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第一天，森見睡到了九點多才醒過來。
撐開依舊疲倦的雙眼，她盯着窗外發了會兒呆，然後才支撐着坐起身體。
捂着臉緩了會兒神，她起身下牀，搖晃到樓下。
“……”
鏡子裡的自己，臉色比預想的還要差些。
睡了六七個小時還不夠嗎……
她低下頭，打開水龍頭，往臉上潑了些冷水。
冰涼的刺激讓她更清醒了些。
刷牙洗臉，洗漱過後再看鏡子裡，狀態似乎比剛起牀時好了許多。
準備了一點簡單的早餐，也就是三明治，她吃了幾口，感覺少了些什麼。
掃了眼餐桌，又摸了下口袋，然後才意識到手機落在房間裡了。
上樓去取手機，有十幾條未讀的消息。
羣組裡發來的。
“一大清早就有這麼多話可聊嗎。”
她一邊下樓一邊往上翻着，最上面的一條消息，是瀧川光發來的。
光：我到青森港啦。
底下的配圖，是她在港口前的自拍：背對大海，全副武裝，騎在摩托車上——成瀨的摩托車。
“誒？”
她愣了一下，差點沒抓住手機。
底下的消息，也跟她的反應差不多。
月：？？？
海星：？？？
尚子：春海的車……？
月：光要去哪裡？
光：去北海道逛逛。
月：逛逛？
光：也就是騎着摩托車環島騎行啦。
月：怎麼這麼突然，我完全不知道！
光：現在不就知道了嘛。
月：那爸爸媽媽知道嗎？
光：當然了，不然我哪來的錢出遠門。
森見一邊翻着消息，一邊回到餐廳，繼續吃着早餐。
只是手上的三明治是什麼味道，已經完全被她忽略了。
現在就已經到了青森港，而且還是騎行過去的，那她大概八點左右就出發了……
所以昨晚在咖啡廳時，她才說晚上要睡覺，沒喝咖啡嗎？
還有持續了一天的心不在焉，以及從她家離開前的擁抱告別……
一切似乎都有跡可循，只是直到此刻，她纔看清這些痕跡所勾勒出的完整形狀。
環遊北海道，這就是她所選擇的逃避之處嗎？
將最後一點三明治塞進嘴裡，她又往上翻了翻，點開最上面的那張照片。
嗡嗡——
成瀨看了眼新彈出來的消息窗口。
一葉：光去北海道了。
成瀨：嗯。
一葉：騎的是你的車。
成瀨：我跟她換的。
一葉：你早就知道？
成瀨：只比你稍微早一點。
一葉：她去幹什麼？
成瀨：羣組裡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來下一條消息。
一葉：太突然了。
成瀨盯着消息看了兩眼，沒有回覆，雖然他也是這樣想的。
“光一個人去北海道騎行，也太冒險了點。”
尚子半個多小時前就起了牀，在他旁邊坐着。
“她說她一個月之前就在做準備了，現在人都已經到了青森港，也只能相信她了……更何況北海道也不是什麼無人區，眼下這個季節，至少不用擔心她凍死在荒郊野外。”
“嗯……”
尚子點點頭，接着又問道：“光早上是幾點過來借車的，我完全沒聽到動靜。”
“差不多八點十幾分的樣子。”
成瀨說着，又修正了一下她話語中似乎是誤解了的部分。
“光只是過來道別，是我讓她騎我的車去北海道的。畢竟要跑幾千公里，還是我那輛車的性能更讓人放心一些。”
“原來如此。”尚子又點了下頭，沒有多說。
羣組裡，瀧川光又發了一些青森港的照片。
“光都已經出發去北海道了……”
翻着手機，尚子往旁邊挪了挪，歪着腦袋靠在男朋友身上，兩眼擡望着他，“我們要去哪裡？”
“我也想去海邊……”
海星躺在牀上，翻着照片，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望無際的湛藍碧波上。
翻了一會兒，她放下手機，心底的失望忽然止不住地往外翻涌。
