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血嗎?
呵,是血喔——除了血,還能是什麼呢?這已是血的世界。
想動是動不了了,只有意識暫時清晰着。
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都是血啊。沒被血漫過的幾枚硬幣還能折射出些不明亮的白光。
我出奇地平靜。
廝殺過後就是這樣的麼?
——“風暴之後是寧靜,然後,就在這寧靜中迎接下一次風暴。”哪位哲人說的?不記得了。難道我的記憶也隨着我的靜脈都淌出去了?
人之將死,怎麼着也該讓我回憶些溫馨吧?然後,枕着一席溫馨,慢慢進入再也無法醒來的夢鄉。
然而那一次溫馨,也許正是今日死期的預示呢……
◎◎◎ ◎◎◎ ◎◎◎
1、
正在穿校服的時候,手機又響了。是專線。我戴上耳機接聽,以便可以繼續穿校服。
“你好。”我懶懶地說。
“我找‘血幣’……不,請‘血幣’接電話,謝謝。”對方的語氣急中帶緩。
“我就是。”
“哦,哦,我想,我想……”對方顯然是因爲緊張而不知該說什麼。
纔沒工夫和你瞎耽誤呢!“目標是誰?”我直截了當地問。
“哦,是塗潛格,‘明朝酒鄉’的業務部經理。”
“性別?年齡?愛好?”
“男。37歲。喜歡跆拳道。”
跆拳道?我未必打得過他。那就不能來硬的。具有挑戰性啊!
“打算付多少報酬?”我問。
“10萬……歐元。”
“我給你打一折。”我已經拉好拉鍊,“什麼時候動手?”
“這一週內。”
“成交。”
“那麼拜託了。”
掛了電話,我背上書包,衝出家門——再不去上學就要遲到了!我可不想被老班吼!
2、
當晚,我便應電話內容行動了。
今天那人真是大方。我“血幣”殺人一向物美價廉,10萬歐元,想壞了我的名聲麼!阿驍也真是的,竟不先和那廝談好價錢!看我回去怎麼教訓你!哼!
明朝酒鄉的牌匾很炫目,這種地方果然不是我這麼大的中學生該來的啊。
觀察好了地勢,估計好了逃跑路線,把車子橫在停車場,我便竄進了明朝酒鄉的內院。
這兒是業務部經理的辦公室了吧?我擡手禮貌地敲門。
“請進。”
我應聲進去,指間夾着三枚血紅色的硬幣。
“你就是‘血幣’?”講話的人大概就是目標人塗潛格了,“來殺我的?小女生?果然不像個殺手,怪不得讓警方頭疼。沒有目擊者,沒有指紋。呵,說來丟人,在這之前我們甚至不知道你的性別。”
“廢話還真多。人之將死,其言也多?”面對這樣一個一下子就知道我的身份的人,我是不用拐彎抹角的。憑直覺來說,他給我的印象還不錯,不過這將不會成爲我放過他的理由。
他把手伸進西服內側,是在掏槍嗎?我率先把一枚硬幣炫了出去。他敏捷地向右稍微一挪,硬幣劃傷了他西服的左袖。
厲害!我心裡念道。
“血幣,你被捕了,”他掏出的竟然是刑警證,“我以故意傷人罪逮捕你,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會成爲呈堂證供。”他說得和顏悅色,也沒有要逮捕我的架勢,彷彿只是把提前錄製的話播放出來而已。
我隱約聽見有腳步聲向這邊來,便裝作對面有人似的說了句:“呀兄弟,你來得正好!”塗潛格扭頭望時,我已逃了。不得不承認這招是老套了些,但還是管用的,幾乎屢試不爽。
塗潛格果然是有幫手的。我藏在隔壁的角落裡,等待逃跑的最佳時機。幾個人快步走進塗潛格的辦公室,伴着詢問:“‘血幣’人呢?”
“逃了。”
“塗隊,你的西服破了,‘血幣’真的那麼厲害?連你都逮他不到?”
“是我大意了。”
“塗隊,‘血幣’的相貌你一定記住了,咱們回去做個拼圖吧。”
“沒辦法的,‘血幣’是戴着面具的,我根本不知道‘血幣’確切的相貌。”
我有戴面具?我自己怎麼不知道?這塗潛格是白癡?
