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康雙目緊閉眉頭緊鎖,仰頭靠在椅背上屏住呼吸神情顯的十分痛苦不堪!雙手緊握梨花木玫瑰椅扶手,似乎要藉助傳遞到扶手上的力量,纔可以給自己勇氣來回憶那令人痛苦不堪的一幕!
少頃秦世康睜開眼睛,將目光慢慢的對準楊舉道:“耀曦兄,全城老少爺們兒都知道我秦世康反水投敵了!都視我爲貪生怕死的民族敗類!可耀曦兄也是上過戰場領過兵,跟日軍真刀真槍的交過手之人,不知耀曦兄又是如何看我秦世康的?”
楊舉笑道:“若沒空中力量和有力炮火的支援,日軍的步兵部隊倒也扯淡!至少我楊某的十七軍就不懼他!但咱們的晉軍卻非其敵手!閻長官的晉軍向來以防守戰著稱,但太原保衛戰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首先委員長就沒準備投重兵死守!否則也就輪不上傅將軍當這個城防司令了!其次閻長官也沒準備下血本兒跟幷州共存亡!否則四十萬之衆的晉軍若全部集結跟日軍決戰,光咱們山西便能跟日軍打上個一年不敗!”
秦世康若有所思道:“是啊,委員長沒將太原看在眼裡,閻長官也不願意爲了這座孤城將老本兒貼幹!都沒把這個城池放在眼裡,單單卻可憐了我三團的一衆好兄弟!”說罷顯然是又想起了自己那些當日死於戰場之上的士兵,此等梟雄之輩卻也眼眶泛潮!
太原保衛戰時李謝鎮的戰場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戰役,具體當日這秦世康是如何打的這場仗,其實楊舉也不清楚!於是並未接話,只等秦世康自己說說他的委屈。
秦世康仰頭向天努力的將淚水收回眼眶,看着楊舉眨了眨眼道:“耀曦兄啊,剛纔你說你們十七軍就不怕日軍,那我且問你,一千五百人對日軍一個標準大隊你怕不怕?”
楊舉盯着秦世康的眼睛搖頭道:“不怕!”
秦世康緊接着又問道:“那在部隊兵力損耗過半,彈藥補給幾近耗盡的情況下,對方再加一個標準的步兵大隊你又怕不怕?”
“怕!所以我會立刻突圍撤退!”楊舉也沒想到當日這秦世康面對的處境竟會如此艱難,不由的也對這位末路英雄心生同情。
秦世康笑道:“耀曦兄說笑了!想當日若我秦世康打一開始便拿着隨時準備撤退的念頭,便也不用等到達如此境地再想着全身而退了!那現在這中國也會多一個鐵血抗日的民族英雄,而少一個投敵賣國的漢奸了!”
楊舉明白秦世康是怪自己不理解他當日所處的險境!埋怨自己站着說話不腰疼!於是點頭道:“日軍兩個標準步兵大隊合圍你部,若要突圍而出卻非易事!”
秦世康道:“日軍當時已沒有兩個大隊那麼多兵力了,至多也就一個大隊再加一箇中隊!”
聽秦世康如此說來,楊舉才明白自己先前確是小看了這秦世康!以他晉軍的素質裝備,以他區區一千五百人的兵力,能單挑日軍一個標準的步兵大隊非但不敗反而有全取對手之勢!實在是已經很不容易了!想當日這秦世康部以一千五百人的實力,在一場戰役之後能打的日軍一個一千一百人的步兵大隊僅存不到二百人!而自己卻只付出了傷亡七八百人的代價!這在對日作戰的戰例中已實屬大勝了!想來是之後日軍又迅速抽調了一個標準的步兵大隊將其再次合圍了!那時的秦世康是既無支援且無彈藥補給!打吧是兵力損失過半已無力再戰,突圍吧那耍的就是個彈藥了!在彈藥幾近耗盡的情況下突圍,那無異於頂着子彈自殺!
想到這兒不禁自感似乎有些慢怠了這位昔日的悲情戰友!於是正色道:“原來當日寒柏面對的是如此境地,恕耀曦不知詳情妄自菲薄!”
見楊舉這麼說秦世康忙坐直身體連連擺手道:“耀曦兄嚴重了!說來說去還都是寒柏自己無能!後來我曾在半夜睡不着覺時候反覆回想推敲過那次戰鬥,發覺其中敗筆頗多一塌糊塗!若是現在再擺開架勢幹上一場,嘿嘿!說不定那局面便也未必定是如今之境!”
楊舉笑道:“原來寒柏跟我有同樣的習慣。不瞞寒柏,我也是在每戰過後必做總結反覆推敲!”
秦世康饒有興趣的問道:“是否也有不盡如意之時?”
楊舉緩緩搖頭道:“吾誠意結交於寒柏,故不願虛言迎奉與爾,沒有!”
