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蜀王入涼,道士進山,涼王出山。

徐鳳年,徐偃兵,呼延大觀,澹臺平靜,鐵木迭兒。

五騎南下陵州。

其中三人躋身武評十四人,澹臺平靜如今是世間最具氣象的練氣士宗師,還有一位則是北莽最有希望問鼎劍道的天才青年,登評只是時間問題。這個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陣容,比起大破北莽萬騎的吳家九劍,仍是勝出許多。鐵木迭兒不知道爲何要有這一趟南行,內心深處也頗爲牴觸那個年輕藩王,只不過呼延大觀說要他隨行,鐵木迭兒就只能老老實實跟着。北莽傳言那姓徐的不但繼承了李淳罡的兩袖青龍,鄧太阿也傳授了飛劍術,雖然徐鳳年一直習慣佩刀示人,但鐵木迭兒毫不懷疑徐鳳年真要用劍的話,自己根本不是對手。鐵木迭兒一路沉默寡言,數次想要詢問從不願承認是自己師父的呼延大觀,想問這個男人自己這輩子有沒有可能在劍道造詣上超越徐鳳年,鐵木迭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練劍起少有勝負心的他,不一樣了。五騎馳騁在那座被譽爲塞外江南的陵州驛路上,鐵木迭兒一直在細心觀察徐鳳年的言行舉止,不是沒有發現蛛絲馬跡,比如徐鳳年雖然把涼刀懸佩在左腰,但這位北涼王其實是個隱蔽的左撇子,他與人爲敵時是右手刀還是左手刀,必定有着天壤之別。再就是徐鳳年雖然看上去氣機流淌緩慢而乾涸,如逢枯水期,水面極淺,幾乎見底。但是鐵木迭兒卻清楚,如果說自己的氣機運轉如正值汛期的一條河水,乍一看氣勢洶洶,那麼徐鳳年便是那離陽的那條廣陵江,越是無水,越見崢嶸,水道之深之廣,讓人悚然。

五騎在陵州最北部一處停馬,折出驛道,沿小路轉入一座山脈,山路上不斷有健壯涼地健兒在北涼士卒的護衛下,用將那石條、石塊、石板從大山中運出。爲五騎領路的是一位早就守候在入山口的拂水房諜子,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反而沒有太多諜子該有的精明,散發着近山之人獨有的粗糲氣息。漢子姓劉,是拂水社二等房的一名諜子小頭目,他只知道自己要接人,但到底是接誰事先並無告知,等到遇到那夾雜有各地口音的五騎後,這名諜子也吃不準是來什麼來頭,可既然統領陵州諜報的拂水社甲字房大璫,都破天荒說了幾句重話,他也就小心翼翼陪着那五騎入山。漢子一路上字斟句酌給他們介紹着這座採石場的歷史,說這兒在當地叫見魚山,陵州士子喜歡稱爲大嶼洞天,從大奉王朝在北涼更西的地方設立西域都護府後,如今青蒼臨謠那幾座軍鎮的打造,石料大多都是從此開鑿而出,後來清涼山王府的建造是如此,涼州邊關那邊耗時六年的虎頭城更是如此。

徐鳳年五人到最後不得不牽馬而行,來到一座山頂俯瞰峰巒,開春後,滿眼景象鬱鬱蔥蔥,只是視野所及,就如他們腳下這座一枝峰,其實早已是個空殼子,自大奉起,經過將近五百年的石料開採,這個位列道教三十六福祉之一的大嶼洞天,就真成了名副其實的洞天,由十六-大洞羣和近千個洞體組成,在側峰一枝峰望去,羊腸小徑的棧道爬滿山脈,主峰那邊偶有屋檐飛翹的道觀掩映在一籠綠意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北涼數以萬計的採石匠人在此爲了生計勞碌奔波,而問長生之人則在此出世修道。

