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酒不是個會吃酒的人。
這事兒茶早就知曉, 以往他們在一起時,從來都是兒茶吃酒,他吃茶, 只是今日卻看在鬱淵的薄面上, 吃了幾口酒。
一兩酒下肚, 陳清酒面色就開始泛紅, 再過上片刻, 就跟煮熟的蝦一樣,從頭紅到尾,而且就算他本人再怎麼頭暈, 面上都裝的坦然無事。
人都說,喝酒容易臉紅的人是老實。
“確實老實。”絳靈山君攀坐在榻前, 忍不住嘀咕, 擡手撩撥着陳清酒的髮梢。
“兒茶……”
“嗯?我在。”
兒茶以爲他還清醒着, 便傾身笑着應答了一句,誰知陳清酒竟是醉中呢喃, 道完後,又側了個身,溼潤的雙脣微啓,眼角薄紅,似孩童般, 蜷縮着睡覺。
兒茶是個魔修, 老山主在世時, 門內講究隨性, 至於怎麼個隨性法, 大概就是什麼都自由,有時去後山散步, 就可見癡男怨女糾纏,且山門房舍也不怎麼隔音,什麼聲音都能傳入耳中,至他成年後,爬房的女魔修更是沒斷過,害得他有好一段時間都沒敢回房門睡過。
鬱淵那時候就愛取笑他,每每課畢,便拉着他去自己院子,這個時候就愛挑些相貌上乘的女子,於院中載歌載舞,所以說,鬱淵的風流債不少。
鬱淵只當他是未經人事,不知其中快活滋味,卻不知他心中深深藏着一抹隱忍的愛意,魂牽夢繞,纏綿入骨,縱慾海在前,亦不爲所動。
“酒酒。”
*
啪!
門外乍然一聲碎響,兒茶偏頭,雙瞳黑如無底深淵,神色陰鬱,沉聲道:“誰!”
“小畜生你給我出來!他媽的!是不是你吃了我的碎銀!敢做不敢認!滾出來!”
兒茶當真是深深吸了口氣,他手指攥緊陳清酒的衣衫,顯然按耐住了許多殺意。
兒茶下榻,將衣衫隨意披上,踹開門就見鬱淵那死瘋子拎着個酒罈,門口還摔碎一個,披頭散髮的。
見人出來,鬱淵將手中的酒罈也掄飛,兒茶黑着臉,一拳頭給砸碎,皺眉道:“死潑婦!你發什麼神經!”
渾然不知攪了自家師弟好事的鬱淵踉蹌上前,抓着兒茶的胳膊,對他打了個酒嗝兒,含糊道:“碎銀是你吃了還是弟妹吃了?老實交代,我不笑話。”
看着眼前發酒瘋的混蛋,兒茶頭疼不耐煩道:“我吃了,回頭再還你成了吧!”
“咦……”鬱淵翹了個優雅的蘭花指,嫌棄道:“太臭,我不要了。”
兒茶:“……”
他握緊拳頭,笑道:“我再給你個機會,立刻滾遠,否則我殺了你。”
“呸!”鬱淵翻了個白眼,豎着指頭罵他,“欺師滅祖的賤骨頭,明個就給我收拾鋪蓋滾蛋吧你!”
“哼,你管的着。”兒茶拎着鬱淵的後衣領,也不管這是在誰地盤上,將他扔下石階,把門猛地摔上。
門外,鬱淵那酒瘋子罵罵咧咧了幾句話,便摸屁股走人了。
兒茶靠在門上,煩躁地揉着頭髮,鬱淵這麼一攪和,叫他清醒了大半,此時就算打斷他的狗腿,兒茶也決計不會再上牀做那混賬事了。
屋內設有屏風,正對着牀榻,屏風外還有一個軟榻供人休息,兒茶坐在軟榻上,藉着搖曳的燭火可以看清裡面人朦朧的身影。
陳清酒的呼吸比平日稍顯沉重,不知是因爲醉酒,還是被撩撥的。
兒茶頷首,一手撐着腦袋,半闔的星眸微有失焦,卻時而溫柔,時而狠厲地望着榻上安睡的人。
“酒酒……”他的嗓音低沉沙啞,只是這個名字,便已然讓人沉醉。
屋內燭火‘嘶啦’一聲熄滅,黑夜中,唯有兒茶一雙幽暗的雙眸始終看着睡夢中的人。
當兒茶看到仰躺在廊牙下,沒人看管的鬱淵時,就知道自己這趟辭別是多此一舉。
他返身回到陳清酒住的地方,一推門,便見那人半跪在地上,扶着木案,似乎在找什麼東西,聽見聲響,也沒回頭。
“在找什麼?”兒茶走到他身後,也蹲了下來。
“髮簪。”陳清酒低着頭,含糊道:“掉到桌案下面了,看不見。”
“嗯?我送你的那個?”
“嗯。”陳清酒點頭,隨後覺得不對勁,又皺起眉頭,“就是帶習慣了而已。”
對於他這番刻意的解釋,兒茶只是抿脣一笑,隨後跪在地上,“你確定是掉在這下面的?”
