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握着月神的手，一陣陣熟悉的氣息從內心深處一點點氾濫開來。
穿過千百年的歲月，不曾改變。
陌生而又清晰的熟悉。她從來不曾如此真實的握着他的手。
即使第一次被他握在掌心之時，她已經生魂沉睡，可是感覺卻依然強烈。
一千年了。
青玉聽完月神的故事，她真的很難接受這樣的一個現實。
曾經以爲的那些記憶，都不過是在這世間的種種。而那些散落在輪迴之間的，都已經失去，不成記憶。
可是她還是青玉。
“我爲什麼要相信你說的故事？”青玉毫無底氣的問道。
“你不必相信，而我，也不需要你相信。你已經不是她，而她也不是你。對於我來說，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月神的語氣不再是昔日高高在上，而是跌落凡塵的普通人。
對於自己而言，也不過是當初月神的一縷執念的殘魂。
青玉站起身，端詳良久。
她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這種局面，即便她心裡有幾百上千種的場景在不斷的上演。
“那你爲什麼把我帶到這裡來，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青玉有些氣惱。
月神背過身，“我不知道對錯，只知道該不該。如今，我不過是月神的一縷殘魂，他自己的元靈早就散落在這天地之間，無處不在，而又無處存在。化作無形的牢籠，注視着宿命和時間的運行，守護着衆生。同時也永遠成爲了時間的奴隸，遺落在宿命的縫隙，永無歸途。”對於自己的決定，月神不曾後悔，他放不下，看不破的，只有她。
百餘年相守，相依爲命，互相慰藉。即便是神，也無能爲力的淪陷。
永遠無法相守的註定，無可更改的結局。
月神小心翼翼的呵護着，推遲着走到終點的進程，卻始終抵擋不了它的來臨。
而如今，站在青玉面前的，並不是真正的月神，他無法代表月神，也不能成爲月神，他只是一縷殘魂。
那青玉自己呢？
她還是當初那個揹負了全族使命而來的隱族公主麼？是那個被月神養育長大，心裡深埋的桂兒嗎？如果是，那她要如何去償還那些沉重的恩情，去何處尋回早已煙消雲散的故人？如果不是，那麼爲什麼不能讓自己安安心心的做自己的青玉，而非要來告訴她這樣一個離奇的故事，讓她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這裡就是當年的月宮。可惜，宮殿早已換了主人。新主人也早已經投身紅塵去追尋自己的真愛。這偌大的冷冷的宮殿，可能再也無法等到下一個主人的到來。”月神的目光穿過青玉，穿過這雪白的牆壁，空洞的蔓延。“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帶你來這裡，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這一件事情。當你握住我手的瞬間，那一份千百年的冰涼讓我忍不住想要去溫暖，去抓緊。但是這些，都不是我自己控制的，而是無形之中，有什麼在牽引。”
“那我呢？”青玉茫然。
她被莫名其妙的帶來這裡，莫名其妙的一個故事，莫名其妙的就接受到了那一份熟悉的溫度，她又該何去何從。
月神不明白，青玉更不明白。
只是鬆開彼此的手，默默的相對而立。
“青玉。”
“嗯？”
“去做你自己吧。你不是桂兒，也不是什麼隱族的公主，你是青玉。”
“那你呢？要去哪裡？”
“天地間，散落輪迴之外。迴歸本體。”
“我想問一個問題。”
“……”
“他們，他們，互相愛過的，對嗎？”
“也許吧。可能有，也可能沒有。”
“現在就要走嗎？”
“是的。我現在覺得心裡再也沒有什麼掛礙，已經徹底放下了。”
“那我，應該怎麼回去？”青玉恍然大悟般的問道。
“別急！”另外的一個聲音響起。
“迦離！你怎麼來了。”青玉驚訝的看着突然出現的迦離，瞪大了眼睛。
“千葉他們看你突然不見了，我們就分頭四處找你。大家都很擔心。”迦離說，“思前想後，該去的地方都去了，依然沒有找到。後來他們告訴我說你消失前的異像，我才猜到你可能在這裡。沒想到，你還真的在這裡。”說完，迦離對着月神頷首，“久違了！”
“是很久了。酒神。”月神的語氣中有着釋懷，也有着安慰，“可惜，我能做的，僅僅只是讓你對着這軀殼憑弔故人，而無法真正的變成那個人。”
“這些已經就足夠了，對於我來說，這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了。千百年來，總算是能在這最後一世得見故人風采。”迦離有些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