爲什麼光這次沒有喊她一起呢……甚至都沒有提前告訴她。
明明平時去哪裡玩，她都會叫上她的。
“大海……”
海星擡起胳膊，伸向頭頂的燈光。
這個夏天，會有機會嗎？
準確地說，是有跟他一起去海邊的機會嗎？
她平時在學校門口的咖啡廳打工，週末在家裡的酒店打工，一學期下來，其實已經存了不少錢，完全足夠她自己去海邊玩一趟了。
問題是，她一個人去海邊有什麼意思？
去看那些胸前長着不健康贅肉的同性嗎？
還是爲了去喝便利店就能買到的汽水、吃還是爸爸做得更好吃的炒麪？
——光一個人去北海道，難道不會覺得孤單嗎？
躺着躺着，她又忍不住猜測起了瀧川光的想法，只是很快又放棄了。
想跟上她的思維是比較困難的，畢竟就算是那兩位優等生，在她面前也經常露出頭疼的表情。
從之前總喜歡將大家湊在一起，到現在獨自出遊，光到底在想什麼？
海星發了會兒呆，手機還在嗡嗡地響着，依然是瀧川光在發港口拍下的各種風景。
她漫不經心地翻看着，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嗡嗡——
海星：光坐的是幾點的船？
海星：這麼久了，還沒到出發的時候嗎？
看着剛收到的消息，瀧川光也嘆了口氣。
光：是哦。
光：雖然每天有八個班次，但間隔還是挺久的。
春海：最近的一班是幾點？
光：早上八點十分有一班輪渡，我肯定趕不上，我坐十一點三十五分的那一班。
春海：那你那麼早出門幹什麼？
“……”
他第二條消息發出來，瀧川光才注意到發消息的人不是海星。
她撇了下嘴，擡起目光，眺望着面前的大海。
海風陣陣，波光粼粼，海天交匯的遙遠邊界，津輕半島與下北半島隱約可見。
譁——譁——
海浪拍打在防波堤上的聲響，似乎永遠也不會平息。
她已經在這裡等了半天了，與大海久別重逢的新鮮感，也早就淡去。
其實她本來也沒打算這麼早就過來的。
跟他道別，順便跟尚子道別，然後再去跟海星和一葉道別，之後穿着這身帥得不行的行頭，去市區晃上一會兒，要是能碰上什麼熟人就更好了。等時間磨蹭得差不多了，就出發去青森港……這是她出門之前的計劃。
然而與他擁抱告別時突然上涌的一點衝動，徹底攪亂了這一切。
她騎上他的摩托車落荒而逃，回過神來，已經騎到了鶴阪——已經進入青森市的範圍了！
馳騁在國道上，她只好繼續往前，在晚了一點又早了很多的尷尬時間，趕到了青森港。
光：先逛逛。
春海：別亂停車，小心被扣了。
她回頭看了眼停在不遠處的摩托車。
光：放心吧，停一會兒沒事的。
春海：那是我的車！
光：囉嗦！
胡扯幾句，她收起手機，往摩托車那邊走去，心底又鬆了口氣。
太好了……
告別時的那個吻，他好像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大概也當成告別儀式的一環了。
“……”
太好了……嗎？
被同齡的女孩子親一口——雖然是在臉上——多少應該也會有點想法吧？
還是說，他對她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念頭？
“嘖。”
瀧川光皺眉，撓頭，深吸一口氣。
不想了。
回到車上，盯着他給她的車鑰匙看了一會兒，再插進鑰匙孔，她發動摩托，又在港口周邊轉了一圈。
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廳坐着，她點了杯咖啡，又要了一塊蛋糕，稍微填了下肚子。
她早上起得很早，忙着收拾東西，早餐也是隨便糊弄了一下，現在已經有些餓了。
“唔，好甜……”
