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麥稈聽父親說過一樁往事。
父親劉秉德在四十五歲上,背上突然生了一個瘡,這個瘡開始不疼不癢,不流血不淌膿,看着就是一個紅疙瘩。
劉秉德以爲是蚊蟲叮咬的,沒有放在心上,半年之後,他常感眩暈,吃飯沒胃口,人一天天消瘦了。
有一日,他和老陳皮在街巷裡相遇,老陳皮大吃一驚,劉秉德憔悴成了一個骨頭架子。
老陳皮攥着劉秉德,急匆匆去了藥店,給他號脈,脈象沒有異常,但老陳皮的直覺是,劉秉德肯定身患大病。
老陳皮讓劉秉德脫光了衣服,壓肚子、捏脖子、摸胸口,最後找見了那個紅疙瘩。
老陳皮摸着紅疙瘩,沉默不語,在他行醫幾十年裡,他是第二次見這種瘡。
十多年前,第一個患者找他時,瘡已經潰爛,流着膿血,散發着怪異的臭味。
當時,老陳皮連藥都沒有開,就打發回家了,半個月後,患者身亡。
老陳皮讓劉秉德坐下,他去買肉打酒,兩人痛痛快快喝一場。
劉秉德說:“喝酒改天吧,我還有件要緊的事沒辦。”
老陳皮按住他說:“多要緊的事,現在都不要管了,你怕死嗎?”
劉秉德:“生死有命,那是老天爺管的事,我是活一天算兩半天。”
老陳皮說:“你這個瘡無藥可治,大限到了,你我今日喝最後一場酒,一醉方休。”
劉秉德哈哈大笑,他雖然不怕死,但要說這個小疙瘩能要他的命,他是萬萬不信。
劉秉德說:“死活的事先擱着,腦袋掉了,也就碗大的疤,我得先辦一件事,事辦妥了,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老陳皮看着劉秉德大步而去,搖頭嘆息。
劉秉德的長工秦有田,奉他之命去關中買十頭騾子,劉秉德給了他一百塊大洋。
秦有田吃過飯就匆匆走了,他是晌午走的,到晚飯時,劉秉德發現,秦有田居然把錢袋子丟在了牲口棚。
劉秉德打個激靈,額頭上的冷汗就下來了,秦有田急着趕路,忘了錢袋子,他肯定以爲是丟在了路上,一百塊大洋,不是一個小數字。
秦有田老實本分,這一百塊大洋,足以摧毀他的意志,壓垮他的脊樑,要是他萬一想不開呢?
劉秉德正急着要去追秦有田時,被老陳皮一把拽到了藥鋪。
劉秉德從藥鋪回到家,一刻也不敢耽擱,喊了兩個夥計,三人三匹馬,去追秦有田。
追了一路,不見秦有田蹤影,劉秉德推斷,他沒騎馬沒坐車,單靠兩條腿,走不了這麼遠。
劉秉德沉吟了一會,撥轉馬頭,趕往秦家寨子。
秦有田走出五六十里路時,在武亭打尖,隨手往身上一摸,腦袋轟的一下,像鑽進了一萬隻蜜蜂,嗡嗡嗡地響,錢袋子不見了。
他掐着腦袋,開始回憶搜索,他清楚地記得,從劉秉德手裡接過錢袋子,他給幾頭騾馬倒了草料,他喜歡騾馬,這一出門,來回半個月,他用刨子把它們的身上刷洗了一遍。
之後,他家也沒回,去廚房裡揣了兩個饅頭,讓做飯的劉媽給家裡捎個話,就匆匆上路了。
從油坊門到武亭,他撒過兩次尿、歇過兩次腳、抽過一鍋煙,他能記起他撒尿的地方有幾朵蘑菇,歇腳的大青石上趴着幾隻螞蟻。
抽菸時,他火絨受潮了,打了十幾次纔打着了火,這些細節,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卻唯獨想不起錢袋子的蹤影。
一般出門,他把錢袋子拴在背上,外面再罩上褂子,隱蔽安全,可今天是邪乎了,他腦子裡根本沒有錢袋子的印象。
秦有田稍一猶豫,就掉頭返回,他沿着來時的路線,一路搜索,凡是他腳步到過的地方,他一寸寸地找,最後,一直找到油坊門劉秉德家大門口,還是兩手空空。
