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
龐師叔手裡拿着一本書,說是書倒是有點擡舉這玩意,因爲內容就一頁紙——粗俗點說,這紙擦腚都嫌少。
紙上正是鄭法抄錄出來的《九轉金丹法》。
“就這。”
鄭法臉上一派誠懇。
但龐師叔的臉色就很難形容了——他表情十分複雜,似乎在懷疑自我,又有些懷疑這世道。
這表情難免讓鄭法摸不着頭腦。
“怎麼……天河尊者,也這麼教徒弟?”
也?
鄭法眨了眨眼睛,終於明白這位師叔的意難平了:
九山宗三大太上中,數他在教導徒弟的時候,最爲事無鉅細,都快手把手了。
但從教學成果來說,他田裡的苗長得最不成器。
自己和章師姐,快成了龐師叔心中的痛了……
如今連天河尊者都這麼不靠譜。
龐師叔難免會自我懷疑,甚至可能覺得,負責也是一種錯……
“周師弟,前段時間不也進階築基了?”鄭法安慰道。
周幹遠已經築基幾個月了,進度也就比鄭法慢了半年多。
“那還不是因爲《符道築基法》?”龐師叔嘆了口氣,並不居功道,“他向我學過符法,又跟你學過,後來又學了《符道築基法》,這修爲才突飛猛進,哪是我的功勞?”
一旁的元老頭也在點頭:“這麼說來,鄭法這一代弟子,進了九山界之後,修煉都快了不少。”
章師姐也附和道:“是,弟子們進步太快,所以宗內的資源一直有點捉襟見肘。”
聽到這話,龐師叔不免笑了起來:“這……也不知道該喜該憂了。”
反正從他的表情看,這煩惱挺讓人歡喜的。
三人都看着鄭法,雖沒有明着說,但話裡話外,卻又明晃晃地在誇他。
鄭法笑笑,轉了話題,開口道:“雖只有個總綱,但對我不無裨益。”
“九轉金丹,竟是凝結金丹後,用三關九竅,繼續強化提升金丹品質,甚至下品金丹能提升到上品金丹……”
龐師叔一面咧嘴一面歎服:“……難怪天河尊者如此強橫……”
鄭法當然明白他的驚歎之意:
玄微修士常說,丹成無悔……
多少年來,這四個字都被引爲至理。
但天河尊者就敢說:真的嗎,我不信!
看《九轉金丹法》的總綱,鄭法也能大致明白天河尊者的思路:
丹成無悔,大概是因爲金丹中的反應太精密,又太劇烈,普通修士想要對其進行強化實在難度登天,玩炸了,還會把自己玩死。
但天河尊者在《九轉金丹法》中的思路就是:淬鍊穴竅,鑄造更強的肉身,再利用自己比築基期更強的靈力和神識,甚至種種靈藥,來完成這個步驟。
金丹強?
我身體更強!
這想法,讓鄭法想起了之前那個天河弟子的強橫肉身。
按照鄭法對這法門的理解,大概就是:
車間升級,設備更新,生產線大改。
鄭法不明白的是,若是上品金丹,那提升方向在哪裡呢?
