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傳》是《文心雕龍》的第十六篇。從本篇到第二十五篇《書記》的十篇,所論文體,都屬“筆”類,是對各體散文的論述。
這一篇是充分暴露了劉勰的短板的,也證明他學識的相對“單純”,過分囿於宗經了,對女性人物被寫入史書或者說寫入本紀這種重要的篇章裡憤憤不平,這是我們需要看清的。
按照劉勰的套路,無非是追根溯源、說說發展,最後給出個寫作標準,本章也是毫不例外,想必大家讀了這麼多也心裡有數了。文心雕龍也沒有多高深,行文邏輯上很是樸素簡單。
言經則《尚書》,事經則《春秋》
開闢草昧,歲紀綿邈,居今識古,其載籍乎?軒轅①之世,史有倉頡,主文之職,其來久矣。曲禮②曰:“史載筆。”史者,使也;執筆左右,使之記也。古者,左史記事者,右史記言者③。言經則《尚書》,事經則《春秋》④也。
【註釋】
①軒轅:是黃帝號,傳說中的古帝王。
②曲禮:《禮記》中的一篇。
③“左史記言者”二句:關於左、右史的分工,古代有兩種說法:一種是《漢書•藝文志》說:“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一種是《禮記•玉藻》說:“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
④《《春秋》》:儒家經典之一,記載了《春秋》時期魯國的歷史。相傳由孔子修訂,主要記《春秋》時代的歷史事件,所以說是“事經”。
中國古代對歷史的重視還真不是蓋的,修典和修史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不是皇帝信任的人你都沒份兒參與。二十四史先放一邊,各種稗官野史眼花繚亂。有爲自己“正名”思想的影響,也是有兩個最開始的原因,勝利者的嘚瑟,刀筆吏的堅持,這兩個缺一不可,要不然你你看到的歷史可能就純粹是粉飾太平了。
因此劉勰就又從三皇五帝唐虞文章開始了,但是空說無憑,我們是真看不見那些史書了,也就是幾個研究青銅器的銘文才大概知道武王伐紂的真實存在性。因此他搬出了兩個利器,《《尚書》》《左傳》,這個大家確實聽說過,也挺早的,這次也算是有理有據了。
【利簋銘文】珷徵商,唯甲子朝,歲鼎克,昏夙有商。辛未,王在闌師,賜右史利金,用作施公寶尊彝。
褒見一字,貴逾軒冕
因魯史以修《春秋》,舉得失以表黜陟○1,徵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逾軒冕○2;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然睿旨存亡幽隱,經文婉約;丘明○3同時,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爲傳體。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於後,實聖文之羽翮○4,記籍之冠冕也。及至縱橫之世,史職猶存。秦並七王,而戰國有策,蓋錄而弗敘○5,故即簡而爲名也。
【註釋】
○1黜(chù):降。陟:升。
○2軒冕:指高官。軒,大夫的車子或官服。冕,冠。
○3丘明:左丘明,與孔子同時代的魯國人,相傳是《左傳》的作者。
○4羽翮(hé):翅膀。翮,羽毛上的莖。
○5敘:編次。
本段當中,舉了很多堪稱經典的史書,重點介紹兩個,微言大義一字褒貶的《春秋》,《春秋》的寫作方式很像是提綱,不夠豐富,因此用於表達觀點的文辭就特別少,在這方面要求必須精當,往往六個字可以蘊含很多意思。與之相比的《左傳》就枝繁葉茂,有血有肉,因此在文學性上,左傳受到了更多的推崇。
【左傳節選】書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另外一個就是縱橫捭闔文辭瑰麗的《戰國策》,戰國策作爲七國時代最耀眼的國別體史書,你能充分感受到那些世人的個人魅力,在人物形象性格的塑造上,先秦無人出其右。
雖殊古式,而得事序
故本紀以述皇王,列傳以總侯伯,八書以鋪政體,十表以譜年爵,雖殊古式,而得事序焉。爾其實錄無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愛奇反經之尤,條例踳落之失,叔皮論之詳矣。
