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價
漢軍在向宛城進軍的時候,途經小長安,遭遇新朝前隊大夫甄阜、屬正樑丘賜統率的大軍,適逢大霧,漢軍不及新軍熟悉地形,竟是鎩羽大敗,最後被迫退守棘陽。
我身體恢復得很快,在那個逼仄矮小的山洞裡窩了兩天,已能勉強能柱着柺杖下地站立。這之後爲了儘快趕到棘陽,尚未痊癒的我被扶上了馬背,和劉興二人共乘一騎,劉秀與劉伯姬兩個則步行尾隨。
劉秀倒沒什麼,只是委屈了劉伯姬,她一個姑娘家,細皮嫩肉的,就算稱不上大家閨秀,也可算得小家碧玉,這輩子只怕從未吃過這樣的苦頭。不過好在她個性倔強,即便吃苦受累也從不多抱怨,這點讓我不得不暗生欽佩。
我們這一行人在趕往棘陽的路上碰到了漢軍敗退的殘部,劉秀向人借了一輛殘破不堪的牛車,讓我不必再受騎馬之苦。雖然躺在那輛充斥着牛糞雜草味的牛車裡並不能減輕多少顛簸之苦,但是隻要一想到劉秀此刻心裡所承受的痛苦與壓力,我便心下惻然,更擔心一旦到了棘陽,劉伯姬無法面對殘酷的現實。
何況……我並不清楚劉秀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的親人……經此一役,只怕所剩無幾。
這是我的臆測,可我萬萬沒想到真實的情況竟然比我預想的還要糟糕。
到了棘陽,我才知這一仗,不僅潘氏、王氏、良嬸、劉元等人遇害,就連劉秀的二哥劉仲、大姐劉黃的丈夫胡珍亦橫死戰場。
劉氏宗親上下總共有六十多人把性命丟在了小長安,這樣血淋淋的結果是誰都沒法預料到的。
果然,劉伯姬在聽到這些消息後當即一頭栽倒,劉黃哭得都快虛脫了,卻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照顧暈厥的小妹。
我不知道能幫上什麼忙,腦子裡渾渾噩噩的,總覺得自己聽到的,見到的,都不大像是真實的東西。一切仿若夢幻,似乎只要我閉上眼,轉個身,再睜開眼時仍能看到賢良能幹的劉元洗淨雙手在廚房麻利的烙着餅,劉全和劉軍兩兄弟在竈下幫忙鼓風添柴,劉仲和胡珍聚在一塊品酒,談天說地,潘氏和王氏忙碌的在陶釜裡煮飯燒菜……
淚水漸漸矇住我的雙眼,當淚水順着臉頰滑落時,眼前的幻影全都消失了,耳邊卻似仍能聽見良嬸慈藹的對我細聲呵護:“女子,不要哭……”
七八天後,棘陽漢軍不僅未從失敗中恢復過來,相反,據斥候傳報,甄阜、樑丘賜乘勝進兵,把輜重留在沘陽縣藍鄉,引十萬精兵南渡黃淳水,抵達沘水,在兩河之間駐紮營寨,爲顯破釜沉舟的士氣,大軍行處,盡數拆毀橋樑,以示殲滅漢軍決心之堅。
新市軍、平林軍見勢不妙,竟心生怯意,欲解散脫離,一時漢軍內部的合作關係開始面臨巨大的分裂危機。劉縯根本顧不上替兄弟妻妹辦理喪事,整日忙於軍務,夜不能寐。
他的三個兒子,劉章、劉興以及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嬰兒只能託於劉黃和我照應。劉伯姬回到棘陽便大病不起,劉黃無暇照顧,思前想後只能狠狠心把三個孩子一併送回蔡陽老家。這麼做雖說危險了點,可是把三個孩子帶在身邊,誰又能保證這樣就一定安全呢?