此時,已是後半夜,油坊門一片靜寂,秋風颯颯、秋蟲長鳴。
東家把這麼大的事,交給他辦,他卻弄得一團糟。
一百塊大洋不是個小數字,他一輩子也賺不到這麼多錢,雖然東家一向仁慈寬厚,不會讓他賠錢的,但他的良心背不起這沉重的債務。
秦有田身上冷冰冰的,萬念俱灰。
秦有田回到秦家寨子,家裡的門緊緊地關着,他悄悄地摸到牆根,翻上牆,溜進院子裡,夜很靜,他聽到父親在咳嗽,聽到妻子的呼吸聲,心裡一陣銳疼。
父親快七十歲了,虛弱多病;妻子賢惠勤快,兒子調皮可愛,家裡剛添置了幾畝薄地,明年如果收成好,就有希望養一頭牛犢,好日子纔剛剛開頭啊。
秦有田從堆放雜物的破窯洞裡,摸出一根繩子,往村外走去,他要找一個安靜地地方,結束自己窩囊無能的生命。
就在此時,一陣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敲碎了寧靜的夜,人們被驚醒,亂嚷嚷地,秦有田以爲來了土匪,在火把的映照下,他驚訝地看見了東家劉秉德。
劉秉德埋怨秦有田:“你呀,丟三落四地,把錢袋子丟在牲口棚裡,拿啥去買騾馬?”
劉秉德一提醒,秦有田混沌一團的腦海裡,豁然開朗,清晰地出現了錢袋子擱在草料堆上的一幕。
劉秉德把錢袋子塞給秦有田,說:“好好睡一覺,明早上路。”
幾天後,劉秉德背上的瘡發作了,他沒去找老陳皮,老陳皮已經給他判了死刑。
疼痛一陣陣襲來時,劉秉德仰頭望天,天是陰沉沉的,堆滿了厚重的烏雲。
劉秉德一生,雖家財萬貫、牛羊成羣,但那都是祖上一滴滴汗水換來的,到他這一輩,早就把錢財當作了身外之物。
想想自己才四十多歲,就要撒手而去,劉秉德不甘心,他去了臥雲山靈光寺。
這個寺廟,他捐過一大筆錢,寺裡的主持幾次請他,專意要給他祈福消災,但他都沒去,他認爲積德行善,纔是最好的修行和祈福。
現在他來了,如果世上真的有神靈,他想問問,他何罪只有,爲什麼偏偏得了要命的絕症?
主持看見劉秉德很驚訝,熱情地將他迎了進去,給他泡了一壺好茶。
劉秉德在神像前跪了下來,脫去衣服,露出背上的惡瘡,主持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冷氣。
劉秉德慘然一笑說:“老陳皮讓準備後事了,我來和我佛爺告個別。”
主持敲了一下鍾,鐘聲悠揚清遠,一瞬間,劉秉德心底清明舒暢,憂慮哀怨風一樣吹個乾淨,他想通了,走了也好,從此就沒了煩惱痛苦。
主持雙手合十,默誦經文,等一柱香燃盡,說:“一飲一啄,皆是前定,生死有命,善惡有果,劉施主吉祥萬福,定能逢凶化吉。”
劉秉德認爲那隻不過是主持的套話空話,沒放在心上,坦然地做了將死的準備。
但自靈光寺回來後,背上的瘡不疼不癢,也不流血淌膿,兩三天後,劉秉德幾乎沒感覺了,他讓老婆看,老婆驚喜地叫了一聲:“天爺,結痂了!”
那一刻,劉秉德感覺天高地闊,風清月明。
劉秉德抱着一罈珍藏的老酒,去了老陳皮藥鋪,老陳皮看他面色紅潤精神煥發,大爲驚訝,連聲說:“轉過來了、轉過來了。”
劉秉德讓老陳皮再號號脈,老陳皮搖搖手說:“不用了,氣色上帶着福氣;你慈悲爲懷,與人爲善,硬是把厄運給改過來了。”
劉秉德將這樁事講給劉麥稈,說這世上真有鬼神存在,你種下善的種子,收的就是善果,種下惡的種子,收的就是惡果,善惡就在一念之間。切記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