魯迅對於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評價可以說是人盡皆知了,劉勰怎麼可能放過史記,把八書、十表、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分別是幹嘛的都給你說了一遍,還總結了一下史記的優缺點:注重照實記錄毫不隱諱的宗旨,學識廣博議論雄辯的才能,愛好奇異違反儒家經典的過失,體式條例尚不統一還有舛錯雜亂的缺點。當然了,對史記研究的人太多,劉勰的觀點不是什麼創新,班固早就說過了。
貫乎百氏,被之千載
原夫載籍之作也,必貫乎百氏,被之千載,表徵盛衰,殷鑑興廢,使一代之制①,共日月而長存,王霸之跡,並天地而久大。是以在漢之初,史職爲盛。郡國文計②,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詳悉於體國也。必閱石室,啓金匱③,抽裂帛,檢殘竹④,欲其博練於稽古也。是立義選言,宜依經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聖以居宗;然後詮評⑤昭整,苛濫不作矣。
【註釋】
①制:指典章制度。
②郡國:漢朝地方區域最大爲州,州下是郡。此指全國各地。文計:文書計簿,郡國都要把文書計簿送給朝廷。
③金匱:金屬製的文件櫃。都是漢朝保存重要的圖書文物的地方。
④ 殘竹:殘缺的簡書。古代的文件寫在帛和竹上。
⑤ 詮評:論贊。
中間有一大段劉勰痛心疾首的把史記裡爲呂后寫本紀這件事罵的狗血噴頭,慢慢是:女的怎麼可以被寫入本紀呢?是男的都死絕了嗎?劉勰在歷史這個問題上,直男癌很是嚴重。說完了史記,把史記之後的史書挨個數了一遍,愣是挑不出能比肩史記和漢書的,愣跳出來一個三國志還可以。
文章難寫,史書更是如此,必須博覽羣書,學問低了那史書沒法看。推究歷史書的寫作,一定要融會貫通百家的著作,使之流傳於千年之後,要使得由興盛到衰亡的史實得到明白的證驗,可以作爲後世國家興亡的借鑑。要使一代的制度與日月一起長期共存下去,王道霸道的事蹟同天地一起長久流傳。
因此在漢代初年,史官這一職務很被重視。全國各郡國的文件簿冊,都要先彙集在太史官府裡,以便讓他詳細體察全國的各方面的情況。史官還要閱讀國家的歷史文物藏書,研究殘存的書卷,這是要史官精通熟練地考查古代的歷史。
當然了,對於史書也要多一點寬容,時間過得久了難免有記得模糊的,因此各種書的記載也不僅一樣,我們在考證的時候也要貨比三家,選出一個相對比較合理的。
對於那些胡編亂造的,劉勰也是嫉惡如仇,看不起那些俗史,完全是獵奇作用的史書。後來苦口婆心的痛罵:吹霜煦露,寒暑筆端,此又同時之枉,可爲嘆息者也。故述遠則誣矯如彼,記近則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奸慝懲戒,實良史之直筆
若乃尊賢隱諱,固尼父之聖旨,蓋纖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①懲戒,實良史之直筆,農夫見莠,其必鋤也:若斯之科,亦萬代一準焉。至於尋繁領雜之術,務信棄奇之要,明白頭訖之序,品酌事例之條,曉其大綱,則衆理可貫。然史之爲任,乃彌綸②一代,負海內之責,而贏是非之尤,秉筆荷擔,莫此之勞。遷、固通矣,而歷詆後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③哉!
【註釋】
①慝(tè):邪惡。
② 彌綸:包舉。
③ 殆:危險。
我們在推敲史書的文辭的時候,都能發現一個閃光點:考慮周到。什麼避諱啊,暗諷啊,都是一字傳神。對待尊者或賢者,爲他們隱諱缺點,對奸邪要加以懲戒,光是照顧到這些,就已經是不容易了。
後世對於史書也有的時候吹毛求疵,有點不周到就劈頭蓋臉一頓罵,所以劉勰最後爲兩個人說了句公道話:司馬遷和班固雖然都是精通曆史的專家,可還是受到後世歷代的種種詆譭。假若撰寫史書任憑感情而失去公正的原則,那這樣的文章可就危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