“回家興兒就能見到娘了,是嗎?”我把劉興抱上牛車,小娃兒拉着我的手戀戀不捨,可一雙清澈的眼睛裡卻是充滿了無限期望。
劉章摟着弟弟坐在身後,身披麻衣孝服的他,小臉上滿是強忍的倔強。劉興年幼無知,劉章卻已能明白死亡是怎麼回事了。
我咬着脣瞥了劉章一眼,小聲的哄着劉興:“興兒乖,姑姑得空便去看你。”
“一言爲定哦。”他興奮的笑了,“我要告訴娘,其實陰姑姑人很好……跟娘一樣好。”
我心裡一陣發酸,不忍再看他天真的笑容,扭過頭,啞聲:“章兒,你要好好照顧弟弟。”
一陣沉默,我原沒指望一向對我懷有敵意的劉章能給予回答,於是背過身,挺直脊背離開。
“陰姑姑!”驀地,劉章遠遠的喊了聲。
我身子一僵,停下腳步。
“求你……替我娘報仇!”
回過身,劉章跪在牛車上,雙手平額,神情肅然的對着我緩緩拜下。
我猛然一顫,那孩子挺直的跪在那裡,赤紅的瞳眸中充滿了仇恨。劉興不解的仰頭看着哥哥,一臉茫然。
我眼眶一熱,胸口似有團烈火在熊熊燃燒,半晌艱澀的擠出一個字:“好!”
牛車終於在轟隆中顛簸搖晃的消失在視野中,劉黃掩面抽泣,我悵然的嘆了口氣,逝者已矣,現在最最關鍵的是要如何收拾這一盤散沙。
劉縯和劉秀忙得整日不見人影。回到後院,劉伯姬虛虛半躺在牀上,臉色蠟黃,脣瓣蒼白乾裂。令人意外的是李軼居然也在,見我們進來,竟有幾分拘謹。我狐疑的瞄了他幾眼,劉伯姬垂下眼瞼,一臉漠然,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李軼的存在。
李軼與劉黃寒暄幾句,左右不過是“節哀”安慰話語,劉黃原還強忍悲傷,他不說還好,一說反倒招得她眼淚潸然不止。我聽得心煩,忍不住惡狠狠的瞪了他兩眼,他卻渾然未覺,仍是細聲寬慰,顯得彬彬有禮,只是一雙眼睛有意無意的不時瞟向劉伯姬。
“季文君……”劉伯姬歪在牀上,面頰半側向內,眼瞼低垂,只依稀瞧見她毫無血色的半張消瘦容顏。她的聲音很低,縹緲得像是抓不住任何實物的空氣。
李軼精神一振,含笑道:“劉姑娘有何吩咐?”
“季文君方纔言道我兩位哥哥和你堂兄次元君商議欲往宜秋搬救兵,季文君若是得閒,不妨毛遂自薦前往……”
一句不鹹不淡的話把李軼噎得半死,我差點沒笑出聲來。看樣子李軼來了有好一會兒了,估計是他羅唣話太多,所以惹得劉伯姬不耐其煩的要下逐客令。
當下劉黃送李軼出去,我往牀角坐了,嘴角含笑的將劉伯姬的臉扳正:“怎麼不痛快了?李軼好像對你頗有好感啊,他也是一番好意……”
“我不喜歡他。”她淡淡的回答,長長的睫毛微顫,一串眼淚居然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我不禁替她心疼,這個冰雪玲瓏的女子,難道當真要學着我一輩子不嫁人不成?
我取了帕子去擦她眼角的淚水,她卻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骨瘦嶙峋的纖細腕子迸發出無窮的勁道。她揚起眼睫,水翦大眼中一片氤氳霧氣,泫然欲泣的模樣楚楚動人:“麗華,我求你件事!”
我心怦然一跳,腦子裡自然而然的想起劉章臨去哀求我的話語。難道……她也要求我替親人報仇不成?
