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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渦 / 45/看書閣

一場秋雨一場寒。

纏綿數日的連雨天似乎憋足了勁兒要讓這座城市提前入冬。

宋明亮放下行李箱,上樓,敲響書房門,聽到裡面一聲低沉迴應後推門進去。

書房十分寬敞,是家裡最闊氣最奢華的一處。奢華的不是它的擺設,而且靠牆一排的博古架,那裡收納了他父親畢生的藏品。

宋父站在窗前。年近六旬的老人,體格硬朗,沒有一根白髮,保養極佳的手背在身後,只是此時身上似乎帶着一股淡淡的愁緒。

“回來了?”

“是,剛下飛機,手術很成功,您可以放心了。”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他的姐姐宋明蘭,先天性脊椎疾病,從小到大飽受病痛,這次經人引薦,接受了世界頂尖專家親自操刀的矯正手術。

宋父長吁了一口氣,“那就好,等到了下面見着你媽,我也有個交代了。”

宋明亮眉頭一挑,“爸,好好的怎麼說起這個了,這次體檢沒問題吧?”

“沒事,只是到了時候閻王就收人,我們這一茬,這些年陸陸續續的,已經被收走大半了。”

宋明亮不知父親爲何忽然如此消極,視線掃向一旁的桌子時,看到一張黑白照,四個年輕男人,身上軍裝半舊,臉上笑容明朗。

“您又在看這個了?”

“今天是你王叔的忌日。”

宋明亮撇撇嘴,“他那是死於非命,算不得數的。”他對這個財大氣粗的叔叔印象並不佳,聽說是什麼錢都賺手段頗狠辣,橫死在自家豪宅,至今都沒查到兇手。

宋父嘆氣,“不管怎樣,人是沒了,我們這四個老戰友,也就是剩下兩個了,昨晚我還夢見我們在中/越邊境的叢林裡並肩戰鬥……”

那段戰火瀰漫的崢嶸歲月,如今回想起來,只剩下對那時年輕面容下淳樸的心靈的緬懷。他發完感慨,一回頭,正好看見兒子臉上的踟躕之色,不禁問:“還有什麼事?”

“爸,我想和颯颯結婚。”

“哦?”宋父揚眉,“她同意了?”

“暫時還沒,我想請您出面,跟羅叔叔談談。”

“颯颯可不是那種能聽從長輩安排的孩子,你不是等了她這麼多年,怎麼沉不住氣了?”

宋明亮眉頭輕蹙,以前她是心裡有別人,現在那個人跟她已不可能,可她還是不肯接納他,人生苦短,他不想再做無意義的等待了。

知子莫若父,宋父略一沉吟道:“有空我會跟你羅叔叔提一提,不過這種事還得靠你自己努力。”

“我知道。”

機會說來就來。

宋明亮的忠誠守候讓他在第一時間得知羅颯生病。

急性盲腸炎,不算嚴重的病,但也足以在短期內剝奪病人的自理能力。

羅颯躺在病牀上,看着男人忙前忙後,襯衫皺巴巴,臉上也帶着憔悴,跟平日斯文整潔的形象判若兩人,她忍不住問:“我對你那麼差,你怎麼從來都不記仇?”

宋明亮苦笑,“我這輩子永遠都做不到的兩件事,一個是記你的仇……”

“另一個呢?”她問。

他沉默了一下,低聲道,“不愛你。”

羅颯一時無言。

“好了,不說這個煩你了,你養好身體最重要,我回去給你燉點湯。”

他說完就往出走,清瘦的背影略顯孤單,羅颯心底忽地一酸。

這個人,從十幾歲就一直追隨左右,長大後,她的男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他身邊總是空着,有老同學甚至打趣他取向有問題。她習慣性地忽視他,可是當自己在另一個人那裡被忽視後,她才意識到,這份情有多可貴。

她叫住他,“宋明亮,你願意給我點時間嗎?”