徐鳳年站在山巔,怔怔出神,大嶼洞天從年初開始燈火通明瘋狂開採,迎來了採石量的最高峰,爲此連那素來不問世事的幾座道觀真人都坐不住了,生怕那個年輕藩王真要鐵了心把整條山脈給徹底挖空,到時候他們上哪兒找洞天福地去?在清明前夕,就有三位年邁真人聯袂拜訪陵州刺史府邸,言辭委婉跟徐北枳提出異議,甚至不惜用上了此舉有傷北涼根基氣數的理由。徐北枳以禮相待,但是官府該用什麼進度採石還是照舊如常。作爲罪魁禍首的徐鳳年當然深知其中秘辛,他放出話去,要在第三條重冢防線後再起一座虎頭城,而且只用三年時間,由經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鉅子擔任督監,他徐鳳年則會親自擔任副監,尚未命名的新城會枕蘅水而面崧山,比虎頭城規模更加宏大,屆時便會成爲新的西北第一巨城。城池會不會建造?當然會,徐鳳年就是要以此告訴北莽北庭和西京尤其是南院大王董卓,北涼要在他們哪怕成功摧毀虎頭城、柳芽茯苓和重冢三線後,依舊要再破一城才能進入北涼道境內。本就並不寬裕的北涼財政賦稅會不會因此而繃斷?答案也是當然,但是徐鳳年本就是在孤注一擲,整個涼州除了三線邊軍和鎮守關隘的軍伍,其餘所有人都要奔赴蘅水崧山一帶,爲建造新城而添磚加瓦。這一切,其實都是爲了一年後那場葫蘆口決戰打掩護做鋪墊。徐鳳年必須逼迫北莽不得不把視線都放在涼州一線。爲此,徐鳳年甚至跟褚祿山討論出了一個涼州勝流州輸的慘烈方案,因爲流州只有勝和輸,纔有縱深意義,僵持態勢下,流州沒有任何戰略價值,當然流州即便輸,也只能讓北莽和柳珪贏得只有慘勝,那麼寇江淮就成爲至關重要的一枚棋子,正是寇江淮的到來,促使褚祿山生出這個對敵人很對自己更狠的念頭,然後徐鳳年答應了。

這意味着三萬龍象駐軍,流州青蒼三鎮,尚未遷入北涼舊有三州的十萬流民,必定會陷入險境。

而他徐鳳年的弟弟徐龍象,首當其衝。

所以當徐鳳年答應的時候,褚祿山神情複雜。之後在清涼山梧桐院,徐渭熊之所以對徐鳳年沒有什麼好臉色,未必不是她內心深處對徐鳳年這個決定有所牴觸。

徐鳳年指了指遠處的一個洞窟,轉頭對澹臺平靜笑問道:“自我聽說大嶼洞天的採石後,就一直弄不明白爲什麼洞窟那麼宏偉,洞口卻那麼狹小,當年只聽師父說過,在洞裡採石其實沒外人想象那麼艱辛,用子承父業、徒循師業的採石人的話來說,那就跟刀切柔軟豆腐差不多,只不過石材給吊到洞外後,就會很快堅硬如鐵。澹臺宗主,你知道這裡頭有什麼玄機嗎?”

澹臺平靜輕聲道:“許多保存千百年依舊完好無損的墳冢古物,重見天日之時,都會煙消雲散。山腹石料出山變硬,大概是相同的道理不同的呈現,是物氣相溶的結果。”

徐鳳年欲言又止,強忍着笑意,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年少時性子無良,又口無遮攔,琢磨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解釋,覺得那些石料由軟綿轉爲堅硬,其實就跟雛兒在青樓裡見着世面後,脫了褲子一般。結果跑去聽潮閣這麼一說,被師父罰抄了好幾萬字的聖賢經典,當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襲白衣如仙人的澹臺平靜深呼吸一口氣。

呼延大觀壞笑着把大致意思跟貨真價實的“雛兒”鐵木迭兒一說,後者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轉頭問道:“澹臺宗主,再問一個問題行嗎?”

練氣士大宗師冷笑道:“不回答行嗎?”

徐鳳年只好厚着臉皮問道:“一個人,有沒有可能在湖底不吃不喝十幾二十年?最上乘的道家辟穀食氣,或者是佛門面壁禪定,能否做到?你們練氣士有沒有類似神通法門?”