苦笑連連,我有何德何能?不過僥倖會得一番拳腳,勉強在戰亂中苟且保身而已。若要換在以前,我或許還帶了幾分未來人的沾沾自喜,自命不凡的輕狂和驕傲,可如今歷經數番生死劫難,早把我的棱角磨平,我就算能上知天文地理,下通兩千年人文歷史,也不過是一粒渺小可笑的塵埃。更何況在這亂世之中求存掙扎着的我,其實什麼都不懂,沒有過人的智慧,劉秀說的一點不錯,我的性子好衝動,雖有小聰明,但僅憑這點小聰明和幾許蠻力,根本成不了大事。
一時愣忡出神,劉伯姬手指微顫,緊緊的將我拉到跟前,啞聲:“你到底喜歡我大哥還是三哥?”
“啊?”
“求你給我個答案!”
我萬萬沒想到她竟會是問這個,頓時傻了。
“大嫂沒了,你現在應該可以毫無顧忌的選擇我大哥了吧?”
我摔開她手,慍道:“開什麼玩笑,我可沒興趣給人當後媽!”腦海裡不自覺的想起劉興可憐兮兮的樣子,一絲憐惜之情涌起。我咬咬牙,冷笑,“是劉縯讓你來問我的?”
“不……”她如釋重負般笑了起來,憔悴蒼白的臉孔有了絲溫柔的暖意,“我想我已經得到答案了。三哥他……和大哥不同,他喜歡一個人,會待她很好很好……麗華,你會很幸福,一輩子……”
“是麼?”我面上仍是冷冷的,淡淡的,心裡卻有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抽痛,“不稀奇,他會待每個人都很好很好。你還是安心養病吧,你病了這麼些天老不見起色,焉知不是操心太過。”
“我……”
“其實你還是不大懂你三哥,他親口跟你說他喜歡我了麼?”她神色一怔,我已然明瞭,不禁自嘲的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你真的瞭解嗎?不要因爲他救了我,有了所謂的肌膚之親,便認爲他該對我負責,這種想法太膚淺。”
“不是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劉伯姬想解釋什麼,可我已經起身,不願再繼續這樣的話題。
我不介意和帥哥們玩曖昧,如果純粹只是一場情感遊戲,那我奉陪,但若是動真格的,要我付出真心的一生,我玩不起。與一個受兩千年前古文化薰陶下的男子許諾終身,不說彼此存在的文化與性格差異,僅是面對這份感情的責任,我便擔負不起。
更何況,那個人還是劉秀!
我敢打賭,愛上劉秀,會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因爲他的沉默內斂,因爲他的溫柔可親……他太會隱藏自己的內心,愛上這樣的一個人,心會被拖得極累。
我不想做明知不可爲而爲的傻瓜!
21世紀的女性應該有這份理智的覺悟和冷靜!
“麗華!”
“你剛纔對李軼說什麼宜秋救兵?那是怎麼回事?”我故意岔開話題,劉伯姬蹙着眉尖,哀怨的掃了我一眼。
她心裡一定怪我逃避話題,我這樣在她跟前裝鴕鳥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翻個身,背向我,不再吭聲。
我無奈的聳肩,這時劉黃急匆匆的跑進來,倉皇之餘腳下竟被門檻一絆,重重的摔在地上,我急忙搶上去扶她起來。
劉黃面色煞白,失魂落魄般的擡起頭來,失去焦距的眸瞳茫然的望着我。我伸手扶她,她突然尖叫一聲,彈跳的後退,撞翻門口一盞青銅羊尊燈。咣啷一聲,燈柱上插的蠟燭滾了一地,火星濺到蒲席上,噌地燒了起來。
“大姐!”劉伯姬嚇得從牀上跳了起來。
我一把推開劉黃,向她身後快速衝去,眼明手快的抄起書案上的一卷竹簡,對準起火的蒲席用力拍打。一場虛驚,躥起的火苗很快被撲滅了,我心有餘悸的拍着胸,癱坐在地上。
“大姐……”劉伯姬踉踉蹌蹌撲向劉黃。
劉黃趴在地上,表情呆滯的看着妹妹,好半晌,失神的目光終於對準了焦距。“哇”聲,她伸手一把摟住劉伯姬,放聲痛哭。
“大……大姐。”
“娘沒了!娘沒了……”劉黃用手捶打着劉伯姬的背,顫聲哭泣,“娘……她走了!”
