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你之前提到過,玄關之門外有人設下阻攔,而你如今能夠自如出入玄關,是否就可以從這世間真正超脫而去?”宮九素問起一件事來。
郭岱說道:“我也不知道爲何,出入玄關的阻礙忽然消失,至於飛昇超脫,我覺得也不是這麼輕易。但我隱約明白,駐世長生究竟是怎樣境界。”
“說來聽聽。”
“其實駐世長生並非真正的長生久視,駐世一詞便是最好註解。”郭岱說道:“無論是渡過先天迷識、還是堪破魔心辯機,此刻所求證的長生,只是洗煉身心以達到領悟某種玄妙境界,使得自身可以與天地同壽。是依賴於天地長久而長存。”
宮九素微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百歲已是高壽,千載等若長生。能與天地同壽,已經是凡夫俗子求之不得的絕高境界。”
郭岱點頭道:“我承認,駐世長生已經是極難求證的境界。而如果天地本自然,那麼天地同壽的成就自然沒有妨礙。但這個世間的天地卻並非真自然,乃是大夢之主的形神所化。
大夢之主是這個世間的主宰,這個世間的法度規則、大道玄理,就是隨大夢之主的意志所顯化。我猜測玄關之門外的阻隔,應該就是大夢之主所設,他不願意讓這個世間的生靈超脫,就是不希望折損自我形神。”
宮九素問道:“難道此間生靈飛昇超脫,就會傷及大夢之主嗎?”
“連你我都是大夢之主的化身相,你我如今都是形神俱足圓滿之人,要是於這世間超脫,豈不是等同於將大夢之主的一部分形神割裂開來?”郭岱言道。
“可你方纔說,玄關之門外的阻隔已經消失。是大夢之主允許世人超脫而去了嗎?”宮九素問道。
郭岱說道:“我在想,我們修行,大夢之主是否也在修行?玄關之門的阻礙消失,也許是天門大開,可能不能飛昇而去,又是另一碼事了。說不定大夢之主正好修行又有精進,造化之功更爲深邃難測,世人就更難超脫離去了。”
“你真的覺得大夢之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宮九素說道:“每每想到自己就是他人夢裡的一個人,總覺得很奇怪。”
“什麼是活生生?也許從一開始,大夢之主就已超脫生死。”郭岱說道:“其實玄關之門阻礙消失,可能就說明大夢之主已經甦醒。”
“你是說……大夢之主已經醒過來了?”宮九素問道:“可大夢之主甦醒,不是會讓這世間一切崩毀無存嗎?”
“崩毀這個說法並不準確。”郭岱言道:“既然這個世間本就是大夢之主的形神所化,那麼夢醒一刻,這世間一切自然歸於寂滅無有。對所有人而言,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沒有一絲一毫的徵兆。”
“可眼下一切都還好端端的啊。”宮九素說道。
“好嗎?”郭岱反問一句:“如今這世間真的一點事都沒有嗎?”
宮九素猜測道:“你是說……失魂瘟?”
“我一直都不明白,到底要有多麼廣大的神通,才能讓這世間嬰孩自降生便沒有神魂。哪怕是我用洞燭明燈盡展法力,都絕難做到。”郭岱說道:“但如果失魂瘟的出現,其實是大夢之主甦醒過來的代價呢?這世間一切含靈衆生,都是大夢之主的化身相,不斷誕生的新生命,其實便是大夢之主的自我輪迴。當他甦醒、哪怕只是幾分清醒,這份夢境輪迴,自然會停滯下來。”
宮九素眉目間帶着幾分憂愁,問道:“你欲下黃泉輪迴,就是想要讓大夢之主復歸沉睡嗎?這會不會有兇險?”