男人驚喜過望,點頭道:“我有的就是時間,一輩子。”

寬敞的高幹病房裡擺滿同事朋友送的禮品,次日程彧也派人來探望。看着碩大的花束和果籃,羅颯在短暫的悸動後,心裡一寸寸變涼。

他竟連看都不願來看她一眼。

這段感情,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他從來都是隔岸觀火,從未入戲過。

然後,她竟慶幸在意識到這個前,就答應給宋明亮機會,這樣還不算輸得太狼狽。

羅颯不知道,她心存怨念的那個人,剛經歷了喪母之痛,正在默默地舔舐傷口。

程母“三七”前一日,白露買了各色彩紙,按照從電腦查出的方法,折了一堆小玩意,彩色的沙發,牀,電視機,花花綠綠擺在地板上,儼然一個房間的模型。

程彧看到,感動之餘問:“這個能收到麼?”

“心誠則靈。”她拿起一張紙遞給他,“你也做幾個表表心意,我教你,不難的。”

程彧學她的樣子盤腿坐在地板上,略微笨拙地折了一朵花後,踟躕道:“我媽下葬的地方,離這裡很遠。”

白露卻不以爲意,“在十字路口也可以,只要方向對就行,燒紙時記得解釋一下。”

看她深信不疑的樣子,程彧心頭掠過一層暖意,又拿起一張紙,隨着她的動作專注地摺疊。

一週後羅颯出院,宋明亮每天到她公寓給她做飯。

住院幾天,她的胃被他養叼了,外面的東西還真吃不慣。誰能想到,這個養尊處優的官/二代,不僅是個宅男,還一手好廚藝,她是不是該給他加點分?

飯後他又自覺去洗碗,打掃房間,像個盡職的小媳婦,全部忙完後他收拾要走。外面正下着雨,羅颯從窗邊收回視線說,“別走了。”

晚上自然睡到一張牀上。

宋明亮規規矩矩躺好,輕快地嘆息一聲,彷彿這樣就很滿足,讓人聽了有點心酸。

到了後半夜,開始打雷,羅颯往他懷裡依偎,他笑:“你還怕這個?”

她答:“小時候怕。”媽媽去世早,爸爸常年出差,家裡只有她跟保姆,她怕打雷跟保姆睡,卻被呼嚕聲吵得更睡不着。

這些年獨立慣了,此時有人依靠,方纔覺得自己終究是個女人,還是需要一個懷抱的,只是,當男人在滾滾雷聲中小心翼翼地進入她身體時,她還是悄悄流了淚。

她情不自禁地想,那個人此時在幹什麼?

是不是正摟緊另一個女人,給她仗膽,給她安慰,也許,他們也在做着同樣的事。

又過了幾日,終於放晴,深秋的暖陽格外喜人,逼退了得寸進尺的寒意,也驅散了人們心頭的陰霾。

程彧終於捨得颳去跟隨多日的鬍子,告別頹廢形象。

難得好天氣,白露在小童陪同下出去逛街。

路過一家孕嬰專營店時,她走進去,立即被掛了一整面牆的五顏六色的小鞋子吸引住,打量片刻後,她挑了一雙粉色的拿在手裡。

軟軟嫩嫩的,像個玩具。

忍不住把手指伸進鞋子裡,在櫃檯上移動,想象着那一雙肉呼呼的小腳踩進去的樣子,不由得輕笑出聲。

不多時又進來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也過來看鞋子,隨口讚歎:“這個不錯。”

熟悉的聲音讓白露心頭一跳。

她扭頭,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捲髮,臉頰有淡淡的蝴蝶斑,一雙明亮的眼睛和這臃腫平庸的形象有點違和,四目相對後,女人眨了下眼。

白露收回視線。

女人看中了她手裡的鞋子,仰頭找了一圈後,惋惜道:“就剩一雙了。”

白露心裡有數,把手裡的鞋子放下,“我不要了,給你吧。”