澹臺平靜默不作聲。

倒是呼延大觀開口說道:“只要不是在湖底,就都有可能。”

徐鳳年陷入沉思,那鎖骨穿鏈牽刀的楚狂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這是自他去武當山練刀起就很好奇的事情,當時只以爲是自己境界不夠,不懂一品修爲武道宗師的厲害,可當他達到金剛境界後,發現就算躋身金剛境也萬萬做不到,之後接連晉升指玄境界和天象境界,徐鳳年仍是沒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後來在高樹露封山解開後雙方一戰,他成就天人之身,才知道要做到楚狂人那個地步,唯有擅長養氣的陸地神仙才能勉強做到,但事實上楚狂人的武道境界在如今的徐鳳年眼中,其實並不算太高明,一品是有了,可絕對不到天象境界。這就足以讓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了。當初鎮壓與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一樣出身北莽公主墳的雙刀老人,是老黃出的力,但真正謀劃的是聽潮閣頂樓幕後的師父,可師父至死,也沒有給出任何線索。

徐鳳年突然感慨道:“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相安無事,自可垂拱而治。垂拱而治,呵,說起來輕鬆,其實歷朝歷代,除了那些個幸運時值天下承平的享樂皇帝,身處盛世,要想着開拓疆土,身處亂世,要想着守住祖業。退一步說,真做到了文武並用,那麼智者出謀,到底爲誰而謀,是爲帝王謀,還是爲百姓謀?張鉅鹿的死,不正是民爲貴君爲輕的代價嗎?勇者出力,會不會得隴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也過一過坐龍椅的癮?仁者養望,泥沙俱下,其中有沒有沽名釣譽?比如像宋家老夫子那樣偷藏曆年的奏章副本,以求自己名垂青史?信者效忠,會不會有臣子愚忠,其實是在遺禍社稷?”

徐鳳年自嘲道:“當皇帝啊,誰不想?我年少時就經常想,除了那個如今已經沒了的大俠夢,接下來就是皇帝夢了,一朝權在手,殺盡天下礙眼狗,天下女子都是自己的,多爽快。只不過隨着時間推移,就發現當皇帝,真的不輕鬆,趙篆爺爺要殺徐驍,趙篆老子殺薊州韓家,臨死還要殺了張鉅鹿才能安心閉眼。趙惇和離陽沒有接受兩禪寺李當心的新曆,沒有選擇讓天下多有六十年太平,而是讓他趙家子孫多了幾年國祚而已,我想也正是那一刻,趙惇和張鉅鹿這對原本可以千古流芳的明君名臣,開始真正分道揚鑣了,張鉅鹿纔可以下定決心求死,趙惇就硬着頭皮讓碧眼兒去死。捫心自問,我要是有天終於做了皇帝,面對那麼多取捨,會不會越來越問心有愧?會不會殺徐北枳陳錫亮,殺褚祿山袁左宗,會不會拆散北涼邊軍,讓那些一心想着死在塞外馬背上的老人,一個個死在煙雨綿綿的中原牀榻上?以後我徐鳳年的子孫,男子會不會爲了爭搶一張椅子,同室操戈,兒時信誓旦旦,言笑晏晏,大時笑裡藏刀,反目成仇?女子會不會嫁給她們根本不愛的人?”

徐鳳年望向徐偃兵,笑問道:“徐叔叔,這算不算婦人之仁?”

徐偃兵點了點頭,不過說道:“是有慈不掌兵的說法,但也沒有說掌兵之人就要事事鐵石心腸,跟大將軍齊名的春秋四大名將,不管是葉白夔還是顧劍棠,平時治軍領兵都十分平易近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真正心狠手辣的時候,也就是用兵的那些時候,這一點褚祿山就做得很好。”

徐鳳年輕輕望向南方。在那邊,有個人甚至做得比褚祿山更好。

五人牽馬下山,一直站在五人遠方的劉姓諜子依舊帶路,在山腳處,湊巧碰上一大隊從深山處走出的採石人,碎石鋪就的山路僅供三四人並肩而行,小料石材採石人層層疊疊捆縛在獨輪車上運往山外,大塊石料則擱置在驢車牛車上,還有許多采石人背石負重結隊而行。比起南詔紫檀楠木那些一寸一金的皇木還能以河流運輸,石材運輸要更加顯得笨拙。徐鳳年在要上馬出山的時候,看到一名白髮蒼蒼但身材高大的年老採石匠體力不支,背後那塊長條石料猛然傾斜,老人整個人就隨着石料摔倒在碎石路外,好在老人身體猶算健壯,並沒有傷筋動骨,就勢坐在地上,有些尷尬,苦笑連連。一名披甲佩刀的陵州採石督官睜隻眼閉隻眼,沒有像離陽境內那些官府狗腿那般趾高氣昂砸下鞭子,任由一名肌膚黝黑的年輕採石人偷偷停下腳步,遞給老人一壺烈酒,附近北涼士卒對此想要上前阻攔,那名副尉模樣的督官輕輕搖頭,用眼神制止了麾下士卒的上前。