“迦離，好好照顧她。”月神的身軀變得透明起來，消失無形。
“等等！”青玉失神叫道，“我還有事要問你的啊！”
但是月神已經不見了，或者說再也找不回來了。所有的疑問也只能到此爲止。
青玉想要努力的抓住，可是什麼也抓不住。
迦離將她緊緊的拽着，“青玉，冷靜一點！”
“可是，可是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他啊！”青玉淚光泫然。
月神身上揹負了太多的因果，兒衆生的慾望和貪婪，他無能爲力，也沒有辦法去左右。博愛而又憐憫，他無法放任的解開左手的封印去抹殺了一切，只能自己一力承擔。
千萬年的時光，有無數的神祗誕生，湮滅。輪迴往復，神魔、人、妖都是一樣。
不一樣的是神千萬年漫長的生命，有的只是清修，冥想。
而魔則可以隨性所欲，想要的，渴望得到的，都可以不擇手段的去予取予奪。
妖。爲了一世爲人，可以放棄所有的修爲和功德。
而人，得天獨厚，卻多了慾望。永遠無法滿足的慾望。
這些慾望，其實和神魔妖都一樣，只是爲了自己的生存，爲了更好更隨心所欲的生存。踐踏同類，互相征伐。月神作爲這一個天地的掌控者，原本應當毀滅萬物，重開輪迴，而他卻選擇了自我封印，惹來一身因果。
如果，有一種力量可以扭轉乾坤，那，就只能是愛。
迦離直視着青玉，“青玉，放他走吧。數個量劫，他已經很辛苦了。唯有湮滅，才能得到解脫。放手吧。”
“迦離，你告訴我，月神講的故事都不是真的。對嗎？桂兒是桂兒，青玉是青玉。”青玉崩潰了。她償還不起。
月神的湮滅，是因爲她的存在，而她能活下
來，卻是月神的安排。
“青玉，桂兒已經消失了。她是屬於月神的，月神也是屬於她的。你，只是青玉。”迦離不忍的說。
“你的傷纔剛剛痊癒，我們早些離開這裡，回到屬於我們的地方，去我們該去的地方，好好休養。”迦離帶着青玉飄然而起。
“可是月神……”青玉覺得自己眼中有淚滑落。
月神，桂兒，誰應了誰的劫，不得而知。
月宮依舊。
“迦離，月神的故事裡不是有很多神嗎？他們都在哪裡？”青玉問道。
“神？月神已去，誰還有臉妄自稱神。苟活在三十三天，還是極樂世界？沒有了。三界現在也獨留人間一脈而已。若不是月神，或許這最後一界也早就灰飛煙滅了。”迦離忽然變得凜冽起來。
自月神永鎮，桂兒以生魂爲引結束因果之後，倖存下來的諸天神佛都已經自毀道果，投身輪迴之中了。也就是說，神都變成了人類。用無盡的輪迴，在永生中救贖自己的靈魂。
月神，就像是天際劃過的一顆流星。閃耀過青玉心裡的天空，美麗，而又悲涼的剎那。
迦離，請把我的記憶封印起來吧。屬於桂兒的，還給桂兒，這樣，她纔是完整，才得欣慰。如果她知道，月神最終的選擇，還有月神內心的在乎，那麼，即便是在虛空中永遠的流浪，沉睡，那至少也會微笑着承擔一切吧。
青玉抓住迦離的衣袂，哀求着。
迦離擡起手，又放下。
心中一個聲音響起：迦離，代我照顧她，守護她。
終於還是抹去了月神存在的痕跡。從此，在青玉的記憶裡，再無月神。
無疾而終，無始無終。青玉不知道在月神的故事裡，自己究竟是青玉還是桂兒，而月神，始終都是月神，哪怕只是一縷殘念。
有些愛，不一定非要銘刻，不一定非要念念不忘。放下，不只是成全自己，也是成全對方的希冀。既然月神希望桂兒能夠活下去，能夠忘記自己的存在。作爲桂兒命魂的轉世，青玉希望，自己可以來完成。
當兩人踩在厚厚的大地上，青玉癱軟在迦離的懷裡。
迦離，我好累。
我知道。不能並肩，甚至不能仰望，那麼，就遺忘吧。青玉。
青玉茫然。只是仰首看看天上的明月，不經意的就眼淚撲簌簌的滾落下來，而自己卻毫無知覺。總覺得有個聲音穿越了千百年的光陰在嘆息着：癡兒。
而自己手心滾燙滾燙，那是一種怎樣的溫熱？
你休息一下吧。現在天還沒亮，我們等天亮再出發去找千葉他們好了。迦離擁着青玉坐在剛剛升起的火堆旁。
月神，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哪怕拼盡一切，也會去做到。只是，如果在下一次輪迴重開之時，如果我們還能相見，請你，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肩上，我們是朋友，也是兄弟，我不希望你剛愎自用的將我排除在危險之外。我也是神，也有神的尊嚴和驕傲。迦離望着已經只剩下一小段彎彎的月宮，不知道那些天地的封印會將怎樣的磨難加諸在已經煙消雲散，永遠囚禁的月神身上。
無論怎樣，他欠着對他的承諾，照顧好青玉，便是最好的踐行了當初的誓言。
雪，正在紛紛揚揚的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