聞言秦世康緩緩的靠回座椅,暗自低頭感慨:“難怪近年這個楊舉盛世沖天不可一世!若當真如他所言,嘿嘿!同爲帶兵之人,我比之於他卻還真是差的遠了!”
楊舉笑道:“寒柏無需自擾!若照吾分析不錯的話,當日日軍高層是對爾部下了死命令的!自打民國二十年滿洲淪陷算起,日軍滿打滿算也沒吃過什麼大虧!想當日在一個小小的李謝鎮戰場,被寒柏區區一個步兵團吃了小一千精銳!我若是日軍指揮官,那是斷然不會放爾全身而退的!一個大隊的增援擋不住你,那大可再調一個大隊上來,總之若不把你部拿下,一來帝國軍隊的顏面無存,二來對前方主力攻城部隊也是一個打擊!故,寒柏也不必妄自菲薄,再給你一次機會怕結果也還是個這!”
對於楊舉所說的這一切,先前秦世康倒還確未想過!以前總是對於如今的這個漢奸頭銜如芒在背耿耿於懷!所以總是對當日之戰頗爲遺憾!但如今若照楊舉這般分析!看來當日自己滿打滿算也就三條路可走!一爲虛晃兩槍便全力撤退!二爲殺身成仁以身殉國!第三便就是自己如今的這個結局了!
秦世康略想之下點頭道:“耀曦兄不愧是真刀真槍在戰場上的帶兵之人,言之有理情之可切!不似那些無知之輩只會胡亂叫囂!當日寒柏奉了長官黃世桐的命令駐守城外李謝鎮,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在此阻擊日軍西面部隊,戰至全軍最後一人也不可退出陣地,放一個日軍從李謝鎮過汾河!”
“接到命令之後我便立刻點兵開赴李謝鎮,次日黎明便跟日軍的先頭渡河部隊交上了火!當時寒柏與全團一千五百弟兄一樣,都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在死守陣地,想着只要我們這裡還能守的住,那麼守城戰友便會少了日軍西面增援的威脅,便能力守太原不敗!剛纔耀曦兄笑侃我晉軍善守,那還倒真不是假的!我三團僅憑區區一千五百人,在孤軍奮戰毫無兵力增援的情況下,從去年十一月六號一直硬是堅守到了十一月九號四天不敗!硬是頂着對面兒的日軍廣末大隊四天沒有向前一步!把一千多日軍牢牢的擋在了汾河以西!到了九號上午,硬是將日軍的廣末大隊給打殘了!若不是日軍增調一個標準大隊的兵力,嘿嘿!我便能在汾河西岸將他這支番號徹底消除!”
楊舉聽到這秦世康居然孤軍奮戰了整整四天之久!不禁對其肅然起敬道:“原來先前還是耀曦不解事情看輕了寒柏!四天,一千五百人,了不起!若是換做耀曦還未必有寒柏的這份愛國之誠!怕是早就謀算着該如何撤退了纔是正事兒!”
秦世康笑道:“耀曦兄不必爲寒柏開脫,當年長城關口耀曦兄以區區五百人的一營之力,硬是打垮了日軍的主力王牌兒高橋聯隊!那說起來纔是曠世罕見足以一慰終生啊!”
楊舉道:“寒柏兄,不管怎麼說我當時帶的是中央軍主力王牌兒十七軍!全軍的德械裝備牛肉罐頭!彈藥後勤補給都是可着勁兒的用!跟咱們晉軍還是頗有不同的!”
秦世康笑着搖頭道:“說來說去還是寒柏無用,其實在前三天一應裝備彈藥補給還是頗爲到位的。在寒柏奉命開拔之前,黃長官便知道我們兵少任務重,已是將旅部大部分的重武器都調配於我部,彈藥補給也是十分及時,否則寒柏也苦撐不了四天!老實說我晉軍在全國各路軍事力量裡絕非翹楚,論及衝鋒陷陣比不上原西北軍,論及素質裝備也次於委員長的中央嫡系部隊,但也絕不能說是裝備差後勤不到位!而且我晉軍兵士大多都是三晉一脈,對這守土保家之戰看的還是比命都要緊的!只恨上峰昏庸無志畏懼強敵!致使我部在第三天夜裡便與旅部失去了聯繫,勉力支撐至九日已是彈盡糧絕再無後援!”
楊舉問道:“寒柏沒有派出通訊兵聯絡嗎?”