“那現在怎麼辦?”
“你們先收隊吧,我想一個人想想對策。”
待到混亂的腳步聲遠去直至消失,我才悄悄地從角落裡出來,準備也先收工。但當我剛起身要走,腦後卻被圓管狀的東西抵住了。
不要告訴我那是槍。
“你太不小心了。”塗潛格邊說邊緩緩地繞到我的面前,那冰冷的圓管也隨他繞到了我的前額——是空的鋼筆水瓶!
“怎麼?發現是鋼筆水瓶也不急於逃麼?”他問,“要知道,一個鋼筆水瓶的殺傷力不比硬幣差。”
我仍是不動。
這個人似乎有夠深,我推測不出我動或不動的後果各是什麼。
他放下了鋼筆水瓶,黯然道:“放棄做殺手吧,你還年輕,不該就這麼浪費在殺手生涯上,況且,你是個女孩,不要把幸福斷送在殺人上。”
“謝謝關心。”我冷冷地答。這個人讓我感到不安。從我做殺手起,除了老大穆笛,還沒有誰讓我如此不安過。
“很晚了,你明天還要上學吧?”塗潛格看了看錶,“我可以送你回家。”
“不用了,謝謝。”我硬把過速的心跳壓了下去,爽性直接地問,“爲什麼要幫我?”
他微笑而不失鄭重:“因爲你還年輕。”轉而又看看錶,說,“這個時間你打不到車了。不要對我說你有騎自行車來,這會兒大概已不知被偷到哪兒去了。你停車的地方是丟車事件高發的地兒。不瞭解行情就敢出來混,你也真夠大膽的。還有,你有見過騎自行車的殺手麼?”
我暈!這個話多的老男人!
“怎麼?嫌我話多?你的眼神這麼告訴我的。你不也說了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多’。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死了就不能說話了,還不趁活着時多說點兒?況且——”他頓了一下,“你還有至少兩枚‘血幣’沒發出吧?”
想來這個人不會對我再構成威脅,我便趕緊說:“那麼告辭了。”
“等等。”
要反悔麼?我瞬時炫出第二枚血幣,沒想傷他,只想“警告”一下,反正他會閃開的。然而,出我意料,他竟不閃不避。不是來不及閃開了吧?我差點兒撲過去逮住那枚可能要他命的硬幣。然而,再次出我意料,當血幣近在咫尺時,他用手指夾住了它!
我鬆了口氣,但也登時有點兒膽寒,卻仍外強中乾地說:“不是你讓我離開的嗎?”
“你想從正門走還是窗戶走?”
“哪個更安全?”我毫不客氣地問。
他笑了,像遇到了什麼好玩的事。許久,他竟紅着臉說:“我送你最安全。”
“不用了。”我一揮手。然而就在揮手的當兒,我的手腕上多了一隻連在另一隻上的銀晃晃的“鐲子”。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手銬?
“還是要逮捕我嘍?”我略帶諷刺地問,手中卻準備用血幣割斷手銬。早知道就弄得鋒利一些了。
“你猜。”他詭黠地笑,不再多說一句話。這人真讓我鬱悶。
他把手銬的另一半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不對,他銬住了我的左腕,怎麼他被銬的也是左腕?那麼並行的話,我們就不得不一個面朝前一個面朝後。這個人的腦子進水啦?
“別用血幣斬這銬的鏈子,手銬壞了的話我就沒法交代了。”他邊說邊用左臂從我身後圍住了我。我下意識地揚起右手中的硬幣就要“自衛”,他卻右手輕擡便阻止了我。這傢伙想幹什麼?
“這樣送你出去安全些。”他邊說邊披好了外套,恰好遮住了我們鎖在一起的左手,“你不想一出去就被捕吧?”
我不作聲,順從地隨着他“親密地”離開了明朝酒鄉。一些看到我們並行的人只“明白”地向塗潛格笑笑,有什麼東西心照不宣似的,就是我這一介中學生也沒法不清楚這笑中的深意。我心裡暗暗罵着:這個老男人,等我逮到機會我定不會輕饒你!
塗潛格輕聲中不乏曖昧又攙和着自信和挑釁:“我不會讓你逮到機會的。”
可怕的老男人!