只不過當徐鳳年走近時,七八名士卒都同時按刀,虎視眈眈。這座採石場,如今不對外開放,能夠進來的外人,都是跟官府親近且在拂水房那邊有着家世清白記錄的人物,畢竟大嶼洞天那幾座大小道觀還需要香火支撐。涼莽大戰已啓,祈福之人越來越多,最爲富饒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論富人窮人,都要求一張平安符之類的,徐北枳就給陵州境內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訂立了條不成文的規矩,以往不必上繳官府的香火錢,要十里抽二三四不等,如大嶼洞天這種身處禁地的香火錢,因爲是官府網開一面,就要抽四,因此徐北枳在買米刺史之後又有了類似吃香刺史、扒皮刺史的“美譽”。還是劉姓諜子出面,那些負責採石運送的陵州軍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舊戒備警惕。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採石老人擡起頭,看着眼前這個披着裘衣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場,大概本來就是健談的人,主動笑着說道:“這位公子是去崇山觀燒香的吧,不是老兒給崇山觀說好話,那裡的姻緣籤真的很靈光,這些年老兒見了許多公子小姐許願後都還願來了。老兒那不像話的孫子,也是在觀裡求得中上籤後,果真給老兒找了個挺好的孫媳婦。如今陵州都說,除了武當山的籤什麼都最靈,就姻緣籤來說,就要輪到崇山觀嘍。”

說到興起,極爲好客的老人下意識擡起手,像要請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縮回手,顯然是意識到這種二十文買上一斤的綠蟻,雖然他們這些採石人喝得精貴,可換成眼前這種世家子,哪裡喝得下嘴?

徐鳳年本來都已經要接過酒壺,可當老人縮手後,也就只能作罷,笑着蹲下身,很快徐偃兵就從馬背上摘下一隻酒壺丟過來,徐鳳年伸手接住後交給老人,“老伯,喝我的。不介意的話,都拿去好了。”

老人也不客氣,接過那酒壺後,擰開了後使勁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綠蟻酒,一樣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聞着就知道更值錢,老兒這輩子就喜歡喝酒,有人送酒喝,不會不收。不過往我孫子這隻酒壺裡倒幾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沒那臉皮要。”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壺裡倒了幾兩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隻粗劣酒壺,再把精緻酒壺還給徐鳳年,老人不忘說道:“老兒多嘴說一句啊,公子可別惱,雖然公子你看着就是大家大戶裡出來的有錢人,只是過日子啊,可不能這麼大手大腳的,家業再大,也得精打細算才行。公子要是不愛聽,就當老兒放了個屁,千萬別把酒要回去。”

那個黝黑青年有些緊張,相比他這個一輩子都在深山跟石頭打交道的爺爺的言談無忌,他去過更多的陵州郡城縣城,更知道厲害輕重,也見過許多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聽過許多將種子弟的跋扈傳聞。雖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錦衣遊騎,一口氣關押了很多有錢人家的子弟,但這個年輕採石匠真正近距離對上這種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齡人,還是相當緊張。

徐鳳年微笑道:“當家的人,是得有這麼個當家的法子。對了,老伯,我聽說你們大魚山採石場每人每日採石量是八十斤,兩趟入山出山,雖說有二十五里山路,卻也不至於太過吃力,怎麼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來斤重石?”

那年輕採石匠不想爺爺對外人說太多,於是出聲提醒道:“阿爺,咱們要動身了。”

在孫子的幫忙下,老人蹲着重新系好捆綁石料的牛皮繩,緩緩站起身後,轉頭對徐鳳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過這麼個規矩,不過公子有所不知,採石場還說了,在做成一百二十斤的任務後,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賞錢,老兒和孫子還有前頭的兩個兒子,四個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兩趟,怎麼也能多背個四五百斤,那就是四五十文錢,對咱家來說,可了不得。老兒還有些氣力,兒子孫子也都孝順,只讓老兒背一趟,這不就想着一趟多背個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賺兩三文錢那也是好的。官府那邊結賬也一直爽快,咱們幹活也就有幹勁。”

