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璇,你讓離契化出雷獸原形給我看嘛!”

幾天下來,雖說百劫將至,但天璇離契二人卻坦然待之,未有半點恐慌,更在小舍住下,又恢復了隱居的生活。

天璇業已成妖,髮色眼瞳帶了異常色調,不過他也不常出門,只在屋裡不時搗弄藥物爲狼妖調理身子,畢竟經歷種種,再強健的體魄亦難免有虧,而且因天兵所降的臉上和身上的疤痕始終無法去除,狼妖自己不甚在意,照他的話說,男人有幾條疤痕不算什麼,更何況他是一頭惡妖,臉孔猙獰些也好嚇嚇人。

天璇也知無法,但始終不肯放棄,每日暗自搗弄乾坤袋裡的仙藥。

倒是那開陽也來湊個熱鬧,他對雷獸之形興致甚濃,以前也聽說過天獸雷鳴之威,可惜已在萬年前失去蹤影,如今難得看得一頭,自然不肯輕易放過。他認定了天璇是離契的飼主,讓他化形當然不難辦到,便纏了天璇不休,一定要親眼看看雷獸原形。

離契也是無奈,其實他自己也不知怎的會化出雷獸形體,當日也是在混沌之間突然變化,如今得了這般力量,倒是能化狼形亦能化獅態,本讓開陽看看也是無妨,然那天璇也不知在想什麼,不論開陽如何哀求,硬是不肯點頭。

午後時分,後面跟了條名曰武曲的尾巴,天璇捧了一碗青綠色的湯藥來尋離契。狼妖的鼻子何其靈敏,早是嗅到了詭異到了極點的味道,丟下手中扎籬笆的活計,苦笑着回過頭來。

果不期然,看到那碗青綠得跟他剩下的一隻眼睛有得一拼的湯藥。

“天璇,這次又是什麼?”

天璇但笑不語,只捧了站在原地。

倒是那開陽大嘴巴地回答:“點燈草,削骨花,用萬年雪屑熬的。”

離契眨眨眼,幾天下來,實在已想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加上這又是天璇苦心熬製的草藥,他又豈能拒絕?反正他本是狼妖,能辟邪避毒,就算碗中藥性再烈,也奈何不了他。

便乾脆地伸手接下,一仰頭,咕嚕咕嚕一氣灌下肚去。

然後笑着將空碗還給天璇:“謝謝。”只是這笑尚不能掩飾嘴角的抽搐和額際冒出的薄汗。

天璇似乎也不在意,隨手接過轉身便走了。

待他二人離得遠了,離契突然一個轉身,躍過籬笆跳進草叢裡,張嘴便嘩啦吐了一地。這味道實在太折騰人了,便連他這頭能吃血腥生食的狼妖也受不了。

轉過屋背的地方,卻見天璇與開陽正站在那裡,不聲不響地看着狼妖有些可憐的背影。

開陽嘆了口氣:“我說天璇,你就不能用點別的什麼法子嗎?即使要離契脫胎煉骨,也不急在一時啊?”

天璇不曾看他,雙目始終緊緊凝視着狼妖有些辛苦佝僂的背脊。

“等不及了。百劫難渡,首劫破魂。我不能讓他冒險。”

“離契得了仙藥所助,加上本有雷獸之能,此劫或能渡過,但你呢?”開陽皺着眉頭,幾日來他看得清楚,天璇左右忙碌的始終只有離契的事情,而於己則無所爲,“你如今已棄天界真身,之前又毀掉凡間的肉身,只剩元神,如此一來,這破魂劫你是絕對躲不過!”

天璇沉默不語。

遠處的離契已站起身來,擡袖擦了擦嘴巴,回過來繼續扎籬笆。

開陽忍不住問:“他知道嗎?”

“不。”天璇的嗓音有些壓抑,“如果我過不了劫,便會魂飛魄散。離契……不能讓他看到我這般……”

“難道他就願意看到你再次失蹤嗎?”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狼妖眼中無法隱藏的忐忑,或許他臉上還有笑容,行爲還是如常,但事實上,狼妖已不可能再經歷一次分離,即使他不會魂飛魄散,已經千瘡百孔的靈魂只怕在那瞬間即會崩潰。

天璇無意識地抿緊下脣,他不是不曾思量,但天劫就在眼前,卻不是說躲便能躲過的。

開陽看着他們,心裡也是恍然。若是天劫,一般在貴人身邊便能躲過,然而天璇此番遇到的,卻是仙妖難御的百劫之難。他曾問過那千里眼,據他所言,這億萬年間,竟然沒有一位神仙妖魔能渡此劫。

天璇想必也知道此節,遂欲以仙藥爲引,強增離契功力,教其脫胎換骨,屆時只要他以百妖之力抗下天劫,離契便能躲過此難。

難道便沒有其他法子了嗎?……

開陽當真是抓破了頭皮也想不出法子,只能在一旁乾着急。

忍不住埋怨起來:“都怪那個天樞,若非他強要帶你迴天庭,還要將你推入天池淨水,事情便不會變成如此。這下子一見你化妖,他就連影兒都沒了!哼!”