抑情
留守蔡陽的樊嫺都猝然病逝。
這位身體一向不算硬朗的老太太,在得知兒子、兒媳,乃至妯娌、侄子等人的噩耗後,終於徹底崩潰了。承受不了打擊的樊嫺都病情加重,沒撐幾天便撒手人寰。
等到蔡陽老家的族親把喪訊報到棘陽時,劉黃、劉伯姬哭作一團。
依照喪制,做子女的理當回去奔喪,爲母守孝,可眼下的局勢迫在眉睫,豈容他們兄弟二人輕易抽身?劉伯姬傷心之餘,病勢加重,沒過一天,傷心過度、體力透支的劉黃也倒下了。傷痛未曾痊癒的我不得不擔負起照顧她們兩姐妹的職責,這幾日忙得猶如一隻陀螺,竟連二門都沒邁出過一步。
棘陽漢軍人心渙散,綠林軍中的新市、平林二軍本就是目光短淺的農民散軍,有好處撈的時候,他們的積極性還是相當高的,可是一旦遭受挫折,便立即打起了退堂鼓。
新軍十萬大軍逼近,漢軍不但軍心不穩,就士兵人數上也遠遠不足,在此四面楚歌之際,劉縯和劉秀分身乏術,根本沒有任何機會能夠抽身回蔡陽老家,此刻別說回去守孝,只要他們稍有離開棘陽之念,才組織不滿一月的漢軍便會即刻土崩瓦解。
於是,樊嫺都的喪事萬般無奈之下,最後只能拜託留守蔡陽的少數鄉親族人代爲料理,劉縯、劉秀和李通三人則忙着到宜秋去搬救兵,以解燃眉之急。
也合該天無絕人之路,誰也不曾想到,當初綠林軍分散後的最後一支隊伍――下江兵,這個時候居然恰恰輾轉到了沘陽縣宜秋。
下江軍的首領不是別人,正是與我結下過樑子的王常與成丹。
當年我被綁作人質,爲了解救我,最後連劉秀也被捲了進來。我很擔心王常與成丹二人會因此心存芥蒂。若是此次談判不成,王常他們不肯發兵合作……那可如何是好?
劉黃、劉伯姬兩姊妹整日以淚洗面,漢代號稱以孝治天下,孝道乃是儒家學者的根本道德,可想而知樊嫺都的死對他們這些做子女的打擊有多大,特別是……非常時期所累,他們居然沒法爲母親完成最後一件人生大事。
據說劉縯這幾天的脾氣相當暴躁,軍營中有士兵但凡有違紀者,輕則關押大牢禁食,重則被竹板打得皮開肉綻。
如此焦急的等了一天一夜,到得第二日晌午,善解人意的劉嘉悄悄託人帶來口訊,下江兵同意會師,聯合兵力一同抗擊新軍。
我把消息告訴劉氏姊妹,她倆皆是喜出望外,總算略略掃卻多日的陰霾,臉上添了幾分笑顏。我找了個藉口溜出房間,打算去找劉嘉把細節打聽得再清楚些。
出門沒走幾步路,便見李軼站在中?x探頭探腦,不停的踱步,一副躊躇猶豫的樣子。我瞧着又好氣又好笑,悄沒聲息的貓腰繞到他身後,冷不丁的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嚇到他的同時我跳開一丈,故作驚訝的問:“季文?原來你在這啊!方纔伯姬還問怎麼好些天不見季文的影兒,還以爲你當真也去了宜秋呢。”
李軼先驚後喜:“伯姬……劉姑娘真的有提到我嗎?”
