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用過早飯, 薛慕躊躇片刻,還是擡步往畢常房間行去。
雨天留客,店裡頭房間告罄, 掌櫃的好容易給畢常挪了間客房, 還是靠着廊底的, 屋裡僅一扇窗戶, 又潮又悶。
薛慕到訪時, 門正大敞者着透風。冷風夾着雨絲順着窗戶灌進來,又盡數透過門扉奔涌而出。薛慕沒提防,便被那撲面而來的涼風砸了個滿頭滿臉。
小二剛打水給畢常洗漱完畢, 正端着面盆繞過屏風往外,見着薛慕, 忙躬身行禮, 一回頭就要向內通傳。薛慕擺了擺手, 示意他不必通稟,小二哈着腰對他客氣點頭, 而後不言不語退了出去。
薛慕繞過屏風往裡走,見畢常牀邊擺了盆紅通通的炭火,裡頭摻着些細柴,燒得嗶嗶剝剝的,倒沒有外間那等寒涼。畢常躺在榻上, 身上蓋着緞面兒的被子, 被子上頭還罩了件大氅, 臉上熱出了一層細汗。
薛慕輕輕釦了扣屏風, 畢常聽得聲響, 轉頭看來,見是薛慕, 趕緊拿手撐着就要起身。
薛慕三兩步上前將他按住,坐在榻邊,見他面紅耳赤的模樣,倒是笑了,“這還沒入冬呢,你這架勢,倒像是三九寒天似的,也不嫌熱得慌。”
畢常伸出手臂抹了把臉上的細汗,“我昨兒說了句這屋子悶得慌,夥計就把房門敞着給我透風。蘇帷來看了覺得陰冷,就讓夥計給我加了炭火厚被子。他一番好意,我也……不好推辭。”
薛慕眼睫微不可見地顫了顫,轉頭打量一番,“這幾天連日大雨,店裡頭滯留了不少商客,房間有些吃緊,你將就着住住,等有了空房,再替你挪過去。”
畢常將大氅掀開,不顧薛慕阻攔,拿手撐着起了身,半靠在牀頭,“不用那麼麻煩,這裡挺好的,再說你還不知道我麼,哪裡有那麼嬌氣。”
薛慕拿火鉗子撥了撥炭火,盆子裡頭噼啪一聲,炸了朵花,“孤鴻兄現下……如何?”
畢常臉上顯出兩分黯然,勉強笑道:“仍舊昏睡不醒,好在沒別的異樣,嫂子照看得也很周全。”
薛慕側頭仔細瞧了瞧畢常神色,畢常疑惑地拿手摸了摸臉,“怎麼?”
薛慕有了幾分瞭然,將火鉗子往盆邊一擱,拍拍手起身,躊躇了片刻,想着終究是要攤牌的,便直截了當道: “我前些日子給你修了書,你可已閱過?”
畢常竟然很坦然,臉上帶了點笑意,“看過了,蘇帷很好,祝你們共白頭。”
畢常眼下這態度敞亮又坦蕩,和過往那些年裡的死纏爛打反差過大,薛慕詫異了一小下,而後倒生出些對不住人的歉意,溫言道:“孤鴻兄如今纏綿病榻,你又剛罹了災禍,我本不該在這樣的當口提這事的,只是我和阿帷既然兩情相悅了,便不願他有分毫委屈,還望你能諒解。”
畢常笑了起來,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不含絲毫憤恨不甘的,發自內心的笑意,他拍了拍牀榻,示意薛慕坐下說話,而後道:“反了反了,該是我來求你諒解纔是,空耗了你許多大好的年華,如今你尋着了真心人,我替你開心還來不及。”
薛慕在他榻沿坐下,也笑了起來,揶揄道:“莫不是燒糊塗了?你如今這態度,倒叫我以爲過往那胡攪蠻纏的,其實另有其人了。”
畢常拉過他手握住,薛慕微一蹙眉,想要抽回手,畢常緊了緊,情真意切道:“沒別的意思,就想拉着你敘會兒話,我往後恐是要長居京城了,此次別後,能不能再見,就得看天意了。”
薛慕便也不再掙扎,瞧了瞧他那與畢孤鴻迥然不同的眉眼,“留在京城?何處安身?孤鴻兄府上麼?”
畢常點點頭,薛慕提點道,“你兄長必定是沒有異議的,只是大嫂那邊如何?”