就這麼着捱到了停車場。
塗潛格的車很普通,至少不是警車。他打開手銬和車門:“我送你。”
我不推辭,很情願地上了車。在這兒分手恐怕也不安全吧?估計更讓旁人起疑心。況且,雖然已是春夏之交,夜裡還是有點兒涼,我可不想因爲走夜路而着涼。
“是回家還是回校?”他邊倒車邊問。
“什麼?!”我一驚。
“尹茗,歸門大學附屬中學高二、17班學生。別驚訝,刑警不是吃白飯的。”
“只是刑警那麼簡單麼?”我相信我的殺手直覺不會錯,“你真正的身份是什麼?”
“只是刑警而已。”他剎住車,“到了。”
我向車窗外看,竟是到了我家樓下!
我轉回頭:“既然把我查得這麼清楚,爲什麼還不逮捕我?”
“你還年輕。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的。”他說得很隨意。
“但刑警不是上帝吧?”我諷刺道,“作爲答謝,你直說了吧,要我幫你殺什麼人?”
“如果真要答謝我,”他把臉朝向我,滿目誠懇和期待,“就別再做殺手了。”
我把兩隻胳膊交叉,擺出談判的架勢,清清楚楚地說:“辦不到。”
“算了,快回去吧,”他幫我打開車門,“已經很晚了。”
我一看錶,哇,凌晨3點半!再不回去睡覺,明天就起不來了!又要挨老班吼了!我立即以最快的速度下了車,同時也以最快的速度把一個竊聽器安在了車上不顯眼的地方。
“晚安,警察叔叔!”我故意說道。
塗潛格望着我,望得我心跳得厲害。我想,那目光可以形容爲深清的吧?唉,這個老男人!我一定不會再遭遇這種人,上帝保佑,阿彌陀佛。
3、
進了家門我便栽倒在牀上,卻睡不着了。
塗潛格,絕非刑警那麼簡單。他究竟是誰?誘捕我又放了我是何目的?……等等,我想我忘了一個人——於倫驍!
阿驍是我的“接線員”,殺人的生意都是他攬了之後交給我去辦,就是說客戶是要通過他那一關才能聯繫到我的。那麼,塗潛格的底細他該很清楚纔對,畢竟殺人不是一般二般的“生意”。
我抓起電話,喝道:“於倫驍!我限你30秒之內出現在我面前!”不等對方說話,我已掛線了。
我躺回到牀上。塗潛格的話仍在我耳邊迴響:“你還年輕……就別再做殺手了……”他究竟是什麼目的呢?那身手,那鎮定,那……我想起了穆老大。一時間,我竟像回到了三年前。
4、
三年前,我還是“錢”的一員。我不記得自己是何時加入“錢”這一專職暗殺組織的,只知道從我記事起,我就是“錢”中正式的“歲幣”了。那時,我14歲吧?
“歲幣”其實是菜鳥殺手。老大說殺手的心理素質決定他們的等級,殺人後的恐慌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在這一個專門用硬幣作殺人工具的組織中,“歲幣”就是一年只能殺一個人的殺手。以此類推,“月幣”就是每月可以殺一個人的級別,“周幣”就是每週可以殺一人的級別。
然而那一回,我殺了兩個人,在同時。
他們是雙胞胎兄弟。我的委託人要我殺了弟弟,但當我在他們面前亮了身份的時候——當然是以孩子玩笑的形式——他們互相說着對方纔是弟弟。忘了我是怎樣的想法,只記得我手中的硬幣同時衝出了兩枚,割了兩人頸上的動脈。由於沒練習過左右開攻,所以動作稍微遲疑之下,硬幣沾了血。
“錢”殺人是從來不會讓硬幣沾血的。
再之後,我被帶到老大穆笛跟前。我第一次感到了不安。殺手犯錯的後果是怎樣的?我不知道。穆老大見了我的第一句話竟是:“還這麼小啊!”