那樣說話的樣子分外透着靦腆,我不由對他增加了幾分好感。其實這個小夥子長得不賴啊,品貌端正,家世也相當,不知道劉伯姬哪點看不上人家,居然一次都沒給過好臉色看。
我輕咳一聲,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可有你堂兄他們的消息?”
“哦,那個……明後天應該可以趕回來了吧。”
“談的怎麼樣?”
“還不錯。下江軍起初不願合作,張卬與成丹極力反對,倒是那王常有些遠見卓識,力排衆議……這事最後算成了,接下來就看如何抵擋這次新朝的十萬大軍。”
我低頭沉吟。下江軍也不過才五千多人,加上漢軍現有的兵力,就算大家齊心協力,擰成一股繩,這樣以少對多的勝算機率,仍是微乎其微。
我有多久沒見過劉秀了?
好像自從回到棘陽,我和他就再沒單獨接觸過,平時即使碰面,也不過是混在人羣裡來去匆匆。
這會兒他就在我跟前,低着頭彎着腰對着牀上的劉家姊妹倆喁喁細語,劉黃關切的詢問着他們兄弟去宜秋時的情形,正如我猜測的那樣,劉秀的回答總是避重就輕,報喜不報憂,把一趟驚心動魄的經歷說的就跟出門旅遊觀光一樣輕鬆。
三個人都是極力避開母喪的傷感話題,在這種關鍵時刻,兩姊妹也不願意再給兄弟增添負擔。作爲一個旁觀者,我竟非常能夠覺察出他們彼此間的關懷之情。
劉秀也是個不得閒的人,他和李通兩個是劉縯的左右手,缺一不可,所以只在房裡略略坐了一刻鐘便得離去。劉伯姬極力慫恿我去送他,我哪能不明白她心裡盤算的那點小九九?
假如我矜持拒絕,反倒顯得我矯情做作,索性大大方方的應承下來,一路將他送出門。
“回去吧,不用送了。”
短短半月的時間,劉秀卻彷彿歷經滄桑,一向溫潤清澈的眼底脈脈流淌着一種難言的悲切,但是嘴角仍是柔和的勾起一道弧線,看似在笑,我卻覺得他在哭。
看着這樣一張充滿矛盾的臉孔,那種心疼的感覺再次升起,胸口一熱,我不假思索的說道:“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
他肩膀微微一顫,眼睛快速眯起,笑容尷尬的凝在脣邊,但轉瞬又恢復自然,笑道:“說什麼呢?”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也要多保重身子,惡戰在即,你……”
我轉身就走。這個人……該死的傢伙,不管對什麼人都堅定的豎起防護牆,沒有人能夠躍過那道牆,觸及他的內心。他其實是個可憐又怯懦的傢伙,不敢把真心顯露給任何人!
手腕一緊,他從身後牢牢的抓住我。
我輕輕一掙,他隨即鬆手。我沒再往前走,卻也並不着急回頭,背對着他,聽着那平緩的呼吸聲慢慢粗重起來。
“你以爲自己能夠撐多久?”我吸了吸發酸的鼻子,嘲弄的說,“明明笑得比哭還難看……”
“能撐多久是多久。”聲音低沉,極力壓抑着悲傷,他在我身後平靜的回答,“有那麼多人在傷心流淚,已經夠了,笑遠比哭要難。”
笑遠比哭要難……
那麼,明明想哭的時候,卻還得強迫自己微笑,是爲了什麼?既然知道難,爲什麼就不會挑個簡單點的方式讓自己好過一點?爲什麼非要自己爲難自己?
我不懂,我還是不懂,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爲什麼處處透着矛盾,爲什麼總叫人揪心,爲什麼我難以忘懷那滴如夢如幻的眼淚。
那滴淚,曾經滴落在我手背,卻已似蠱毒般滲進我的心裡,總讓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他的痛,他的悲。每每看到他的笑,就浮現出那滴淚。
我慢慢轉過身去,他就站在溫暖燦爛的陽光下,光芒照人,俊秀的臉龐,醉人的笑容,笑得那麼純真,那麼溫柔,那麼……絕望。
真的很想對他說,劉秀,做人……其實不必那麼累!