畢常道:“大嫂對我很好。”
薛慕道:“你三年五載纔回一次京裡,她對你好,那是待客的姿態。可是遠香近臭,真要每日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久了也難說。”
聞言,畢常臉上也有兩分憂慮,但仍是堅決道:“你講的那些我都設想過的,只是此次回去,見兄長瘦了很多,鬢間有了白髮,想是成日埋首朝政,虧損了身子。我嫂子也勸他,勸不過來也無法。我以前年輕,不懂事,和他置氣,遠行這麼些年,不僅沒有回去探看過,連書信也寫得很少。這次回去見他孤零零躺在榻上,不言不動,就後悔沒在他身邊守着看着,也不知他是怎麼過來的。仔細想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有點惦念就該知足,計較那許多,倒是過分貪心了。”
薛慕當年在京城,和畢孤鴻曾有過一面之緣。印象中是相當不苟言笑的一個人,背脊挺得筆直,滿心滿眼都是蒼生萬民,就差額頭上寫着國之棟樑四個大字了,唯獨對着畢常能有幾分人氣兒,可是……想想也是令人嗟嘆。
畢常見他皺着眉頭,笑了笑繼續道:“人都說長兄如父不是麼,我也回去儘儘孝道,往後把八股文章重新做起來,不定哪天就金榜題名了。”
薛慕嘆了口氣,“你想得開就好。”
畢常真摯道:“如今是想開了呀,心裡也不是一點不打鼓,總之邊走邊看吧。以前自己鑽牛角尖,拖累了你,實在抱歉得很。”
薛慕一向對他是有不滿的,可他如今這樣誠懇,薛慕反倒不好意思了,忙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也罷。一個巴掌拍不響,我自己往日也有些太過優柔了,若是當初更堅決些,後面那些也不至於的。”
畢常聞言笑了,“你這人就是太心軟了些,別人稍微放低點姿態,你就忙着把錯處都歸咎於自己。”頓了頓又道,“我其實比你所認爲得要再糟糕一點,你肯定想不到,我最離不開你的那些時日,曾經衷心地祈求老天爺,祈求他讓你永遠不要遇到摯愛。”
薛慕愣住了,不敢置信道:“這……太也無恥了!”
畢常笑了笑,認下了這個無恥,“人在溺水時,好容易抱住了根浮木,當下就一點也不想撒手了。可是你載着我漂浮了幾年,現下你要上岸了,我心裡反倒沒有當初那些齷蹉的心思,就盼着推你一把,望你能得償所願,和蘇帷終成眷屬,”說着自嘲地笑了笑,“其實我也沒那麼壞,對吧?”
薛慕嘆息道:“我這塊木頭都能上岸了,你何苦繼續在水裡頭泡着,苦海無邊吶,何不回頭?”
畢常苦笑了下,“你當我沒試過?回不了頭了,苦海也罷,無邊也罷,就這樣吧。”
薛慕便也不提這茬兒了,撿了些途中趣事和他聊了聊,也算是相談甚歡。
蘇帷被林立之纏着下了回棋,把他殺得哭爹喊娘,而後回頭一看,媳婦兒不見了。忙樓上樓下找了一通,楞是沒見着人,小二的機靈得很,看他四處晃悠,笑呵呵道:“您尋摸薛公子不是?他在畢公子屋裡頭。”
薛慕道了聲謝,臉色不大好看地趕了過去,剛繞過屏風就見二人言笑晏晏,薛慕還放任畢常握着他手,於是蘇公子本來就不十分好看的臉色,霎時間便徹底黑了下來。
畢常眼見着屏風邊上繞過來個黑臉炭頭,忙放開薛慕,舉手作投降狀,嘴裡卻開玩笑道:“我們沒怎麼樣,就是敘下舊日情誼,蘇帷你可別誤會吶!”
畢常那話不啻於火上加油。
舊日情誼?他們那舊日情誼要是續上了,那還了得?
蘇帷冷冷掃他一眼,意思是給我離他遠點兒,畢常被他眼刀逼得往後靠了靠,心裡嘖嘖稱奇,這滿臉醋意的妒夫樣,哪裡還是那個進退得儀風度翩翩的蘇家公子?
蘇家公子拉起自家媳婦兒就要往外走,薛慕本想閒扯幾句過後,就詳細問下畢常腹上疤痕的來龍去脈,於是蘇帷拉他的時候,他就不是太情願。
蘇帷心裡頭醋意洶洶,日防夜防,沒成想自家媳婦兒還是半隻紅杏出了牆,於是也不管他願不願意,生拉硬拽地將人帶回了房裡,又把賴在房內想要看戲的師弟踹了出去,將薛慕按在牀上就要把人辦了。
薛慕被他拿腰帶捆住了雙手,掙扎邊道:“這長天白日的,你幹什麼呢?”
蘇帷咬牙,“幹你!一天不艹就給我出幺蛾子,還敢單獨去見畢常,我同意了麼?”
聽他是計較這個,薛慕一愣,而後也氣樂了,雙腿被他壓住了,手也被綁着,便直齜着白牙,一口咬在他下巴上。
咬過之後還不泄憤,恨恨道:“你見他也沒問我同不同意吶?”
蘇帷一點也不吃虧,低頭咬在他嘴脣上,咬出了幾個頗深的牙印,而後指控道:“你纔剛和他分手,就不知道避嫌?!”
薛慕反駁道:“你和他也有過私情,怎麼不避嫌?”
蘇帷否認,“我和他那不算私情。”
薛慕冷笑,“不算私情?他都捨命救你了,還有你昨天對他呵護備至那樣子,真當我是睜眼瞎麼?!”
蘇帷一愣,而後笑了起來,“就說昨兒夜裡你怎麼翻來覆去的,我還當你是見着他心緒不寧呢,結果是計較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