秦世康道:“如何沒有!派了,但回來後說是城外已到處都打成了一片,旅部也轉移不見了!當時急的我甚至用明碼跟旅部喊話都得不到迴應!最後還是在日軍增援部隊上來後,通過日軍翻譯對我們陣地的喊話我才明白,原來整個太原城已全面淪陷了!城防司令官已奪路而逃不知去向!當時我們三團已是戰鬥至最後的一支防禦部隊了!就這樣,我們三團在後期沒有任何支援沒有接到任何撤退命令的情況下,帶着傷亡過半彈盡糧絕的局面,被日軍一千多人圍在了汾河西岸!當時負責增援的日軍市川大隊大隊長市川正成讓翻譯給我喊話,說給我十分鐘時間放下武器無條件投降,否則他將下達全線進攻的最後一次命令!若不能一舉殺的我片甲不留便立刻當場自裁!”
說罷看着楊舉問道:“耀曦兄,你說吧,若仗還沒結束,長官們還站在我身後看着我,便是帶着剩下的幾百弟兄一同爲國捐軀了也就認了!可當時的局面是全城所有防線所有陣地,也就剩下我李謝鎮的三團陣地還有槍響!你說當時我看着早已精疲力盡渾身掛彩的大幾百弟兄,我該怎麼辦?若我一聲令下名聲是保住了!可這幾百個弟兄豈不死的太過不值!若我當時下令全線死守,我再偷偷的讓警衛排拼死護送我一人兒打出去,怕到最後我這頂漢奸的帽子也戴不上!可我當時反覆思量後,還是做了我認爲一名指揮官該做的事情,我下令打出白旗,全團走出陣地繳械投降!”
聽到此處楊舉也是心如潮涌!中華的不少好男兒還是都很有骨氣的,壞便壞在中國有一個千古不變的道理,那便是無論再好再有志氣的人,只要一當了官兒便從骨子裡就變成軟蛋垃圾了!因爲中國的歷朝歷代當權政府,便只喜歡軟蛋垃圾了!只有這樣的官員纔不會反對當權階級的無道統治!纔不會一心爲民的清廉勤政!纔不會威脅到統治階級的皇權王道!在那個年代的中國,好多大事便就壞在了一些高層的手裡,還不像現在的中國,上下一般的無話可說!
楊舉頗有同感的道:“寒柏之情耀曦完全明瞭!想當年我又何嘗不是覺的長城一戰愧對手下死去的一百多弟兄!你我雖份屬同僚同爲黨-國軍官,但往往我們不是在爲國作戰,而是在爲政治作戰!我們也不是什麼國家軍人,只不過是政治家手裡的小把戲而已!寒柏不必再爲此事掛懷,當時情形如換做舉,怕是說不得也只好如寒柏一樣投降了!國之悲哉又豈是你我能迴天之事!”說罷情緒顯的比秦世康還要低落。
秦世康搖頭道:“耀曦兄能明白寒柏的無奈之舉便好,能得到同屬軍中長官,國軍翹楚的耀曦兄理解,便勝似閻長官對我的大赦!讓寒柏內心頗感慰藉!
楊舉一邊點頭一邊掏出煙盒準備抽菸,卻被秦世康一眼看到了煙盒脫口叫道:“咦,前敵牌兒!”
楊舉笑着抽出一支遞給秦世康道:“來了半天也不見寒柏請我抽菸,我還以爲寒柏不諳此道呢!”
秦世康接過楊舉菸捲拿在手上反覆搓轉觀賞道:“抽,以前抽,也是如耀曦兄一般只抽前敵牌兒,只是在易幟被改變後戒了!”說罷便將菸捲又遞還給了楊舉。
楊舉卻並不接他遞過來的菸捲,只是自顧自的點燃了自己手中香菸,深吸一口後端詳着手中菸捲道:“寒柏,煙可以戒,但國父的訓誡卻不可忘!幟可以易,但國人的良心卻不可易!”
秦世康只是默默的盯着自己手中的菸捲聽着楊舉說話,似乎心中在暗想:“如今我秦世康還有資格再緊記國父的訓誡嗎?我還有資格再談什麼國人的良心嗎?還有資格再抽這個前敵牌兒香菸嗎?”
楊舉看着秦世康接着道:“寒柏所想無需太過偏激!我剛纔說了,當日若是換做我楊舉怕也是隻能降了!論起在國軍中的位份我遠比你高!輪軍銜你便該稱我爲長官!論起從戎資歷我也是跟你同爲一年入伍!若將我在黃埔的一年時間算在內,那我便算作爾前輩!而且我相信照當時情形來看,若是換做軍政部長官何應欽,怕是比你我還要早三日投降!故,降就降了,當年關二爺也曾降過曹操!但這似乎卻並不影響他一代戰神的美譽!若是說到打仗的勝敗,那咱們這位戰神一生的敗績便不知有多少了,最後還敗的連性命都丟了!”
見楊舉費神開解自己,秦世康大感欣慰!於是看着楊舉伸出右手道:“耀曦兄,借洋火一用!”
秦世康點燃久違的這根前敵牌兒後,深吸一口看着楊舉道:“耀曦兄,此番前來何意請明示!寒柏照做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