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得到潘雲飛殉國的消息是在幾個小時以後,當時他正忙着將團裡的兄弟往回撤呢。一直到天快黑了,團裡纔在向毅團的另一側構築好工事。
現在的問題主要是兩個,鬼子在這個方向出動了多少兵力,這個必須弄清楚。另外,鬼子的戰術意圖要判斷出來。而且從上午的戰鬥看,鬼子應該是出動了他的精銳力量,但沒想到把陳鋒團包圍之後,竟然被撕開口子,讓陳鋒帶着人突圍了,這樣一來鬼子就無法繼續側翼包抄了,只能在防區正面強攻。
從總兵力上看,國軍是有優勢的,但國軍指揮跟不上,再加上日軍有飛機偵察,往往對國軍的佈防、調動掌握得很清楚,這樣一來,其實就是戰場情況瞭解上的不對稱。
整個白天,從師裡的防區空隙中鑽過來多少鬼子目前還是個未知數,但至少證明了一點,鬼子鑽進來,從容分割包圍一個團,而且能打退向毅團,並在兩個團的輪番進攻面前保持這麼強的戰鬥力,實力不容小看。ノ米ノ花ノ在ノ線ノ書ノ庫ノ?h
如果換成鬼子指揮官的角度,陳鋒盯着地圖琢磨着,他下一步會怎麼打呢?首先,這個指揮官很有頭腦,也很有耐心,耐心地將國軍吸引到這個地方,利用地形優勢,從側翼包抄。一出手就打掉向毅的一個營,陳鋒團儘管救了出來,但傷亡巨大。打完之後,鬼子在三個團的重兵之下從容脫離,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蹟。
按照上午的打法,其實鬼子是想一口氣吃掉自己的這個團,然後再從防線的缺口處來長途奔襲主攻方向的國軍的後路。但鬼子也沒有想到,被自己團團包圍的陳鋒團,居然建制不亂,指揮不散,撕開口子脫離包圍。
現在無論是鬼子和國軍,要想在這片地方站住腳,就只能硬碰硬了。從局面上看,國軍佔優,但國軍傷亡大,實際戰鬥力也打了折扣。從機動上看,鬼子佔優,因爲國軍現在兵力受損,原來的四個團,一口氣被打殘了一個半,而且重裝備缺乏,一旦陷入強攻,火力根本延續不上。
儘管周圍亂哄哄的,但陳鋒卻充耳不聞,腦子像個計算機一樣緊張地計算着。也就在這個時候王衛華走了過來,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潘雲飛重傷,犧牲在醫院裡。
陳鋒一聽,腦子立刻就亂了,連忙問是怎麼回事,王衛華就簡單地把經過說了一遍。陳鋒聽完之後臉色陰沉着,一腳把地上的手搖電滾子(方言,手搖發電機)踢倒了。陳鋒半天不說話,王衛華也是悶着頭,有個兄弟過來問野戰電話需不需要拉到直屬炮兵隊(當時國軍野戰電話等物資嚴重缺乏,團一級一般最多臨時拉一根,從團部到炮兵陣地,這根線是要炮火用的),結果被陳鋒拿眼睛一瞪,吼了一嗓子:“滾蛋,都他媽的給我滾。”
平時無論仗打得多緊,陳鋒很少對下面的兄弟發脾氣,所以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再加上團裡忙着佈置防區,一直沒有和師部聯繫,潘雲飛陣亡的消息陳鋒也一直不知道,剛剛聽到這個消息,陳鋒有點情緒失控。
他馬上讓電臺要通師裡,現在師裡也是正亂着呢,上頭命令聞天海暫時代理師長。陳鋒跟師部商量下一步的作戰計劃,師部半天也沒個回信,陳鋒焦急萬分。
但不能這麼幹等,他又要通向毅,把自己的推斷跟向毅說了,那邊向毅也是一頭霧水,沒有得到師部明確的部署安排。
這會兒王衛華拿着清點傷亡名單過來了,全團失去了將近三分之一的戰鬥力,王衛華和楚建也都建議上報師部,先撤回去再說。
陳鋒腦子裡面在緊張地盤算,下一步究竟該怎麼打,現在就撤嗎?如果一撤士氣渙散怎麼辦,以前淞滬會戰中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而且如果自己的團向後面撤,其他的幾個團呢?這樣一來主攻方向的兄弟部隊就危險了。
但如果不撤的話,就現在的實力,陳鋒心裡確實沒什麼底。
不,絕不能撤。一撤的話鬼子趁勢就跟上來了,到那個時候反而被動。對付進攻的最好辦法就是進攻,既然鬼子認爲他們側翼包抄得手,我們必定挺不住那麼久,那就乾脆利用他們的心理。而且馬上就到了晚上,鬼子飛機偵察的優勢就喪失了,只要我們能夠偷襲得手,從側翼威脅他們,那他想組織正面的強攻就很困難。
但這步棋太險了,就算平時團裡兵強馬壯的時候都不見得有絕對的把握,何況現在實力損耗這麼大呢。無論如何不能這麼幹等着,如果增援明天上不來呢,就現在師裡這幾個團的實力,真不一定守得住。
陳鋒決定不向師部彙報自己的想法了,估計彙報了也是白搭。他找來王衛華、楚建明和幾個營的營長、教導隊駱鈞一起商議。
大夥都覺得趁着夜色偷襲太冒險了,但又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現在的關鍵是,即使要趁着晚上打過去,那麼要打什麼地方呢?