再之後,我被“錢”除名了。
再之後,我遇到了阿驍,做了“血幣”。
我是否該被稱爲“錢”單飛的殺手?從離開“錢”到現在,我已經行動過10次,除了塗潛格這次。三年行動10次,意味着我已經超越了“歲幣”,雖然我“殺人”和“錢”大不相同。
5、
恍惚間,我聽到了阿驍的聲音:“老大,你別害我了!……小茗沒那麼笨的……幹嗎不直接說了呢?……她會殺了我的!……老大……”
我猛地睜開眼,天已大亮了。我是睡着了麼?昨晚發生了什麼?我怎麼這麼累?……想起來了。——現在幾點了?哇!我要遲到了!
我衝出臥室去洗漱。阿驍聽到我的動靜趕緊掛了電話,站在洗手間外說:“老大你醒了?早點已經做好了。你的書包我也收拾好了昨晚我來時你已經睡着了,所以沒叫醒你……”
話多的小男人!不過我不得不承認,有這個人在,我絕不會感到寂寞。
洗漱完畢,走到餐桌旁,豐盛的早餐在等着我。不過我可沒忘記昨晚的事。
“阿驍,昨晚……”
“哦,昨晚我是火速趕到這兒的,5分鐘。我想你給我的30秒也許是一折的,所以我沒打折扣地用了300秒……”阿驍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我說的不是這個。”
“啊,嗯,早點合不合你的口味?今天天氣不錯啊……”
“於倫驍!”我一拍桌子,“你在掩飾什麼?是不是塗潛格?他到底是什麼人?你給我統統說出來!”
“老大……”
“別叫我‘老大’!”
“那個……那個……再不快點兒……就要……就要遲到了……”
什麼!?我這纔想起來還要去上學,不然會被老班吼的。暫且饒過他。
6、
下樓來,阿驍殷勤地去打車。這小子肯定有什麼事瞞着我!
車很快來了,阿驍隨我一起上了車。
“歸門附中。”我對司機說,然後轉向阿驍,“你到底說不說?”
“老大……”
“我給你一天時間,放學我聽你答覆。如果不說實話,看我怎麼收拾你!”
“老大……你倒是說句話啊……”
我突然發現阿驍叫的“老大”不是我,是——司機!?這背影……“塗潛格!”
“這麼巧啊!”塗潛格衝後視鏡中的我笑笑。
我冷哼道:“巧?難道刑警兼職開出租麼?”
“當然不是,”塗潛格向左打方向盤,“是出租司機兼職做刑警。”
我警惕地向車外望:“這不是通往學校的路,你想帶我去哪兒?”
“你猜。”塗潛格又是一陣少話。這個可惡的老男人!
我轉向阿驍:“他到底是什麼人?”
塗潛格在一旁說:“告訴她吧,現在沒關係了。”
“哦,”阿驍這纔沒了顧慮,“他是我爸。”
“什麼!?”我驚得從座上跳起,頭狠狠地撞在車頂,“你不是父母雙亡麼?哪兒又冒出來個‘爸爸’?”
“他是我養父。”阿驍伸過手來要撫我的頭,“疼嗎?”
我撥開他的爪子:“你的意思是殺手的接線員的父親是個刑警、刑警的兒子是殺手的接線員?”
阿驍遲疑着點點頭。
“你不如直接說我引狼入室算了!”我感覺自己被騙了,被我一直以來最信賴最依賴的人騙了,“現在要怎麼做?是逮捕我立功還是利用我殺人?”
“小茗,你別生氣,”阿驍趕緊說,“我爸是剛剛纔知道你的。我當初決定與你合作,絕對沒有我爸的原因!”
我陰陽怪氣地冒出一句:“是麼?那送我去學校吧,我要遲到了。”
塗潛格微笑着:“今天是週日,你去學校幹什麼?”
今天是週日?對呀!今天是週日!我竟給忘了,於是稀裡糊塗上了這小子的賊車!“那麼,現在要帶我去哪兒?”
“沒猜出來嗎?”老男人又詭黠地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現在我該怎麼做?
阿驍湊過來:“小茗,我……”
“我不認識你!”我扭過頭去。
“小茗,你別這樣……”這個與我同年卻上着大一的男孩懇求地說着,漸漸軟倒了下去。我察覺出不對,回過頭時,他已經無力地靠在了車座的靠背上。
“阿驍!阿驍你怎麼了?”我叫道。本來有阿驍在,我還有點兒安全感,現在,我又要獨自面對這個深不可測的老男人嗎?我還有些自知之明。
塗潛格不緊不慢地說:“終於起作用了?”