一塊甜美的小蛋糕入腹，壓住飢餓，也壓住了她心底的一絲紛亂思緒。拿出手機，她點開地圖和備忘錄，再次確認着今天的行程。
“唔，坐十一點半的船去函館，到那邊差不多要四個小時。下船後再騎上一個多小時，到惠山的溫泉旅館……今天就這樣吧。”
她並沒有騙他，她確實很早就有計劃了。雖然計劃的行程並不完整，而且原先打算的出發時間也並非現在。
昨天作出決定，今天就出發，確實有些倉促，不過比毫無準備悶頭出行的情況，還是好上許多。
只需要調整一下行程日期，再將這方面那方面的事情細化一下，就沒問題了……她如此安慰着自己。
她本就是自己騎車出行，各方面都很自由，行程計劃也隨時都可以調整。
叮叮叮——
瀧川光盯着手機發了會兒呆，吧檯上忽然響起一陣電子鈴聲。
她坐直身體望了一眼，問道：“這個是？”
“開船提醒。”裡面的店主說道，“如果有要坐輪渡的客人，現在就可以出發了。時間還比較充裕，可以不那麼緊張。”
“啊，謝謝提醒，我該出發了。”
“不用客氣。”
離開咖啡廳，瀧川光騎上摩托車，回到港口，然後按照路上的指示，準備騎車登船。
船票早在她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買好了，現在是淡季，或者說這條航線大部分時間是淡季，基本沒有買不到票的時候。
不過輪渡過海的汽車倒是不少，而其中的大部分都是貨車。
她不是第一次坐渡輪，但每次見到汽車往船上開的情景，還是會覺得新奇。
現在，她自己也可以體驗這種新奇的感覺了。
從指定的路線騎車上船，進入船艙，再在船上工作人員的指引下找到地方停車，瀧川光下車時，船艙裡已經停了大大小小不少車輛。
“好多車啊……”
在離開底下船艙，去上面的客艙休息區前，她在樓梯上停下來拍了張照片。
咔嚓！
身後還跟着幾個同樣要上去的乘客，沉默地看着她身上的騎行裝備，她沒有耽擱，趕緊上去了。
從貨艙出來，外面就是甲板，用圍欄組成的過道限制着乘客的活動區域，不過並不算太嚴格。
瀧川光在甲板上稍微轉了轉，拍了幾張照片，回頭眺望着即將離開的青森港。
“天氣真不錯呢。”
看得差不多了，她才順着過道來到客艙入口。
門上貼着標語，寫着渡輪開始航行後，就不能離開船艙了。
她早就知道這一點，還是覺得有些可惜。不過船艙內部有很多窗戶，視野不會受到太大影響。
進入船艙內部，面前是一條有些長的過道。
兩旁掛着的畫框裡都是青森和北海道各地的風景名物，走着看着，她甚至看到了津高祭的花燈。
趁此時前後無人，她對着走道拍了張照片，跟之前拍的那幾張照片一起發進了羣組裡。
春海：上船了？
光：嗯嗯。
一葉：光坐的是津輕海峽輪渡嗎，感覺渡輪內部更高級一點。
光：是啊。
海星：跟高級酒店一樣……
往來青森與函館這條航線的有兩家航運公司，另一家船票便宜些，但船也更小些，不如這家公司的船坐着舒適。
穿過走道，渡輪內部寬敞明亮，完全不會給人壓抑的感覺。
瀧川光隨便逛了一下，先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着，望着外面湛藍的天空，還有底下波浪翻涌的海面。
十一點三十五分，汽笛聲響起，渡輪緩緩離開青森港。
光：我出發了。
她給朋友和家人都發去消息，隨後起身離開窗邊的座位，在船艙裡閒逛起來。
航程三小時五十分鐘，差不多就是四個小時。在這段時間內，除了離開船艙，乘客吃、住、休息等大部分的需求都能得到滿足。
逛到自動售賣機集中擺放的區域，飲料、零食、泡麪之類的東西都能找到，對面是提供熱水的地方，而旁邊就是海景餐廳。
“人真少啊……”