這也是《九轉金丹法》中缺少九轉之法帶來的知識缺陷……
“強化九竅,對結丹應該有點好處。”鄭法說道。
章師姐想了想道:“那《天河真法》中,彷彿有着這種秘法。”
這次去水府,除了這記載着《九轉金丹法》的山石之外,還有一個黃皮葫蘆和一枚玉筒。
玉筒中,正記載着《天河真法》,雖然只到金丹期,卻也有些秘法,特別是這穴竅秘法。
“不行……”龐師叔開口了,“既然這天河秘境來得詭異,這《天河真法》未免沒有手腳。”
鄭法此時心中卻有些猜想,這佈置天河秘境的人,恐怕是在想找那枚玉佩。
那玉佩一定和天河尊者有關,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何物。
“這山石中的詭異……不能傳出去。”鄭法思考了一會,朝面前的四人說道。
雖然知識共享,但這玩意明顯關係重大——他又不是想找死。
章師姐,師尊,龐師叔和黃師叔,都是九山宗的元嬰修士,相處了這麼久,鄭法心中對他們有相當的信任。
但除了這四人……其餘弟子都不好說。
連黃師叔都在點頭,似乎是明白這秘密中的危險。
倒是元老頭笑嘆一聲:“也不知這佈置秘境之人怎麼想的,竟是如此輕易讓這山石被拿走。”
“我查過……”倒是章師姐開口道,“這天河秘境,每幾十上百年就會出現一次……”
“這山石恐怕不少?”元老頭恍然道。
章師姐點頭回道:“每個秘境似乎都有,也有不少人將其拿了回去……大概都沒什麼領悟。”
鄭法想了想,這其中倒也能夠理解:
要是不讓人往回拿,這就容易露餡。山石又多,他們尋找幾十萬年一無所獲,自然更懈怠了些。
甚至……鄭法自問,若不是有沐青顏提醒,又用考古證明了這秘境乃是人造的。
換作旁的修士,在山石中得到了一次好處,自然而然就會再想尋找天河尊者的山石,大概也不願意假手於人。
無論是在市面上尋找,還是再去秘境,都容易暴露出自己的秘密。
說到底,傳統的玄微修士,一來看不清真相,二來忍不住,總會暴露自己的秘密的,而這羣人能等幾十萬年,自然不缺乏耐心。
“《九轉金丹法》弄清楚之前,不好外傳,但《天河真法》卻能給人看看。”
“你是說,殘陽劍仙?”
龐師叔一愣,一下子就明白了鄭法的意思。
“對,這次太初罡氣數量極大,價值很高,殘陽劍仙傳信說他這次會親自送來。”
……
殘陽劍仙韓老,正在向九山界而行。
他身材短小,劍光卻又長又快,只是時不時會在夜間停下休息——說是休息,其實是周圍大自在魔教的人太多,連他也不得不小心一點,儘量保證靈力充足,神氣完滿,免出意外。
這一日,他正好停在一處村莊。
這村子像是荒了,田間屋旁,都看不到人。
幾十戶人家,既沒有炊煙,又沒有燈火。
只是看農田卻能發現,田中雖已經沒了稻苗,但卻也沒荒蕪太久——大概一年都不到。
顯然一年之前,這地方不是這模樣的。
殘陽劍仙頓了頓,朝一個屋子走去,敲門。
門內,是一聲顫巍巍的回聲:“誰啊?”
他沒答話,門過了許久纔開,開門的是個老嫗,手中也沒有燈,眯着眼費力地看着他。
“你是……”
“遠行之人,求一處容身之所。”韓老大聲道。
“請進!”
老嫗將他引到了一間臥室,開口道:“這是我兒之前睡的,尊客不嫌寒酸,就住下吧。”
韓老輕輕點頭。
老嫗卻像是不好意思,開口道:“水也沒給尊客喝一杯,家裡沒燈油了……老婦我也看不清楚。”
韓老朝外間的廚房看去。
以他的神識,當然可以看到,這戶人家別說沒有燈油,甚至是缸中無米,壺裡沒油。
水缸中確實有一層淺淺的水,不多,大概也是這老婦挑不動。
韓老開口道:“村子裡的人呢?”
“人?走了……如今這日子,今天什麼仙門的人來了,明天什麼聖教的人來了……”
“都要交東西,什麼都要拿……”
韓老輕輕點頭,這老嫗說得倒是沒問題:
大自在魔教四處搜刮不說,百仙盟如今卻也缺少物資。
聽聞百仙盟的各處靈田資源,都被大自在魔教在侵襲,門中資源捉襟見肘。
資源少了,但百仙盟養的人卻一點也不少。
通明上人聚集了幾大門派,又有許多小宗門依附,這些修士又有親眷家族,這些親眷家族總得吃飯的。
靈谷吃不上,普通的糧食拿來填肚子也不錯。
自然對下索取也頻繁了些。
對這老嫗來說,仙門也好,聖教也好,大差不差了。
雖然百仙盟和大自在魔教,在仙門看來,還在小打小鬧,但對這些人來說——卻又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他們走哪去了?”