“怎麼可能會沒有兇險。”郭岱自嘲笑道:“最有可能的情況,我的作爲觸動大夢之主,他寧可折損一部分形神,也要將我斬滅……”
郭岱還沒說完,宮九素連忙伸手止住他的言語,然後俯身上前,兩人脣瓣交疊,感受着彼此的溫度。
脣齒久久方分,扯斷一絲液光,宮九素依偎在郭岱懷中,媚眼如絲、眸中含光,口中吐出暖香氣息,說道:“答應我,一定要回來。”
郭岱緊緊抱住宮九素,不知饜足般聞嗅她發間清香,低聲說道:“我答應你。”
……
當郭岱孤身一人走出金闕雲宮時,外面天色正好是一片幽晦,只有附近宮燈照出一片昏黃光暈。洞景真人依舊坐在藤椅上,闔目不語。
“咳。”郭岱乾咳一聲,洞景真人帶着疲乏睜開雙眼,望向郭岱說道:“你出來了。”
按照事前計劃,宮九素依舊留在金闕雲宮中,阻斷虛靈後路。而且她剛剛重塑肉身,也需要一段時日鞏固形神修爲,長生芝則交給了郭岱。
郭岱見洞景真人這副疲乏模樣,問道:“你這些日子一直守在外面?”
“無論是出於哪一個身份,你進入金闕雲宮之後,都應該要有人在外面顧守。”洞景真人說道:“而恰恰我來做這件事,誰都不會多疑。”
郭岱問道:“這樣兩頭謀劃,不嫌累嗎?”
洞景真人捏了捏鼻樑,說道:“不瞞你說,確實很費心力。所以主公的願心,我會盡力爲之謀劃。在不久的將來,劫波末世到來,便是我求證長生道果之期。”
郭岱擡手彈指,一道無形無質的丹華妙氣打到洞景真人身上,解釋說道:“看在你的確履行承諾,煉化掉這股玉液丹華,能夠助你治癒下身痼疾。求證長生道果,也不要做一個瘸子吧。”
“多謝。”洞景真人遲疑一陣,雖然沒有即刻煉化這股無形丹華,但還是表達了感激之情。
“天色還沒亮,與我說說這段日子的局勢吧。”郭岱言道。
其實他已經從宮九素那裡瞭解到不少情況了,比如九張機的覆滅,就算沒有之前宮九素的伏殺反擊,郭岱遲早也要擺出類似的情形,誘使九張機現身。
而現在九張機元老中,除了心心念念要逃跑苟活的葛翁,其他皆已伏誅。剩下的那些晚輩與歸附修士,都是些烏合之衆罷了。九張機覆滅的消息傳回之後,這些人大多數做鳥獸散,或是改頭換面加入太玄宮,總之幾乎沒有人還留在太子夏頃身邊。
短短几天功夫,江都形勢就發生極大變化,因爲九張機散若雲流,以霍天成爲首的部分太玄宮修士立刻取代了太子身邊的各個位置。
跟霍天成關聯密切的各部兵馬將領,也都積極向太子夏頃示好,同時派遣人手到太子身邊效力。
可這些事一發生,立刻引起朝中文官警惕。他們過往雖然也大多認可太子夏頃,但卻不能容忍太玄宮與武將和太子殿下如此親密往來,甚至已經到了有可能動搖朝堂安穩的程度。
畢竟以霍天成爲首的太玄宮鬥戰派修士與各部將領,關乎正朔朝軍權根本。歷年來大小官員們對霍天成一派的彈劾與參本足可以堆成小山,若非皇帝陛下對霍天成聖眷不減,霍天成早就沒有立足之地了——雖然以他的修爲,也大可不必在意這些。
過往皇帝陛下幾乎可以視文官吏員如無物,其中一大關鍵原因,便是在於抗擊妖禍的主力是霍天成這樣的鬥戰派修士,以及維持武備所需的方真靈材,乃是通過漁樵子往來溝通玄黃洲與十萬列島。
然而江都一役後,漁樵子謀逆身死,朝廷與太玄宮所需要的大量方真靈材無法從海外獲得,便不得不更依賴於從玄黃洲各地採集獲取。如此一來,與地方豪族世家關聯盤根錯節的文官吏員們便可上下其手。
地方大族本身未必就有產出太玄宮所需要的方真靈材,可這些世家大族往往又與各地方真門派往來密切,或是年年供奉,或乾脆有家人親族拜入其中。而這些方真門派又是組成太玄宮的基礎,因此反過來讓太玄宮掣肘朝廷。
甚至連霍天成的部分弟子,都因爲家族親眷的懇求,在太子一事上,與師尊看法不一。
“霍天成的弟子會違逆他?我不信。”郭岱聽到這個消息後說道。
洞景真人答道:“當然不可能違逆,但現在的情況就是,除了部分將門出身的子弟,霍天成其他弟子不是因爲家裡的事被喚回,就是礙於各種糾纏,不得脫身。”
“一邊是家族親眷,一邊是傳法師長,確實不好選。越是重情,越是難以割捨彼此。”郭岱說道:“霍天成御下尚且有此遭遇,太玄宮其他加盟宗派自然顧慮更多。朝廷需要向他們拿方真靈材,甚至要他們出人出力抗擊妖禍,自然要給予他們更多權利。
而這些方真門派和地方上大族千絲萬縷,如此層層牽連下去,地方大族又是朝廷文官吏員的主要來源,把持着地方上安定與糧秣出產。要是朝廷威迫太甚,這些人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也就是天外妖邪不能交流對談,否則我估計眼下就有人琢磨着怎樣出賣家國了。”
“的確如此。”洞景真人說道:“而皇帝陛下也因此勒令太子府中思過,斷絕一切內外往來。”
郭岱言道:“看來這位陛下還是想保住太子的性命啊……虛靈不打算推波助瀾一下嗎?”