我猛然明白了許多:“你乾的?”
“這話忒不好聽了,不過倒也沒錯。我和你之間的事最好不要帶上旁人。”塗潛格的微笑始終沒變過。
我空前鎮定地問:“我們之間有什麼事?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你是誰?”
“到了。”
是停車場?他想做什麼?
“跟我下車。”他說着打開車門。
“阿驍怎麼辦?”
塗潛格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讓他在車裡繼續睡吧,他昨晚又是一夜沒睡。”
“一夜沒睡?爲什麼?熬夜學習麼?”我把寬寬肥肥的校服脫下來蓋在阿驍身上,然後下車,隨塗潛格上了另一部車。這傢伙難不成是開車廠的?
塗潛格繫好安全帶,開始啓動車子:“我希望你是在裝傻而不是真不明白。”
“什麼意思?”我也扣好安全帶。
車子倒出了停車場。
“每次你去行動,這孩子就不睡。本來我也以爲他在學習,但後來我發現我想錯了。我沒猜錯的話,他是在擔心你。”
“但那時你還不知道是我‘血幣’吧?”
“嗯,但隱約推測出來了。當我發現他熬夜的轉天都會有‘血幣昨夜再度出現’的消息見報,我寧願相信那是巧合啊。”這個在我看來高深的老男人在談起兒子時,那濃濃的父愛是一眼就能發現卻望不穿的。
“當你確定了我時,你是不是很……失望?”
“阿驍喜歡誰是他的自由,我只想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
阿驍……喜歡……我?我怎麼不知道?剛纔還那樣誤會他……
“看來你不是在裝傻。”塗潛格嘆了口氣。
我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喜歡一個殺手,這會成爲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所以我不希望你繼續做殺手。”塗潛格彷彿順理成章地吐出了結論。
我把頭靠在靠背上:“收不了手的,我的手上沾了太多的血。”
“你不過殺了兩個人而已,而那次行動沒被警方立案。”
他說的是那對雙胞胎兄弟嗎?怎麼會沒被警方立案呢?
“他們的遺書說明了一切。弟弟的遺書上寫,如果自己死於非命,那一定是哥哥做的,不追究除哥哥以外參與者的責任。而哥哥的遺書上寫……”
“如果自己死於非命,那一定是弟弟做的,不追究除弟弟以外參與者的責任。”我接道。竟是這樣的麼?我一陣眩暈。當時我可是因爲這兩兄弟被開除出“錢”的啊!
塗潛格突然停下車:“到了。”
這是——自行車行?
我還沒完全清醒,待緩過神時,我仍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而回頭看時發現後備箱裡多了一輛自行車。
塗潛格重又啓動發動機:“你的車子因我而丟,我賠給你。”
“唔。”我無心在乎什麼自行車,“一個刑警幫助一個殺手,你不覺得自己很傻嗎?你就不怕因此丟了前程?”
“你真的算是殺手嗎?”塗潛格突然問,“自從離開‘錢’,你從沒真正地殺過人。血幣是紅色的,卻不是因殺人而紅,你只是讓目標人從此昏迷或失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是讓他們重生。但你並不偉大,你有自己的目的。”
“你不是刑警。”我淡淡地說出這一結論。不是推斷,是結論。
他不回答,繼續他自己的思路:“當初穆老大把你開除出‘錢’,不是因爲你犯了錯,把目標人和委託人都殺了,而是他一眼就看出你是做不來殺手的。從‘血幣’一出現,我就猜到可能會是‘錢’以前的‘歲幣’肅血你。”
“你不是刑警。”我重複着這一結論,“是‘月幣’還是‘周幣’?你一定不是‘歲幣’。”
“何以見得?”
“對‘錢’這麼瞭解,甚至知道我三年前的代號‘肅血’,到現在還不把‘錢’滅掉,你一定是‘錢’的成員。”
塗潛格笑了起來:“恭喜你猜錯了。我既不是‘周幣’又不是‘月幣’。我不是說了麼,我是兼職做刑警的出租車司機。年紀輕輕,記性這麼不好。”
剛纔還是掩不住的愛子情深,一轉又成了話多大老男人。真受不了這個人!不過,他剛纔的話確實觸到了我的痛處。當站在目標人面前,看着他們或害怕或平靜或訝異的目光,我根本下不了手。這是所謂的婦人之仁麼?