徐鳳年笑着點頭。

老人興許是喝了幾口好酒,意猶未盡,笑臉淳樸,最後對徐鳳年說道:“不過老兒我一大把年紀了,賺不賺那兩三文錢,也不算什麼事。只是聽說王爺要在涼州北邊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蠻子,老兒就想雖然這輩子是沒機會去北邊了,但趁着好歹剩點氣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賺兩三顆銅板,又覺着以後那座城造起來了,說不定老兒多背的那點石料,趕巧就能多扛下北蠻子幾箭,一想到這個,老兒心裡頭就舒坦。村子裡很多年輕娃兒都不跟他們爹一起採石了,見過陵州很多城裡風光,心也就大了,嫌棄開山挖石沒出息,都去當了邊軍,咱們這幫老頭子多背幾萬斤石頭,早點把城給建起來,他們說不定就能多回來幾個過年。”

老人突然停頓了一下,望着遠方的天空,輕聲呢喃道:“聽採石場當官還有當兵的人說,王爺家後頭那三十萬塊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們大魚山的石料。家裡有娃兒投軍的那些老傢伙,都說如果有天家裡有誰回不來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麼用咱們家鄉這兒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經開始前行,身後突然傳來那個富貴人家年輕公子哥的喊聲,“老伯,你等一下。”

隨後年輕採石匠詫異看到那人脫掉裘衣,交給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爺爺身邊,不由分說解開繩索,背上了石料,看着不像是個會做粗活的公子哥,揹着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氣定神閒。那人身後各個氣態非凡的四個人則悠悠然牽馬而行,更襯托得那傢伙……腦子有點不正常?這到底算怎麼回事?膚黑年輕石匠一時間有些走神,難不成現在的北涼紈絝公子都這麼好說話了?倒是老石匠比孫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歲,老人雖說這輩子都在跟不會說話的石頭打交道,但也許是越是跟死物相處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個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碼不是什麼壞人。對於身邊這位公子哥爲何會幫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懶得想,就像大魚山的採石匠代代相傳,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內又有似魚似蛇的靈物,等待化龍之日,只是誰都沒親眼見着,如今眼界越來越廣的年輕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輩仍是都願意相信。

一行人背石出山後,跟那個奇怪俊哥兒嘮嗑了一路的老人,都已經拍着胸脯說要把村子裡最俏的姑娘介紹給他了,有他這在村子裡說話還管用的老兒牽線做媒,這事兒準成!可惜那俊哥兒說他有了媳婦,這讓老人很是遺憾啊。最後那年輕人在卸下石料後,跟老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說他會盡力的。老人也沒聽懂在說啥,只好笑着點頭。

鐵木迭兒本以爲這無非是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吃飽了撐着,與那些採石匠收買人心,少不了讓那陵州諜子“無意間”泄露身份,不曾想徐鳳年披回裘子後,就那麼直接出山了,連那諜子從頭到尾都矇在鼓裡,根本不知他們的真實身份。到最後,鐵木迭兒只能是覺得這年輕藩王真的很無聊,否則道理講不通。

五騎來到這大嶼洞天,結果是四騎率先離山,那個當時聯手徐偃兵給鐵木迭兒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煩的高大女子,不知爲何說要回山一趟。

澹臺平靜單騎入山,最終牽馬走入大嶼洞天另外一座側峰的半山腰,但是沒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着,暮色,夜色,晨色,她終於等到了兩個外鄉道士。

一位年輕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顯不同於採石匠經常見着的大魚山道人裝束。

年輕道士對澹臺平靜溫和致禮道:“貧道武當李玉斧,見過澹臺前輩。”

那個小道童也跟着師父,有模有樣行禮道:“小道武當餘福,見過澹臺前輩。”

澹臺平靜看着這對從武當山走出然後走入大嶼洞天的師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見了大契機?”