天璇卻是搖頭:“職責所在,他也是不得已。”

其實他也是明白,以貪狼星君剛正不阿的性子,沒在他化妖之時當場誅滅便已是同宗情義。

開陽也不是記恨之人,抱了雙臂,哼了一聲便不再嘮叨。

兩天後的傍晚,開陽有些懶散地躺在屋頂,嘴裡叼了棵狗尾巴草,悠閒地晃着翹起的腿,好不自在。

突在此時,突然天邊雷動如震,聚雲如漩,天頂如塌漏般顯出血紅顏色。

“來了!!”

開陽一躍而起,吐掉口中草尾,躍至院落。

在那裡,天璇亦感覺到天劫將至,嚴陣以待。他身後,離契慢慢從屋裡走出來,居然沒有半點驚惶神色,擡頭看了看天上萬馬奔騰般的雷滾聲動,彎腰一伏,顯出雷獸獅形。

獅鬃青綠流電,威武非常,二尾如鞭震動間有雷音暗鳴,仿是應囂天雷。

此刻開陽已無心去讚歎他一直想看的雷獸,雙目緊盯天際,千里眼說過,這天劫破魂,便是雷震直打魂元,不受真身所礙,任你有法力無窮,可驚日月,亦難抵禦,下場只有魂碎魄銷。

青獅慢慢踱步走到天璇身旁,居然不去看那蠢動不休的天際,只用那顆大腦袋拱了拱天璇。

天璇亦低下頭,摸了摸大獅頭,微弱的流電叫他的指尖稍有麻痹,想不到如今他的力量已如此強勁,看來這幾日的靈丹妙藥總算沒有白浪費了。天璇心裡安慰,卻亦有些不祥之感。

突然,青獅雙尾一甩,竟卷在天璇足下,雷電自地騰起,化成一片障蔽,這障蔽半是透明,半是青綠,乃見電流如霞,驟籠天璇全身。

“離契?!”

天璇失聲而喚,看到青綠的獸瞳中,乃是一片明瞭的清澈。

“你又想丟下我嗎?”青獅的聲音低沉,坦然,有着不容拒絕的堅決,“不可能了。這輩子,都不可能了。天璇。”

天璇愕然。

原來他早是知曉,然而這些天卻不動聲色,怕天璇用其他的方法拒絕他,或者遠遠地離開。只有選擇在最後一刻,纔有動作。

這妖靈障,以元魂作護,只要天璇死了,離契也絕不可活。

天璇也不可能去打破這障壁,如此剛烈不回的做法,卻只有這隻烈性的狼妖,能夠做到。

“笨蛋……你本來,可以活得好好的。”

那是妥協的軟語,離契卻知道,從此刻,到永遠,無論生死,他們不會再分開。

青獅咧嘴笑了。

“沒有你,哪還有什麼好的?”

天頂雷動越來越劇烈,幾乎要裂天一般。

開陽神色更是冷凝,反觀二人,卻是全無所謂,只靜靜等待天劫降臨。

只見天空血光大亮,一道赤紅巨雷從頂劈落,直打天璇離契二人!!

力可破天,只怕這一將下來,他們便要魂魄成粉!

就在此時,突然一片青衣身影驟現眼前,那人張開右掌向天展開,乃見他掌中似有一物,不過蛤貝大小,墨黑顏色但閃暗華,這一遇赤雷,竟自幻化出一張幽色盾幕,盾幕延伸成障,漆黑中隱約有逆光之處,異常詭秘。

赤雷亦非閒物,一遇阻攔,頓是血光大盛,從天打落的力量更是狂猛萬鈞,二物相持不下,洌洌作響,散射四野的電火甚至燎起山火熊熊。

眼見盾幕雖是堅韌,但那青衣人顯然無法抵禦赤雷之力,雙臂顫抖苦苦支撐,拼盡全身力量抵抗雷擊。

待開陽看清狀況,不禁失聲喚道:“天樞?!”

那青衣神人確是天樞,只見他左手握了右腕,撐住掌中所承之物,距他掌上不到三寸之遠,烈光紅電、轟隆雷鳴,震得他雙手發麻。

與破魂天劫對抗,便連貪狼星君亦難從容,額上漸漸滲出汗來。

天璇見狀,一聲低嘯,只見他全身妖力釋如龍捲,平地而起從四周地面飛騰而上,盤卷赤電。身旁雷獸亦不怠慢,前足一撐地表,頭昂嘯天,一陣轟雷電閃竟是憑空而驟,攔腰折向赤電來勢。

一時間,天地間巨雷轟動,電閃如陽,呼嘯風聲似鬼哭神嚎,足見這互相抗衡之力何其厲害,便教天地動容。

赤電來勢兇猛,但去時亦急。

驟眼間,雲開電收,竟像天神收臂,斂入天頂。

壓力一經卸去,天樞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但他腰桿一挺,竟生生又站立如鬆。嘴角延落一絲鮮血,受傷不輕。

反是天璇與離契二人,有那黑盾障庇佑,毫髮無傷!