“怎麼不說話了?”塗潛格抽空扭頭看看我,“怎麼哭了?”
哭了?我?我一撫臉頰,確有兩行清淚。它是什麼時候流下來的?爲什麼我不知道?
“哭出來就好了。”塗潛格笑着,“我兒子沒選錯人,你還有救。”
阿驍?差點兒把阿驍忘了。我胡亂找了個話題:“阿驍……你給阿驍吃了安眠藥麼?”
“還用安眠藥?那小子昨晚緊張得不行,既擔心你又擔心我。我在他的咖啡裡多加了兩勺伴侶,他就睡成那樣了。”
原來每次行動之後他在我面前生龍活虎的樣子都是靠咖啡撐出來的。他曾說過他最不喜歡苦味的東西……“現在要去哪兒?”我儘量壓制住自己不斷上涌的淚水。
塗潛格微微一笑:“你猜。”
又是“你猜”!怎麼我一問話他就說“你猜”!這次我忍不住吼了起來:“就不能直接告訴我!”
“到了。”塗潛格下車幫我打開車門。
草坪。
一片綠色映入眼簾。不知爲什麼,我的眼睛一熱,終於掩不住淚的閥門。順勢靠在塗潛格的肩上,我痛快地哭了起來。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
我哭是不會出聲音的。塗潛格也適時地不再多話,任由我弄溼他的外套。他擡起手來輕輕拍拍我的頭,我哭得更加洶涌。彷彿漂泊的心找到了歸宿,這樣完美的避風港……
也許是哭得太忘情,連有引擎的響動我都沒在意。直到塗潛格輕聲喚道:“阿驍,你來啦?”
我不想回頭去看,現在淚眼婆娑的我一定狼狽到家了。
“對不起,你們繼續。”阿驍的聲音有些沙啞,不知是累得還是怎麼。然後,又是一陣引擎聲。
“阿驍!”塗潛格叫道。但車聲漸遠了。
我這才意識到了什麼,擡起頭來,回身望去。
阿驍不在了。
7、
我回到了家。
送我的一路上,塗潛格一言不發,神色中有些許凝重。
而現在,又是一個人的世界了。我的頭很亂。和阿驍相處了那麼久,除了合作“血幣”外,我什麼都沒想過,他也沒有說過什麼。我不否認我遲鈍。我確實遲鈍,否則離開“錢”那麼長時間怎麼還不明白老大當初的意思?還要個旁人指點出來……塗潛格……爲什麼一想到他我的心就會顫動?
鬼使神差地,我打開了竊聽器的開關,是安在塗潛格車上的竊聽器的開關。
塗潛格的話先傳了過來:“阿驍,今天怎麼走得那麼急?”
“不想打擾你們。那幅畫實在是很好看的。”阿驍回答,像在玩笑,“老大,你覺得她如何?”
“吃醋了吧?”
“爸……”
“坦白地說,我確實很……”一陣急促的剎車聲傳來,“但我沒這個資格。”
“因爲我嗎?”
“不。你也知道,我分飾的角色太多了,她的幸福我給不起。”
“這就是你不讓我進入‘錢’的原因吧?爸,你到底要什麼時候纔會做回自己?你見過我爲小茗擔心的樣子,可你想過我爲你擔心的樣子嗎?不論是去做刑警隊長還是做殺手頭子,我都怕你會出什麼意外,甚至你什麼事都不做,只是開車去解壓,我都擔心會有人暗害你。爸,我的幸福你也給不起嗎?”
“殺手頭子”?我暗驚。不是“月幣”,不是“周幣”,難不成是“日幣”——“錢”新任的老大?那麼穆老大他……怎麼了?
“阿驍,我不像你的小茗那樣,我是無法回頭的。”塗潛格的語氣並不沉重。
“難道你會像穆老大一樣嗎?”阿驍的呼吸陡然短促起來。
穆老大……怎麼了?我離開的這三年,“錢”中發生了什麼?