“城裡,城裡給那些仙門弟子做點活。”老嫗笑道,“我兒子兒媳也去了,有活,也有點吃的,餓不死……”
“那你呢?不跟着?”
“我不是個拖累?”老嫗笑了,輕聲道,“這世道越來越差……少個人吃飯,他們……”
韓老看着面前的老嫗,心中憐憫——他耳力過人,遠在村口,就聽到這老嫗腹中如雷鳴,呼吸倒似有似無,再餓兩天,恐怕就要死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敲門。
韓老沒再說話。
第二日一早,老嫗掙扎着起身,去兒子房間一看,竟是牀鋪齊整,屋中已無人。
老嫗往門外看去,就見屋前多了一棵細小的棗樹。
此時並非棗樹結果的時節,但這樹上卻有一顆大棗子,青中帶紅。
老嫗腹中本是飢餓,看着這棗子,忍不住口舌生津,伸手摘了棗,塞入口中。
一顆棗子下肚,她整個人竟是又暖又飽,甚至都不渴了。
就在此時,韓老的聲音悠悠傳來:“此樹以作留宿之資,一日一顆,不虞他人覬覦。”
老嫗呆了下,猛地跪在地上,大聲喊道:“謝神仙,謝……”
空中的韓老,撇了撇嘴,罵了一聲:
“狗屎神仙!”
……
“勞煩韓老你了!”鄭法誠心誠意地謝道:“若非韓老你,這太初罡氣我也無處可尋。”
他之前朝百仙盟和燕無雙都去了信,想要收購大量的太初罡氣。
但得到的迴應都不大理想——太初罡氣倒是有,但量都不大。
還是韓老說自己有法子能買到,並親自送了過來,解了鄭法的燃眉之急。
“我也是無事。”
寒暄過後,鄭法看了章師姐一眼,將那從水府中拿到的玉筒和黃皮葫蘆拿了出來,問道:“韓老你可認得這兩樣東西?”
韓老眉頭微皺,先是接過黃皮葫蘆看了兩眼,然後又拿着那玉筒讀了會,才睜開眼睛,詫異問道:“天河真法?”
“是,我們從一處水府中得到的。”
“這……”
韓老皺起了眉頭,想了想道:“這《天河真法》倒也沒什麼問題,和派中所傳,差異不大……不是祖師所留。”
確實,韓老可是第一個提出天河派背叛了天河尊者之人——這《天河真法》越是像天河派的秘傳,就越不是天河尊者的原版……
不過,他也不是想修煉這門真法,而是想要借鑑一下里面強化竅穴的秘法,提高自己結丹的威能,真不真的,無所謂,能用就行。
“這黃皮葫蘆……”沒想到,韓老看起來倒是更在意那葫蘆,思索了一番後說道:“倒真像是祖師的東西……”
“嗯?”
“我聽過的傳聞秘聞極多,旁人不知道,我卻知道……祖師,有一門威力驚人,名震玄微的秘法,名爲——”韓老盯着那葫蘆道,“《葫蘆劍訣》!”
“這黃皮葫蘆,就極像傳聞中的那隻靈根葫蘆。”
“這門法訣,天河派早已失傳……”韓老嘆了口氣,“我等後來人……一代不如一代,連這種絕頂的秘法都不會了。”
鄭法恍然,看向黃皮葫蘆的表情也鄭重了不少。
雖然這玩意如今看不出什麼威力來,但……聽起來很不凡啊!
而且好像還是個靈根?
鄭法心中已經決定給考古小組的人加點善功,當然,這黃皮葫蘆也得提價……
翌日,鄭法歉意地朝着韓老說道:“韓老,我準備結丹,恕我不能多多招待。”
“你要結丹了?”
“嗯!”鄭法道,“我築基期早已圓滿,如今功法資源也是齊備,不用耽擱了。”
章師姐向來是果敢直行之人,但這幾日卻在勸他多做些準備——但鄭法卻也明白一件事,雖說丹成無悔,多加準備自然是好的。
但有時候卻也需要破釜沉舟。
若是一直執着於準備,往往一事無成。
甚至有了《九轉金丹法》,鄭法也更淡定了些——實在不行,我再升級嘛!