“嗯。”陳清酒雙膝跪下,上身前曲,手指伸進那縫隙中摸索了片刻,突然輕輕地‘咦’了一聲。
“怎麼了?”
身後,兒茶貼在他背後,同樣傾身。
“摸到了。”陳清酒鬆了一口氣,食指剛要將那簪子往出撥,身後兒茶突然一陣低吟。
“等,等會兒,酒酒……”
“怎麼了?”陳清酒頓了頓,偏頭看他。
“脖子。”兒茶呲着牙,痛苦說道:“突然扭到了。”
“怎麼扭了?”陳清酒頓時不敢動,渾身僵硬,顫顫巍巍道:“那,那你要不往反方向扭扭?”
“不成。”兒茶趴在他背上,動也不動,“你讓我靠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陳清酒聞言,不疑有他,連忙定了身子,大氣都不敢出,他若此時能低個頭,便會發現兒茶那手正虛搭搭地放在他腰上。
“我方纔同鬱淵告別,那傢伙還睡得和豬一樣,雷打不動。”兒茶貼近他耳朵,說道:“你說我帶你出來一宿,你門下那幾個弟子會不會急瘋了?”
“不會。”陳清酒道:“往年三十我也不同他們過。”
“那倒好。”兒茶抿脣,睨着他那粉嫩的耳尖,笑道:“省得麻煩你回去解釋,還有好多有趣的地方,我還沒帶你去呢……”
陳清酒聽着,心下一動。
從前他爲靈均閣鞠躬盡瘁,待到兩個徒弟成人時,他也是一直閉關不出。
若避開喧囂,教紅塵無我……
陳清酒少時便與塵世疏遠,可賦劍山卻講究個‘渡’字,入浮世,渡天下。他覺得師父愚鈍,非得眷戀紅塵,渡着不堪渡的人,受着不應受的劫,後來才知曉,從來都有他以爲不堪渡的人,不應受的劫。
鳳凰于飛,猶且涅槃。
這天下,從來都是天下人的天下。
而他,亦是天下人。
冬日的陽光慵懶地灑入屋內,陳清酒長睫輕顫,握住那枚髮簪,“兒茶,頭還疼嗎?”
“嗯,有點兒,怎麼了?”兒茶粘在他身上,傾耳聽去,恍惚覺得陳清酒聲色之中竟帶了些許委屈之意,只聽他顫聲道:“我腿麻……”
“呀!”兒茶慌忙從地上起來扶他,方纔只顧得溫存,竟是忘了,兩人都跪在地上。
陳清酒被他攙着,扶着膝蓋起身的剎那,只覺雙腿跟針扎似地,又麻又疼。
兒茶瞥見陳清酒皺眉,也沒多想,抱着他坐在軟榻上,手指揉捏着他的小腿,“你腳踩在實處,疼一會兒就好了。”
“唔。”陳清酒雙腿放下,突然傾身趴在腿上,渾身打顫。
兒茶跪在地上,冷不防見他這樣,有些發懵,“酒酒?”
“不行。”陳清酒摟着膝蓋,埋頭道:“想笑。”
兒茶聞言,蹭了蹭鼻子,乾脆坐在地上,歪着頭,掰他手指,“笑便笑,不妨事,這裡只有我一個人聽你笑。”
兒茶話音剛落,陳清酒便繃不住,輕笑出聲,他擡頭揉着眼睛,道:“我怕別人聽我笑嗎?”
“自然不怕,可你若只想笑給我一人看最好。”兒茶不要臉地看着他,突然怔愣,訝然失聲,“酒酒,你的眼睛?”
“你說這個?”陳清酒知道他在驚訝什麼,他右手遮蓋着一側的眼睛,從指縫間可以看到那隻琥珀色眼睛開始發暗,漸趨平常人的墨色,“我靈力不穩時會出現這種狀況。”
“靈力不穩?”兒茶眉頭一皺,伸手探向他手腕,陳清酒早已今非昔比,身爲靈均閣主,修真界數一數二的人,卻靈力不穩,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是之前受過傷還是怎麼了?”
陳清酒抿脣一笑,並不說話。
靈力不穩,是因爲心不穩。
陳清酒當然不可能告訴他,但看兒茶着急的模樣,陳清酒忽然開口,“兒茶,我還不曾知道,你入赤城山之前,俗名是什麼?”
見脈象沒什麼不正常的地方,兒茶略微鬆了口氣,“怎麼突然問這個?”
“你記得吧,總不可能是什麼阿貓阿狗了?”
兒茶逗他,“還就是阿貓阿狗嘞。”
“騙子。”
兒茶眯眼笑,伸手揉捏着他小腿,“還麻不?”
陳清酒托腮不理會。
兒茶坐立難安,只得清了清嗓子,撓頭支吾道:“我父親那時做人家僕,還是隨了主人姓成,我小時候,是叫成鈺的。”
陳清酒斂眉細想,他從未見過他父母,一時間,也不知自己名由何來,只是記憶中,身邊人都是這樣叫的。
兒茶,成鈺……
“都好聽。”
兒茶仰頭,看着他眼底的璀璨星光,脣角含笑。
“嗯,都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