“到底還是知道了啊,阿驍,你究竟知道了多少?”塗潛格的話中有讚許也有擔心。
“該知道的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我生來就該是‘錢’的成員,不,我應該是‘錢’的老大。”
“如果是爲了小茗,你會放棄‘錢’嗎?”
“……”彷彿是被問住了,阿驍沒作聲。我不禁有些心痛。許久,阿驍說:“也許,會的吧。但如果我成爲‘錢’的成員,不是能更好地配合她‘血幣’嗎?”
“如果她也放棄做‘血幣’呢?”
“……爸,這兩天你是去勸她了?……那樣的話,不論她是爲了你或是爲了我,我都會放棄‘錢’。”
阿驍……喝咖啡是爲了我,做殺手是爲了我……我有那麼重要嗎……不過是一個失敗的殺手……
“我到點了,爸,我走了。”隨即是車門響。
車沒有再度啓動,卻傳來塗潛格的聲音:“尹茗,你在聽吧?”我一驚,難道他無所不知?“沒想到阿驍會把‘錢’的事提出來,那麼,就沒有瞞你的必要了。
“我是新一任‘日幣’,是穆老大的接班人。穆老大遵從‘錢’的規矩,自殺了。你還不知道這個規矩吧?‘錢’的‘日幣’如果覺得身心承受不住需要讓賢了,就會寫一份遺書,把自己在任時手下殺的人全攬成自己殺的,然後把這份遺書寄到公安部門,估計寄到時,便在公安局門口自殺,讓警方覺得這是殺手‘畏罪自殺’。
“我是‘錢’派到警方的臥底。穆老大爲了讓我在警方樹立所謂的威信,就裝作是自首的樣子,把兄弟們的行爲都當作是自己的在警方交代出來,還說是在我的‘幫助’下才良心發現……然後,在正式判決之前,他自殺了。
“我本來是穆老大的司機,說是這麼說,所有即將成爲‘日幣’的接班人都會從司機做起的。這是爲了保證‘日幣’可以在必要的時候驅車逃跑。……你是個異類,騎自行車也要做殺手嗎?你是還沒遇到高手吧?
“你的10個目標人,其實在你行動後就都死了。你沒殺他們,是你離開後其他人殺了他們。每次你去行動,阿驍就帶着委託人尾隨你,在你行動完,阿驍和委託人就出現了。他給委託人機會親自動手殺了目標人。
“你做不來殺手的。穆老大曾說肅血既不‘肅’又不‘血’。不‘肅’是說你竟會衝動地把委託人和目標人都殺了——我說過吧?那對雙胞胎兄弟中兄是委託人,弟是目標人。不‘血’是說殺人見了一點血,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幾乎到了極限。當然,你那時還小,做殺手是殘酷了些,但穆老大的話被現在的‘血幣’證實了。你做不來殺手的。爲了你自己,也爲了阿驍,放棄吧。
“其實我有點兒想不通:爲什麼你沒有犯罪感?換個角度想,這倒也不能怪你,你生活的環境造就了你的人生觀。
“‘血幣’的行動全歸給我就可以了。雖然你已經不是‘錢’的成員,但目前警方還沒分清‘錢’和‘血幣’殺人手法的區別,我可以當你是‘月幣’——你確實已經超越‘歲幣’了,你該滿意自己的成績了。
“小茗,你在聽吧?如果在聽,給我回個電話吧。”
我緊緊按住電話,強制自己絕對不許回。我在想什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頭很亂……殺手……“錢”……穆老大……塗潛格……“血幣”……阿驍……頭好痛……
不知爲什麼,我還是抓起了電話,撥出一個根本不需要刻意回憶的號碼,神經錯亂般地吼道:“於倫驍,我限你30秒之內出現在我面前!”對方還沒回答,我已經掛了電話。
1秒鐘之後,門鈴響了。我癡癡呆呆的,不知應不應該去開門。也許過去了半分鐘,也許過去了半個世紀,門鈴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鑰匙開鎖聲。
——是阿驍!怎麼會這麼快!他是飛過來的麼!