可話到嘴邊仍是嚥下,我唯有報以赧顏一笑。他是他,我終歸是我,我沒有立場來對他指手畫腳,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抉擇。
“接下來,可已有了打算?”
劉秀微微一頓,估計沒想到我把話題轉的那麼生硬,他笑了下,眼波流動,盪漾着脈脈溫情:“你放心。”緩了幾秒鐘,又補了句,“不會再讓悲劇重演,我會盡最大的能力,守護住身邊的每個人。”
劉秀輕易不做保證,一旦他肯說出口的話,必然一諾千金。只是……他指的每個人,也包括我在內嗎?
我希望答案是什麼?是,還是不是呢?
尊帝
地皇三年十二月底,臨近元日,可是南陽郡的氣氛卻一點都不容樂觀,新年的氛圍在棘陽更是找不到一絲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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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這等緊要關頭,劉縯卻下令休卒三日,大饗軍士。三日後正是歲末除夕,漢軍統分六部,偷偷趁夜襲取藍鄉。
新軍十萬兵馬的糧草輜重皆數安置於藍鄉,臨近元日,官兵防守鬆懈,誰都不曾料到幾天前還在歡慶新年的漢軍會突然夜襲藍鄉。這一仗打得相當漂亮,新軍輜重盡數擄獲,到得第二日正是新年的第一天,正月初一,漢軍從西南方向攻擊甄阜的軍隊,下江兵則從東南方向攻打樑丘賜的軍隊。
雙方人馬在沘水以西展開一場惡戰。
到中午,樑丘賜的軍隊首先潰敗,甄阜見勢不妙立即拉了人馬望風而逃。漢軍追到黃淳水邊,新軍之前把爲了顯示決心自行將橋樑盡毀,這時作繭自縛,反而自嘗苦果。河水湍急,新軍渡河逃亡,溺死無數,劉縯兄弟率領漢軍痛打落水狗,殲滅新軍兩萬餘人,河水染赤,樑丘賜與甄阜二人惡有惡報,被劉氏兄弟斬殺。
新朝納言將軍嚴尤、秩宗將軍陳茂聽聞十萬官兵一戰而潰,引兵往宛城撤退,劉縯帶兵乘勝追擊,在淯陽追上嚴、陳之軍,斬敵三千餘人,嚴尤、陳茂棄軍而逃,漢軍乘勝北上,包圍了南陽郡都宛城。
短短一個月,漢軍重新將局勢扭轉,沘水、淯陽大捷後,漢軍軍威大震,前來投軍的人數也越來越多,竟然在短期內迅速擴充至十幾萬人。
我一方面替劉家兄弟由衷感到高興,一方面又隱隱不安。綠林軍那幫人不能共患難,同樣也不大能同富貴,吃敗仗的時候他們只想儘快落跑,如今打勝仗了,只怕會更想着如何瓜分權利。
我的傷早就痊癒了,這段時間留守後方每日堅持不懈的做着康復鍛鍊,體能訓練貴在持之以恆,現在的身體已經滿十九歲了,骨骼發育都達到了一定的標準,一旦中斷基礎練習,柔韌和反應能力會隨之減弱。
這個道理,我在高中畢業時就已經深刻體會過了。
養病期間劉伯姬瞧我練跆拳道十分有意思,便心癢癢的想模仿幾招,可她年紀偏大了些,已經錯過了最佳練習跆拳道的生長髮育階段,不過我也不想太掃她的興,就把太極一章的內容簡單的挑了幾招教她,也不過就是擺擺空架子。她倒學得不亦樂乎,惹得劉黃也一起動了心。
她們兩姊妹經常會嘻嘻哈哈的扭打試招,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講純粹是胡鬧玩耍,可每當看到她們臉上綻放的純真笑顏,我便會感到一陣欣慰。
至少,最痛苦的時刻已經熬過去了,籠罩天空的陰霾正在逐漸消散。
笑,遠比哭要難!