然後轉身去看別的。

餘光瞥見那個孕婦拿起鞋子仔細欣賞,手指從鞋子裡捏出一樣東西迅速地塞進口袋,然後拿着鞋去結賬。

白露下意識地看向門口,玻璃門外,小童正靠着車打電話,眼睛看向別處。

店裡除了還有幾個顧客,各自看着手裡東西無暇他顧。

她不知所謂地擺弄着手裡的東西,直到那個孕婦在“丈夫”的陪同下走出店門,她才暗暗舒了口氣,再看這些林林總總的可愛小玩意,卻完全沒了興致。可是爲了不讓外面等着的人起疑,只好打起精神挑了兩雙小鞋子去付款。

而工作了一天的程彧臨正要回家時,卻接到一個頗爲意外的電話。

來自沉寂多時的白雪。

自那日接了程彧給的鑰匙,小雪就住進那棟公寓,然後去公司報道,每天安安分分地去上班。

此時,她躺在浴缸裡,一手撥着水面漂浮的玫瑰花瓣,一手握着手機半真半假道:“我想見你……你要是不來,明天這裡就會多一具屍體。”

對方竟不吃這套,一言未發直接掛斷。

她瞪了手機半晌,又編輯了一條短信:那我就打給我姐了,只是,她現在的情況,受了刺激可不好。然後關機。

半小時後,門鈴響,小雪裹上浴巾去開門,門口站着一個面無表情的男人,是他的司機,男人言簡意賅地傳達:“程總在樓下。”

她換好衣服下樓,看到他的車,走到近前隔着車窗看到他在裡面打電話,面色溫柔,她能猜到打給誰,她親愛的二姐。

等她拉開車門坐進去後,那人臉上溫柔褪盡,換上疏離表情,“什麼事?”

小雪緩緩出聲:“你利用了我。”

程彧不置可否,等她下文。

“以你的眼力,那麼多天的時間,我的這點小心思恐怕早就被你洞悉了,可是你佯裝不知,縱容我走到最後一步,無非是想刺激她。你們感情不穩定,就拿我當催化劑,如果我告訴她……”

“你可以試試。”程彧波瀾不驚地接道。

她笑,“你以爲我不敢嗎,就算我跟她鬧得再僵,我們終究是親姐妹,在她心裡,你的分量,”她故意一頓,“未必比得上我。這種事兒就算沒實質,也會在心裡留個疙瘩,想想就膈應……”

程彧打斷她:“她是你親姐,你就這麼算計她?”

“誰說我算計她。”

程彧眼神一凜,“算計我?你膽子不小。”

小雪小聲嘀咕,“我膽子大小,不過是根據你對她的心思來的。”

程彧聽到這句,眼神暗暗變了變,隨即平靜地問:“你想要什麼?”

小雪定了定神,清晰道:“我想出國留學。”

他無聲地笑了下,“你完全可以通過你姐跟我提,如果她不同意,那我也只能尊重她的意見。至於你現在這做法,”他頓一下,“我是有這個能力,可我不是冤大頭,而且……”

他目光冷冽地掃視過來,一字一頓道:“我最討厭被人要挾。”

幾分鐘後,那人的車子已經不見蹤影。白雪還杵在原地,一陣風吹過,後背冰涼,心中仍驚悸不已。

她知道自己不磊落,可從出生起就資源有限,哪樣不是花盡心思爭來的,小到菜裡一塊肉,大到父母的關注,她早就習慣了這種思維,只要得到想要的,方法並不重要。

此時方纔感到後怕,自己這哪是投機取巧,分明是與虎謀皮,那一眼,抹殺了她之前所有的心動和邪念。上樓時她的心還突突地跳,白露到底是找了個什麼男人啊,被這種人看上,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配角戲比較多,劇情需要,都集中在這了,忍耐一下,後面就好了~

明天還是這個點兒,晚八點左右,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