“老大,你在嗎?你不在嗎?你到底在不在?”多話的小男人在玩笑般地問着。
我不吱聲,頹然地坐在地上。
“老大,你……”阿驍邁進我所在的房間,語氣霎時變了,“小茗,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說着趕緊來扶我。
“阿驍,我好亂……”我幾乎是在喃喃,“我……血幣……很亂……很累……想不清楚……”
恍惚間,靠着他的胸膛的我的頭猛然清醒了起來。我發現我做“血幣”的初衷竟然是那樣地蒼白可笑!果然穆老大說得對:“還這麼小啊!”那時年少氣盛,而現在,是成熟還是蒼老?抑或仍然幼稚着?我的頭不再亂了,根本是一片空白。
“發生什麼事了?”阿驍焦急地問。
我搖搖頭,頓一下,又搖搖頭。該怎麼說呢?說我不想做“血幣”了?理由呢?說是因爲那個老男人的話麼?這是實情,但我不想這麼說,我也不想說謊。我該說什麼?……空白的頭一下子又充塞了令我難以招架的問題們。
“小茗,看着我,聽我說,”一向稍嫌“逆來順受”只會稱我爲“老大”的阿驍難得地認真起來,果然是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麼?他扶住我的肩,直視我渙散的目光,“今天天氣多好啊,小茗,不去約會真的是浪費。”他在說什麼?“我其實特嫉妒我爸,可以送你去那麼美的地方,借你肩膀讓你哭。”他想說什麼?“哭是女孩子的權利,提供肩膀是男人的義務。”他到底想說什麼?“我想盡我的義務。我們約會好不好?”什麼?!“我有個提議,爲了我們可以和平並長期和平地約會,我們,不做‘血幣’了,好不好?”這個小男人的多話比他爸爸有過之而無不及!“你同意嗎?同不同意你都吱一聲啊!”
“吱。”我忍住笑。不知爲什麼,我的心豁然開朗。也許我就是沒長大的小女孩,不成熟也不蒼老,一個正常的高二女生。我要讓“血幣”成爲歷史。我可以的,一定可以。
阿驍也放鬆下來,極誇張地說道:“老大,你這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啊?這樣吧,你同意就‘吱’一聲,不同意就‘吱’兩聲,好不好?”
“吱吱吱。”我笑了出來。
“喵——”阿驍叫道。
“小茗,難道你沒在聽嗎?”是塗潛格的聲音!天哪!我忘了關竊聽器!
阿驍和我愣在原地。我完全蒙了,不知道該不該去關掉那煞了風景的東西。
“你……在我爸的車裡裝竊聽器?”阿驍的表情讓我猜不透他的心情,“那麼我和我爸在車裡說的話你全聽見了?是不是?”
我驚惶失措。我啞口無言。
“你聽到了一切?”
“……”
“是我和我爸的對話讓你剛纔那樣失魂落魄的,對不對?”
我仍是不作聲。
“答應我不再做‘血幣’是不是很勉強?是爲了我的‘野心’才答應我的,是不是?”
我感覺眼前下起了霧,什麼都看不清。
“那麼……”
“鈴……”突然的手機鈴聲打斷了阿驍的話。我跑去接,像遇到了救星,又像逃避在什麼。
是——專線!
“你好。”我儘量平靜地說,“留言請說話,殺人請掛機。”
對方立即掛了電話。難道是——他打來的?
我一轉身,正和阿驍撞個滿懷。他走路沒聲音的麼?
8、
週一一大早,我被手機吵醒。
是專線。
“喂,快起牀了!”是阿驍的聲音,“不然要遲到嘍!”
我揚手看錶,哇!是要晚了。趕緊!趕緊!我可不想被老班吼!但是書包還沒收拾,早點還沒準備——一切都亂七八糟的!
“於倫驍!我限你30秒之內出現我面前!否則,殺無赦!”
1秒不到,有人敲我臥室的門,同時是阿驍的聲音:“老大,一切都弄好了,可這個房間我進去總不好吧?即使你是我的女朋友,怎麼說我也要尊重女權的,對吧?沒有你許可,我就是再想進去也不能進去啊!……”這個話多的小男人!
我拉開窗簾,天氣不錯。是……適合約會的天氣吧?
“老大,再不快點要遲到了!”
哇!我可不想被老班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