我愉悅的哼着不着調的曲子,井裡打起來的水有些冰手,凍得十指通紅,從來沒生過凍瘡的我,去年冬天破天荒的在左手小指上腫起了一個大包。
把井水倒進大木盆裡,我甩掉帛屐,脫去白襪,卷高褲腿,奮然跳入盆中。劉黃、劉伯姬加上我,三個人的換洗衣裳在盆裡堆得老高,我賣力的踩溼衣物,雖然雙腳被凍得有些發麻,卻依然快樂的哼着快節奏的歌,腰肢柔軟搖擺,跳起了跆拳舞。
正半眯着眼自得其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我下意識的轉過頭去。劉縯帶着一大幫人正穿過後院往這邊走來,經過井邊時原是往前堂去的,半途卻折了道,反向我走來。
他蹙着眉上上下下打量我幾眼,我被他盯得心裡發毛,擡腳從盆裡跨了出來。
他全然不顧身後衆人異樣的目光,遽然彎腰,一把抄住我的左腳。
“哎!”我失去平衡的仰天往後倒。劉縯並不鬆手,我急忙右腳單跳兩下,濺起無數水花,不少水珠甚至濺到了他的臉上。
後背撞上一具堅硬而有富有彈性的軀體,淡淡的,帶了股奧妙洗衣粉的香氣,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及時救了我,我伸手向後一撈,左手搭在劉秀的胳膊,衝着身前半蹲半跪着的劉縯暗暗呲牙:“大將軍,假如不想在你部下跟前出醜,你最好收斂一點。”
這傢伙已經由“柱天都部”改稱“柱天大將軍”,身份與地位拔高了好幾個等次,今非昔比,統率十幾萬人的大將軍已完全不能和以前統率千把人的小頭腦再相提並論。
如今就連王莽也已十分忌憚他的實力,居然開出“封邑五萬戶、黃金十萬斤、位上公”天價要取他的項上人頭,長安中官署乃至天下鄉亭到處都掛滿了劉縯的畫像,懸賞抓拿。
還有坊間傳聞,說王莽痛恨劉伯升,每日晨起都要拿箭射他的畫像泄憤,這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或許傳聞存在誇張的成分,但劉縯的軍事才能以及統率全軍的領導能力,的確讓人覺得他是個十分了不起的人。我要是王莽,也得把他列入頭號勁敵,重點防範對象的名單。
經歷過最殘酷的挫折和磨鍊後,劉縯已經完全成熟起來了,氣質變得更加沉穩,全身上下都散發着一種懾人的張力,就連一個細小的眼神,也極具殺傷力。
沉默是無言的抗議,劉縯不說話,可一雙眼也始終沒離開過我。要不是顧忌到他身後一大羣的部下隔了大老遠的向這邊探頭探腦,不住觀望,我真想飛起一腳,把他直接踹到井裡去。
趕在我當真起腳之前,劉秀架着我的胳膊,把我從盆裡拎了出來。劉縯配合默契的將帛屐套到我溼漉漉的腳上:“以後別幹這些粗活了,我指派兩個奴婢過來,也怪我忙昏了頭,疏忽了……”
“分什麼粗細的,不過就是洗洗刷刷,以前又不是沒幹過。”
“陰次伯讓你幹過這些下人活嗎?瞧你好好的一雙手……”劉縯憐惜的執起我的左手,我胳膊一縮,把手藏到袖子裡。
當陰麗華的這五年,陰識連廚房都沒捨得讓我去過一回,家裡大大小小的奴僕加起來比主人還多,幹這些活哪輪得到我插手?我說的洗洗刷刷,是指在大學住集體宿舍自力更生那會兒的事。
劉縯毫不避諱的替我放下褲管,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起來,特別是他這種並不算太過分的親暱舉動不僅當着衆人的面,還在劉秀跟前……我困窘的把頭撇開,視線晃過那羣部將,無意中接觸到一雙冷冽嘲諷的眼眸,烏瞳黝黑毫無半分光彩,我的心隨着那深沉的目光猛地一沉。
一襲淺灰色襌衣裝扮的他夾雜在那些人裡頭,毫不起眼,乍一看甚至令人有種錯覺,那個帶了三分小心、三分拘謹、三分怯弱的英俊男子,並非我之前所認識的劉玄。
難道是我眼花了不成?