韓老也不勸他,只是笑眯眯地點頭,開口道:“你且放心結丹,我在九山界自己轉轉,你不介意吧?”
“當然可以。”
……
鄭法閉關了之後,九山宗就陷入了一種外鬆內緊的氛圍。
韓老發現,無論是和九山宗的誰聊天,他們都有些心不在焉,頻頻走神——他當然也能理解,鄭法結丹實在關係重大,九山弟子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不掛心的。
但這樣一來,和那些九山弟子就沒什麼好聊的……
倒是樂土島上的凡人,確實生活如常,男耕女織。
他便終日混跡樂土島,還交了個朋友:
鄭珊!
“你怎麼愁眉苦臉的?”看着一臉鬱悶的鄭珊,韓老不由好奇問道。
他親近鄭珊倒不是因爲什麼眼緣,只是這樂土島上,只有鄭珊和他說話自在又親近——身爲鄭法妹妹,她日日都能見到幾個元嬰……也算習慣了。
“要考試了!”
鄭珊一面打着靈鶴身的架子,一面迴應道。
看得出來,她靈鶴身修煉的也不錯……主要是有鄭法的小竈。
“考試?”
“對啊!”鄭珊語氣中有着罕見的緊張,“考數學,考武學,考完之後,就能真正進入九山宗修煉了!”
韓老有點訝然。
他當然能看出,鄭珊是很受寵的……不說她這熟練的靈鶴身,就說她對自己的態度,便知道她過得極自在。
“你還怕進不了九山宗?”
“那當然不!”鄭珊小腦袋一翹,“龐爺爺說我天資很好,數學也不錯,武學也有哥哥教我,我肯定能進!”
韓老咂了咂嘴,品出些味道來了。
鄭法確實一直在開小竈,但似乎也不準備對自家妹妹放水,倒是儘量維持着一個相對的公平。
“我是不想給哥哥丟臉!”鄭珊大聲道。
韓老帶着笑意,輕輕點頭。
“而且……”鄭珊嘀咕道,“我沒哥哥那麼聰明,數學學了好久,都沒哥哥學的明白,以後怎麼超過哥哥……”
韓老眨了眨眼睛,像是沒聽懂一樣,問道:“超過你哥哥?”
“對啊!”
鄭珊點頭。
“你知道你哥哥多厲害麼?”
“我當然知道!我哥哥是九山……玄微界,最天才的人!”鄭珊挺起小胸膛,語氣中滿是自豪地說道。
“那你還想超過你哥哥?”
“是哥哥說的啊!”
“……”
“哥哥說了,他不比前人強多少,但是學習了前人的智慧,就知道了些前人沒發現的道理。”鄭珊像是在背誦鄭法的話,“我在他後面,自然也能學到他的知識,以後也會比他更強。”
“若非如此,九山界未來怎麼會好?”
殘陽劍仙怔怔地,不知爲什麼,腦海中想起了玄微界那老嫗說世道壞了的樣子。
竟說不出話來。
“可……我學數學,也沒覺得我比前人更強啊……前人會的,我都學不會!每次都覺得自己腦子壞掉了……”鄭珊忽然又道,臉色迷茫:“我哥哥是不是騙我的?”
“……”
韓老沉默了半天,竟不知道怎麼回答。
過了會,又聽鄭珊道:
“哥哥已經閉關六個月了……多久能回家啊?”
“嗯?他不是騙你麼?”
“……當傻子能讓哥哥回來麼?”
韓老朝萬仙島上,鄭法閉關之處看去,正當此時,萬仙島上,那隻街溜子金烏忽然振翅長鳴,一聲烏啼,響徹天際。
他忽然站了起來,就看到了此生未曾見過的結丹盛景:
先是一點微光閃現,接着,這光點炸了!
炸出萬道金光,射向四方。
那光亮讓他這個元嬰都睜不開眼睛,不由微微閉目,隔着眼皮,視線裡也是一片白茫茫。
過了幾個呼吸過後,他只覺這光亮收斂了一點,又睜眼,就見——
九山白霧撥雲開,一輪金日帶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