李玉斧微笑道:“貧道還要感謝前輩的守候。”

澹臺平靜看似站在洞口,實則是攔在洞口才對,語氣不算有多和善,“此緣初起於我們師徒,是我們看着白蛇走江蛻變成蛟,然後看着它沿江上游。如今又是我們……是他,親手牽動異象。”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經說道:“腳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臺平靜看着這個故作高人言語的孩子,笑了笑。

給人盯着瞧得小道童微微漲紅了臉,很快氣勢大弱,小聲說道:“是師父說的。”

武當山現任掌教的年輕道士眼神溫暖,擡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腦袋,“是你說的。”

看着這對師徒,澹臺平靜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掩飾後說道:“地肺山,廣陵江畔,你也結下一線之上的兩緣,但是……”

李玉斧輕輕擺手,微笑道:“澹臺宗主大可以放心,我們來大嶼洞天不是要爭什麼,不過是貧道想帶着餘福多走走看看。”

澹臺平靜搖頭道:“你道家不爭,就是大爭。”

澹臺平靜看着不急不躁的武當年輕掌教,緩緩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類,你們道教聖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說,我師父曾評,‘此中真意,天地於人無有恩意,也無惡意,’‘足可謂天地起驚雷’,後世學淺之輩只憑喜好,曲解爲躋身聖人即可看待世間萬物爲芻狗。大秦末,儒家聖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應,其根祗卻有重返天人同類的趨勢,黃三甲稱之爲‘撥雲見月’,而非‘開雲見日’。至於佛教,是外來之教,不去說它。”

澹臺平靜眼神驀然尖銳起來,緊緊盯着武當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爲天下蒼生做決斷,當真敢言自己無錯?”

李玉斧平靜道:“自己行事,行對事,行錯事,都比‘別人’要你做好事壞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觀音宗宗主,而是擡頭看着天空,似乎在與天言語,“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無憂無慮,在這生死之間,豈可操之於那些早已超脫生死的‘人上人’?生於天地死於天地,不該問如何長生,當要問一問,爲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禮,道教的清淨,或者是佛門的慈悲。在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問自答之中,會有人得,也會有人失。後世終歸有人自知、自重、自強、自立,還有那自由。人生雖苦短,浩氣自長存。”

澹臺平靜怔怔看着這個膽敢“問天”的年輕道士,無奈一笑,讓過洞口道路,踏步前行離去。

就像有樣東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獨有,那她就乾脆不去看了。

小道童彬彬有禮對着她的背影躬身說道:“謝謝前輩。”

澹臺平靜回望一眼,笑問道:“呂洞玄?齊玄幀?洪洗象?”

小道士愣了愣,“前輩,我叫餘福。”

李玉斧帶着小道童進入山洞,點燃早就備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到一座碧綠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間,然後從行囊拿出好些油壺和一盞古樸油燈,盤膝而坐,彎腰點燈,餘福也跟着坐下。

等了半天,小道童也沒看到平如鏡面的潭水有絲毫動靜,只好看着那燈芯,納悶問道:“師父,咱們這是要做什麼啊?”

李玉斧柔聲笑道:“無聊了,就背誦經典。”

小道童哦了一聲,開始背誦《珠囊目錄》,小半個時辰後,實在是口乾舌燥,轉頭苦着臉。

李玉斧輕聲道:“累了就休息。”

小道童開心一笑。

李玉斧之後爲那盞油燈添了一次油,期間吃過一些幹棗果腹的餘福已經昏昏欲睡,李玉斧讓孩子枕着自己的腿休息打盹,緩緩入睡。

李玉斧也開始閉目養神。

深潭水面輕起漣漪。

然後跳出一尾半身赤紅半身雪白的小魚,依稀可見鯉魚的形狀,雙須極長。

它游到潭邊,雙須輕柔靈動搖曳起來,遍身魚鱗熠熠生輝,猶如龍甲,大放光明。

李玉斧睜開眼睛,微笑道:“廣陵江畔一別,你我又相見了。”

它搖動雙須和白尾,意態歡快。

李玉斧輕聲道:“我願護你走江之後入海,幫你化龍,若是後世大旱難熬,你可願爲人間興雲佈雨?若是有君王不仁,你可願代天示警?若是你自覺孤單,可會仍然不去興風作浪?若是你再無相剋厭勝,可會與世人相安無事?”