開陽更是驚訝非常,他本道天樞在天璇化妖后拂袖而去,不再理會同宗生死,然而關鍵時刻,他卻出手相援,甚至自損其身,如何讓他不驚詫莫名。

他更是奇怪這破魂天劫是如何破了,便湊過去,偷瞧了一下天樞手中物事,只見那物看來尋常,不過是一片漆黑的鱗片。

只是黑暗的流光之中泛着邪煞之氣,絕對不是仙家寶物。

不禁問道:“天樞,你這什麼東西?這麼厲害,竟能抵擋天劫?”

天樞看了他一眼,道:“逆龍鱗。”

海界四龍王自古忠心天帝,卻在族中出了一尾妖龍,叛天逆地,爲禍人間。妖龍雖惡,卻是逆天之始,天劫應它而生。

開陽明白過來,本是鬆了口氣,突然又想起什麼地瞪大了眼睛:“天樞,你……你去拔那傢伙的鱗?!”

天樞不以爲然:“是又如何?”

開陽幾乎驚得合不攏嘴:“如今鎖妖塔已毀,根本關不住‘他’,若‘他’一怒之下遁至人間搗亂,豈非禍事?”

“哼。”天樞冷哼一聲,風揚了那身蒼青袍子,他身形高大,神威凜不可侵,“既能擒他一回,便能有第二回。若他不能安分,便不必再關進鎖妖塔了。”冷橫的眉宇難掩煞氣,眼中是毫不遮掩的肅殺與狠絕。

開陽不禁縮了縮脖子,他是白擔心了。天樞能把逆龍鱗帶來,自然是制住了那棘手的傢伙,才能從他身上拔下鱗片……看真切些,那鱗片根部還粘着些模糊的醬黑血肉……起鱗拔片,那痛勘比抽筋扒皮,天樞,下手還真狠!

開陽想象在鎖妖塔頂疼得怒吼咆哮,錘牆撞地的傢伙,不由得,有些同情。

天樞也不理他,走到天璇面前,將那逆龍鱗交與天璇手上,道:“有這逆龍鱗作護,百劫可渡。”

天璇接過:“謝了。”

“不必。”天樞臉上不露半分暖色,神情仍凜,“你既已成妖,若爲惡,我必斬之,絕不留情。”

天璇微是一笑,點頭:“放心。我自有分寸。”

那旁開陽又湊過來,道:“我說天樞,你好人做到底嘛!天璇如今連真身都棄了,元神在外可是兇險,我記得兩百年前你曾收過一條畫蛇精,它那皮你可有留下了?如果有那東西,天璇便可暫有形體了!”

天樞冷冷看着他:“滿腦邪思,莫非想入天池淨魂?”

開陽被他冷森的語氣嚇個半死,慌忙甩手搖頭:“別、別!我不提就是!”

天樞回頭看向天璇,道:“畫蛇皮我早已焚化,如此妖物留在世上乃是禍害。”言罷,翻手一捻,掌中屹然出現一朵淨蓮,那蓮瓣合攏成苞,但那花身如肉晶瑩,溢出陣陣仙靈之氣。“此朵元嬰蓮,只要潛心修練,便能以此化出形體。”

開陽在旁邊嘖嘖稱奇:“元嬰蓮只有上古妖物死去千年後在屍身上化出一朵,天樞,你怎麼找到的?”

天樞漠然道:“我下界千年,難道是跟你一般四下游玩嗎?”

“自然、自然……”開陽陪笑得有點尷尬,以貪狼星君剛冷個性,能做到這般已是極其不易,也不敢再提什麼要求。

天樞不再理會開陽,轉目凝視眼前這個白髮赤目的妖仙,直到旁邊的青獅不耐煩地現出人形,虎視眈眈地站在天璇身後瞪着他。天樞不屑理會,隨手一招,便見青鸞從天而降,乖順地落在他身旁。

“保重。”冷硬的語氣一直沒有半分緩和。

天樞踏上鸞背,頭也不回飛昇而去。

地面上,離契輕輕伸過手去,握住天璇有點涼的手,不再是屍體無情的森寒,元神盪漾的波動,是最真實的存在。

不會再放你離開。

感覺到手掌傳來的力度,天璇回過頭來,對上那隻單眸的青綠獸瞳。

彷彿聽到了離契心底的輕語。

迴應般,稍稍在掌上施力,將狼妖高大的身軀猛地拉下半分,垂落的黑髮,散散的披落在雪白的鬢髮間,也順便,遮去了脣間戀慕的熾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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