從入口逛到這邊，瀧川光還是沒見到幾個人，彷彿剛纔跟她一起上船的那些乘客，趁她在甲板上瞎逛的時候全跳海了。
她繼續往前走，穿過餐廳，在一片提供沙發和電視的區域坐了下來。
到了這邊，她總算見到幾個人了。
電視開着，正在播放廣告，壓根沒人看，她見到的那幾名乘客都在沙發上躺着。
要睡覺的話，前面有專門的休息客室，可以躺下，還提供枕頭。
瀧川光想提醒他們，不過見他們似乎都已經入睡，還是坐了下來。
看了兩眼電視，她對廣告沒有興趣。底下放着遙控器，她也懶得去拿。
“……”
好像突然就無事可做了。
手機裡的消息，也就她剛纔上船的時候頻繁了一陣，現在也漸漸歸於沉寂。
瀧川光愣了會兒神，往後一靠，倒在沙發上。
當眼前面對的只剩下自己，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正離開青森、同伴與家人，去一個可以說十分陌生的地方獨自旅行這件事。
暑假第一天就出門，是不是太倉促了一點？
一個人出門，是不是太孤單了些？
獨自環遊北海道，她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當她興致勃勃時，用熱情就能駁倒的問題，此時又悄無聲息地同時在她心底浮現。
旅途之初的一點乏味，令她的熱情稍微冷卻，她發現自己正在後悔。
“……”
她扭頭望向窗外。
藍天碧海，上下都遼闊得讓人害怕。
渡輪正慢慢遠離青森港，在到達目的地函館之前，是不會回頭了。
到了函館，就立即坐船回來！
心底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令她無法忽視，索性順着想了下去。
過去是四個小時，再回來的話，就是八個小時，一天的時間光在海上漂着了……
家人的反應，朋友的反應……一葉和春海肯定會嘲笑她的，雖然也不會帶着惡意就是了。
還有來回奔波的花費——騎摩托車上船，一趟就要額外支付三千多日元的費用呢！
嗡嗡——
手機忽然振動，打斷了她的思考。
是森見單獨給她發的消息。
一葉：離開陸奧灣了嗎。
她扭頭望了眼窗外，低頭回復。
光：要四個小時呢，哪有這麼快。
一葉：很漫長吧。
光：是啊。
一葉：後悔了嗎？
“……”
捏着手機，瀧川光愣了一下，又在心底問了自己一句。
後悔了嗎？
將剛纔想到的那些事情又回想了一遍，她發現好像也就那樣。
有點擔心，有點害怕，有些不知所措。
但現在的她，還沒打算回頭。
嗡嗡——
森見拿起手機。
光：一葉真可怕。
“突然說什麼呢……”
下一條消息緊接着發了過來。
光：想要什麼北海道的特產當禮物，最好提前跟我說哦。錯過了的話，我可不會回頭的。
“……”
森見張了下嘴，接着又露出一點笑容。
她好像不需要她擔心了。
一葉：六花亭的酒心糖，給我帶幾盒回來。
光：很貴啊。
一葉：拜託了。
光：你真不客氣。
捏着手機，瀧川光沒來由地笑了一下，忽然間倍感輕鬆。
她也能察覺到自己心態變化的原因——只是因爲跟一葉隨便聊了兩句。
到頭來，自己還是在害怕孤單。
但這也並不是什麼丟人的缺點，大家都是這樣，所以她也沒打算克服。
“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享受旅行，完成環遊，再回到大家的身邊。
尚子的提防，一葉的壞心思，海星的莽撞……還有他的任何態度，就讓回去之後的自己想辦法面對吧。
瀧川光吸了口氣，望向窗外。
她的旅行，纔剛剛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