它靜止不動。

李玉斧笑道:“作爲你龍興之地的北涼,有他在,你不用擔心。民心所向,天地同力。”

它微微擺尾,破開水面,懸浮在水潭上方。

李玉斧輕輕掐指,“三日後,你我一起下山入江,在廣陵江入海口,然後再道別。”

它好像點了點頭,緩緩潛回深潭。

李玉斧微微嘆息,低頭看着嘴角流着口水的小道童,聽着孩子含糊不清的囈語,喃喃道:“小師叔,等你開竅時,李玉斧斬斷天地之前,會請她回來。那以後,便沒有來世了。”

李玉斧閉上眼睛,嘴角有着笑意,“其實如果有來世,讓我再喊你一聲小師叔,那該有多好。可惜,沒有了。”

祥符二年春,兩個武當山道士離開北涼,開始沿着廣陵江一路徒步往東。所到之地,都有一場場貴如油的春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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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西蜀春帖草堂的女主人謝謝聽說那年輕藩王的陵州之行,竟然膽小到需要帶着數位武道大宗師纔敢離開涼州,她對其十分嗤之以鼻,尚未見面,就對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十分看輕,自然而然對於身邊男子當年的單騎入蜀感到愈發憤懣不平。

只不過當她陪着兩個當世最富傳奇色彩的男人,親眼看到那五騎出現在視野。

沒有理由的,這位女子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那個年輕人,好像真的有資格讓如今的蜀王重返陵州,有資格讓謝先生爲了對付他,專程輾轉蜀地捕蛟養龍。

當然,她也越來越討厭那個叫徐鳳年的傢伙了。

但是很快登評過兩次胭脂評的大美人謝謝,就是憎惡這麼簡單了,而是連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因爲那個傢伙在下馬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謝姨是吧?怎麼沒帶孩子一起來陵州啊,紅包都準備好了的。”

第170章 珠簾,鐵甲(下)第20章 搶秘笈也是學問第137章 讓你不練劍第60章 半寸舌第69章 謀國之士第33章 山不在高第7章 武媚娘望城頭第62章 師徒和師徒第40章 新無敵(中)第172章 殿下姓徐第154章 隔壁桌上北涼王第20章 垂死一劍第181章 請老祖宗赴死第237章 又是聖旨到,又見太安城第205章 上山下山第71章 大雪坪上欠劍第75章 打趴下第153章 死在更南,死於更北第113章 永子十局一段事第293章 安身之地無處安心第93章 白龍魚服第315章 一樁娃娃親第74章 北涼親家第97章 爲他人作嫁衣裳第95章 狗刨江湖第26章 那一年西楚亡了國第207章 欠債不還錢,說與山鬼聽第164章 江湖飄總挨刀第282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五)第283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六)第152章 我來畫龍你點睛第386章 西楚雙璧(三)第159章 江西龍虎江東軒轅第73章 青羊宮內殺神仙(中)第134章 有人養龍第208章 這座江湖老去第130章 龍擡頭,開天眼第8章 問劍答劍第169章 我在陸地觀滄海第16章 呂祖遺言第163章 呵呵不呵呵第15章 山上有個騎牛的第149章 春秋十三甲第162章 等待和希望第387章 西楚雙璧(下)第175章 能飲一杯無第140章 一盒奇巧第163章 蟬螳螂黃雀彈弓番外第一章第166章 回望和回神第142章 你斬溪水我養意第252章 日出東方第392章 無我這般幸運人第354章 真正的血腥第210章 說書人酌酒閉目而談第106章 疼第20章 殺人賞雪第192章 兩座江湖第193章 女俠第425章 讓你終是求不得第23章 山上老道第234章 百無一用是(中)第76章 井中月第110章 問答第90章 青燈第257章 事了拂衣(上)第121章 坐井觀天第198章 風起西北隴上(下)第59章 下馬第四五百一十五章 波瀾壯闊第422章 馳來北馬多驕氣第52章 起手撼崑崙第149章 待客之禮第34章 老匹夫的一步第113章 永子十局一段事第148章 麻衣如雪第178章 指玄對指玄第151章 青衣殺白衣第四百零六章第112章 風起梧桐院第214章 兩次兩年第159章 第三杯儒聖梅子酒第249章 新舊先後第121章 彈劍如彈琴第99章 大王巡山第163章 菩薩生青絲第146章 山中無虎第281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四)第148章 是誰先見他白頭第173章 褚祿山的問題第65章 三碗再三碗第210章 拔劍再說第396章 李義山番外第一章第151章 青衣殺白衣第144章 天下姓什麼第43章 如意第336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三)第49章 呵呵姑娘第202章 大風起時,豈能不落人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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