這時天上突然就開始下起了小雨,一轉眼雨就突然變大了,幾個人就頭頂着雨布,中間挑着馬燈,圍在地圖邊上一起琢磨。
從上午的戰鬥看,至少能判明一點,鬼子這次出動的不是一般的部隊,他既然能一下子拉出這麼一支機械化部隊,說明一點,他的輜重距離這裡並不遠。從地形上看,沿着公路這一帶,適合機械化部隊機動的並不多。之所以昨天團裡輕鬆拿下鬼子那麼少兵力防守的山坡,不是說明鬼子不重視,而是他們沒辦法重視,他們的輜重沒趕到,他們沒有十足的把握開打。
現在這個山坡在團裡撤退之後,還是鬼子實際掌握,陳鋒意識到,在山坡的後面,一定有一支鬼子的輜重部隊,只要能搞掉他的這支部隊,那鬼子的進攻實力實際上就瓦解了。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鬼子的防區究竟延伸到什麼地方,這裡地形逐步變得複雜,他們不可能處處設防,很可能打完之後迅速脫離,他們也不想打成消耗戰。
算了,死馬當活馬醫,陳鋒覺得不能這麼傻等下去,如果鬼子緩過勁來,就徹底歇菜了。他建議:當天晚上,先派一支部隊穿插奔襲昨天那座小山坡。等到了那裡再搜索攻擊,碰到鬼子什麼部隊就打什麼部隊,打完不要戀戰,迅速脫離戰鬥。主要是襲擾,讓鬼子誤認爲他的側翼並不安全,這樣一來就多少有點投鼠忌器。
團裡迅速集合整隊,這次奔襲誰都不知道能活着回來多少人,陳鋒看着隊伍,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這個可能是陳鋒這樣的軍官都會很苦惱的問題,究竟該犧牲誰,或許這個人犧牲了會救下許多人。但就在你做出決定的那一個剎那,或許一個人的命運就這麼被改變了。
你,去把那個火力點炸了。
你,帶着兄弟們包抄過去。
你,必須守住陣地,再堅持一會兒。
這只是陳鋒這樣的軍官在漫長的戰爭歲月裡下達的很普通的命令,但這一道道命令的後面,都是普通的軍人在冒着生死去執行。
沒有人不怕死,沒有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沒有人不想自己的老孃,沒有人不想活着走下戰場,他們都還那麼年輕,好多人陣亡的時候甚至都沒有經歷過女人。
他們是一羣正常的人,他們也有恐懼、害怕,但就是生死關頭的那個瞬間,他們將一個詞彙放在腦海中——兄弟!
這個詞很難解釋,卻又無須解釋,一個稱謂罷了。反正那個瞬間和你朝夕相處的人倒在血泊裡,或者在你懷裡閉上眼睛,你看着他,幾個小時前他和你一起嘮嗑,和你一個飯盆吃飯。當你想起來,他曾經跟你說等打完了仗就回家成親,家裡給找了個圓臉盤的姑娘,再過幾年就生幾個娃娃,養幾頭豬好好過日子。
你會是什麼感受,你會是什麼想法?
沒有什麼,爲自己的兄弟報仇,爲死難的同胞報仇,爲中國人報仇,我他媽的就這麼一百多斤,你就看着辦吧,只要我不死,非弄死你個狗日的小鬼子不可。
這就是兄弟。
“兄弟們,團裡打算派一支隊伍趁夜摸到小鬼子的防區去,有願意參加的,就站出來。”
隊伍裡沉默着,幾十秒之後,二營的葉成龍站了出來,然後又有人站出來,很快隊伍前面集合了大約三四百人。
陳鋒望着這些年輕的面孔,突然覺得自己的嗓子有點哽咽:“我現在命令,身上有傷的,回到自己的原部隊。”
沒有人動,這三四百人中肯定有身上帶傷的,其實大家都有傷,傷在心裡。
“我再命令一次,各個營、連的軍官,把你手下受傷的弟兄帶回到自己的部隊去。”
有幾個人被軍官往回拉,突然隊伍裡有人高聲喊着:“團長,你就讓俺去吧,我要給四虎子報仇,媽的,長官,你別拉我,求你了。”
陳鋒一下子眼睛就溼了,這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這是一羣什麼樣的爺們。
多年以後,一個孩子坐在陳鋒的膝蓋上問他:“爺爺,你小時候哭過嗎?”
“爺爺小時候哭過啊。”
“爺爺不乖。爺爺小時候爲什麼哭啊,是看不到動畫片嗎?”
“不是,爺爺是爲了自己兄弟哭的。”
“兄弟是什麼啊,爺爺?”
“兄弟就是那些跟着爺爺一起揍小鬼子的人。”
“那他們現在呢,還找爺爺玩嗎?”
“他們現在啊,都在等爺爺呢,再過幾年爺爺就去找他們喝酒去。”
“爺爺,你怎麼哭了?”
“爺爺老了,爺爺想兄弟們了。”
陳鋒看着隊伍:“全體立正,敬禮。”雨水如同爆豆一樣砸在兄弟們的身上,和着淚水一起往下流。
隊伍裡有人低聲地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我可愛的故鄉……”
歌聲瞬間嘹亮,響徹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