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記得父親很晚纔回來,好似風塵僕僕,渾身疲憊。我以爲,他漫山遍野到處找尋我的影子,一定是想我念我擔心我。換了做女兒時的裙裝,那件水藍色羅裙,外罩素青銀絲掐花小坎肩。從沒有過的寬鬆,我甚至覺得滑稽。按照心裡的估算,約不足百斤,早已不是未嫁時豐腴的身姿。銅鏡裡我的面容依稀如昨,卻難尋那份怡然自得。我捏了捏腰際,鬆鬆垮垮的衣裙遮蓋了窈窕。
“趕明兒去做幾套秋裝,嫣兒,你該添置新衣了。”父親推開門,一股涼風挾裹而來,可他臉上卻是少有的溫暖和氣。我甚至不敢相信這會是他,心內也就多了幾分戰戰兢兢。
“父親!女兒給父親請安。”我低首,靜靜地落拜。叫聲“父親”還是不能輕鬆地如叫爹爹那般嬌縱。想起莞爾喚着那聲“爹”,有撒嬌,有寵溺,有縱容。而自己何曾有過這種感覺?我們父女之間彷彿隔着千年的暮靄,他凌厲的神色能穿越千年窺透我的心事。是否,他真的能看透一切?
“嫣兒,你可還好?爲父找你找得好苦。”父親走過來扶起我,燭光搖曳,映在他那滄桑堅毅的臉上。我發現,父親老了。
“是女兒不孝,讓父親母親爲女兒擔心。女兒深感不安。”我想起我後世的爸爸,他幽默風趣,常常笑聲爽朗。
“嫣兒,爲父也讓你受苦了。你放心,爲父定會再爲你尋得好夫君。你且安心在家,就如做女孩兒般自在就好。”父親慈愛的看着我,心中好似有千言萬語,終究在擡了擡手的瞬間,化爲一聲嘆息。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曾經以爲,嫁爲人婦亦會這般如膠似漆,枝纏葉繞。可誰又曾想到,做了不到一年的新婦,就被休書一封,遣回孃家。
“兒啊!你且對爲父實言,可是有做了有悖常倫之事?”父親試探着問出,我還是駭了一跳。眼底掩藏不住的委屈讓我扁了扁嘴角。
“父親!女兒自嫁入左家,恪守本分,上孝順公婆,下敬重夫君,從沒做
過違背道德倫常之事。父親此言,又從何而來?”我再次跪拜,那夜左梟雄強行要了之後,從此再無音信。左家,也已漸行漸遠。可,爲何心上的痛卻如鏽蝕的銅板清晰而真切?
“孩兒,不是爲父不相信吾兒。只是,聽你母親說,有個關公子對你愛護有加。他可是爲你而來?”父親亦不疾不徐,言語中卻如春雨入夜,潤物細無聲。
“這……若公子他一路上救了女兒。他不放心女兒一人,所以,就跟着來了。父親,您別多想,我……”不知爲何,一提起他,我心就慌了。原本思路清晰,言語脈絡有致,卻如平靜的湖心被人投了石子,漣漪不斷。
“兒啊!女孩子當賢良淑德,當初下嫁之日,爲父的話難道你都忘了?”父親豁然站起,臉上的慈愛也一去無蹤。
柳玉山一直到今天還是在恨,他恨那個酷似她面容的女子。當年,自己那麼熱烈而真切的愛着她,可她卻偏偏猶豫着,遲疑着,直到自己失去了耐性。若非那一次宮變,若非她拽着自己的衣襟求着將襁褓中的嬰孩兒抱走,自己又怎麼會在漫長的歲月裡經受心靈的雙重摺磨,以至於心痛難忍。他愛她,又恨她,卻不得不每天看着如她的模樣在身邊悄悄長大。
靜兒!你是在懲罰我是不是?
“父親,女兒一直記得父親的話,不敢忘記。只是,女兒也不想要父親揹負這些。若您認定都是女兒的錯,請父親責罰。”我倔強着,雖說着責罰卻是一臉的看淡。
“一樣的脾性!”父親扔下這一句,擡腳推開門大步離去。我沒有轉身,卻仍能感覺到他離去時推開的門扇兀自搖着,秋風入室,掀起我的裙角。是在說我和母親一樣的脾性麼?母親,她一直是安靜而溫順的,而我的倔強又像了誰?難道會是他自己?
“小姐,起了吧!老爺都走遠了……”小柔將我扶起,我望向窗外,一夜秋雨,雨打芭蕉聲聲,葉落成殤。
“小姐,這一天好似都沒見莞爾小姐來。以往,她都是粘着你的,這次你回來,怎麼
就不見了她呢?”小柔絮絮碎語,而我卻在惦念另一個人。
這一天,除了上午他過來,一直到現在都沒見着他,難道,他和莞爾在一起?不知爲何,我的心泛起一陣酸,人是善變的動物,我記得曾經有人這樣說過。難道,他對我的深情真的經不起一點風雨?
黃昏的庭院多了幾分蕭瑟,花園裡盛放的菊花燦爛一片。想起林黛玉的那首《問菊》“孤標傲世皆誰隱,一樣花開爲底遲。”一直不喜歡蕭瑟的秋,覺得這樣的季節太讓人傷懷了。故意沒讓小柔陪着,只想一個人走走。信步庭院,不知不覺卻發現竟會來至後廚。本想轉身離去,拐彎去看看莞爾。可一個熟悉的聲音卻讓我停了腳步。
“老爺,正想去請您的示下,大小姐的飯還要加藥不?”是後廚那個高壯的王媽媽,黑胖的臉,卻有一雙慈祥的眼。
“哦,這……還是算了吧!如今,也沒什麼用了!”是我那陰晴不定摸不透心思的父親。
卻原來,我當初的豐腴真是人爲的。可自己就像個傻子,任這個家誰都知道,自己偏偏卻矇在鼓裡。柳語嫣啊柳語嫣,你究竟是怎樣的女子啊!
我倉皇而逃,爲這一份秘密,也爲那些未知的答案。
轉山轉水,眼前的一幕再次讓我瞪圓了眼睛。怔在那裡。
“關公子,你就再講個故事嘛!你都不知道,我多喜歡聽你說話……”是我那天真可愛活潑美麗的妹妹,此刻她正歪着頭,看着眼前急於轉身的人,而那個人風姿挺拔。
“莞爾,別鬧,這一下午我都沒去看你姐姐。以後再講,可好?”關離若還是那麼溫情款款,即便是拒絕,也沒有斬釘截鐵,或許,他本不會拒人與千里之外,更可況,面對的是那麼可人的一個女子。
我淡淡的笑着,就像看一場電影。心卻漸漸如冬日裡的寒冰,一寸寸的冷下去。
“嫣兒,你何時過來的?”
“姐姐?!”
他們幾乎同時看到了我,而我,只能微微的笑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