“主公更關切你的情況。”洞景真人答道。
關於虛靈的情形,宮九素也提醒郭岱了。而結合先前郭岱爲楚娥英拔除冥煞邪火的異狀,虛靈很可能真的遭遇到什麼變故,而且還讓冥煞發生什麼變化。
如果虛靈要讓太子與公主爲了奪嫡嗣位之爭僵持下去,以此磨耗朝廷與太玄宮的力量,那麼就應該儘量控制局勢。玉鴻公主身邊有郭岱不必多提,但霍天成這個不能掌控的存在,就不能靠近太子了。
郭岱猜測九張機內部原本應該是有虛靈的人手,即便不在九位元老之中,也該是安插太子身邊,以此儘量掌控時局。
而九張機唐突圍殺郭岱之舉,本來就是虛靈不願意看見的情況,也就是說那時候的虛靈已經不能干涉九張機,甚至無力影響奪嫡嗣位之爭。
如此一來,先前文官的彈劾、太玄宮各派的躊躇,其實都是沒有虛靈干涉下的真實情況。而郭岱也隱約看見一絲苗頭,當沒有虛靈暗中引導,朝廷與方真道不可能永遠保持一致。
眼下這種朝廷借太玄宮聯合方真道的局勢,除了有妖禍之前的傳統,也有賴於皇后楚娥英的暗中擘劃。但這種影響並非恆久不改的,沒有羅霄宗如同巍峨大山鎮住天下各派,就算沒有妖禍,亂世一樣會自己來到。
諷刺的是,虛靈明明是造就妖禍的幕後元兇,可是在羅霄宗沉寂的這幾十年間,恰恰是虛靈在暗中穩定着朝廷與方真道的格局,使得彼此間相處無礙。
而在眼下虛靈受挫、羅霄未興的關頭,大亂已經初見端倪了。
郭岱並不是那種非要將方真修士和世俗朝廷分開來看的人,但架不住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有不少方真修士在獲得凡俗難有的力量後,理所當然將自己凌駕於凡俗之上,郭岱在瀝鋒會就見到不少。
比起身心調攝、追求超脫的修行,這類修士更關心自己苦苦修煉而得法力,能夠讓自己獲得怎樣的地位、財富、權柄。他們想要的,是對這個世間的予取予奪,是隨心所欲、是貪得無厭。
郭岱其實不覺得這種想法有何過錯,欲求自在,他本身也不忌諱這些東西。甚至世道更迭變幻,往往就是出於人心欲求,這個中是是非非,又豈是一言可蔽之?
唯一的問題在於,世道更迭帶來的禍亂、殺伐,恐怕是誰都躲不過的。但殺伐禍亂之後呢?郭岱看不出世道能有怎樣的翻天覆地,到那個時候,修行依舊是修行,凡俗仍然是凡俗。不得超脫的沉淪身心,並不會因爲殺伐禍亂而得到昇華。
郭岱放眼蒼穹,忽見流星劃過夜空,彷彿象徵又一條生命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