡!”

他有點失神落魄,看他的樣子,像是勉力要使自己鎮定下來,可是也至少在我提出了這個建議之後半分鐘,他才點了點頭。

我又道:“蔡根富在這裡躲過一個時期,要派人看牢這裡?”

奧幹古達答道:“是的,看守。不,封鎖,我會叫人封鎖這裡!”

我仍然有點不明白他爲何將事情看得如此嚴重。他一面說着,一面向外走去,仍然魂不守舍,一腳在階梯上踏了個空,若不是我抓住,也要像我一樣,一直滾跌到街上去了。

我們到了街上,他們兩人來的時候,由一位警員送來,奧幹古達和那警員匆匆講了幾句話,我們就一起上了車,我與比拉爾,堅決不讓奧幹古達駕車,結果由比拉爾駕車,直駛向奧幹古達的住所。

奧幹古達在進門之後,就大口地喝着酒,一連喝了三大口,才吁了一口氣。

我們三人一起坐下來,奧幹古達望了我們一會,才道:“災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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