“雖說已是初春,井水仍是寒氣滲人,你也注意些,別落下什麼毛病。”
爲什麼我覺得劉縯越來越像唐僧?他不是應該很忙嗎?難道是太久沒有跟我幹架了,所以非常欠扁?
好不容易送神似的將他們兄弟送走,心裡反而因爲方纔劉玄的古怪表現而惴惴不安起來。
這個看似老實的劉玄,實際上有一套很強的自我生存守則,從他如今的人緣和地位看來,應該混得還不錯。雖然……嗯,表現得有點假。
地皇四年二月的某日清晨,當我獨自一人在院子裡耍劍琢磨劍招正入迷時,劉嘉突然急匆匆的跑來,二話沒說拖起我就跑。
我當時的感覺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稀裡糊塗的被他一口氣拉出府衙,塞進馬車。
“搞什麼?”爲了練劍方便,我身上穿的是身素色襜褕,乍一看跟個假小子沒啥兩樣,這副裝扮在家穿的隨意些倒無所謂,可如果出門見人,未免遭人恥笑。“你帶我去哪?”
“伯升那倔脾氣上來誰都架不住,文叔讓我請你去……”
劉嘉在前駕車,斷斷續續的話更加使我一頭霧水:“他跟誰吵架了?”
“你去了便知!駕――”他把車趕得飛快,無暇分心跟我講話。涼爽的天氣裡他背上的襌衣卻是滲透了汗水,想是這一路趕回來找我找得甚急。
馬車超速行駛,半個小時不到就趕到軍營裡,劉嘉不由分說的將我拽下馬車,一改以往靦腆沉靜的性子,彷彿天要塌了。
這是我在漢軍擴編後第一次來軍營,軍中的規模與守備跟去年相比,不知道翻了十幾倍。負責護營的將士自然認得劉嘉是誰,卻少不得用狐疑的眼光不住掃視我。
我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打扮實在很難叫人恭維,漢代男子長得比女人還美的不在少數,男生女貌不出奇,大概是最後認可了我“男人”身份,士兵們雖然奇怪,卻還是賣劉嘉面子順利放行。
劉秀見到我時,緊繃的神色竟是長長鬆了口氣,衝劉嘉微一點頭,對我說道:“你跟我來。”
我嗓子眼快冒火了,這一路被劉嘉拽得滿頭大汗,他們一個個跟打啞謎似的,把我弄得暈頭轉向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去。”我的脾氣也上來了,真把我當牽線木偶啊。
“怎麼了?”劉秀沉聲問。
劉嘉道:“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明原因。”
劉秀沉吟道:“來不及了。”伸手過來拉我,我退後一步,他的手落空,驚訝的看着我。
“我不喜歡被人當棋子。”我一字一頓的說。
劉嘉急得滿臉通紅:“這也是不得已,伯升他……這會兒已在軍帳赴宴……”
“綠林軍欲立天子!”劉秀突然打斷劉嘉的話,直顏面對我。琉璃色的清澈眼眸中捲起驚濤駭浪,一如他的話語,“大哥去阻止他們。”
“天子……皇帝?!”震驚之餘,我不禁笑了起來,“爲什麼要阻止?他們要立天子不是更好?漢軍本就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名號來推翻篡權的新朝,如今民心思漢,既如此,不如順水推舟。不是有讖語盛傳,說什麼‘劉氏復興,李氏爲輔’麼?”
劉秀冷靜的看着我,目色中有我難懂的光澤:“你說的在理,然而……他們要的天子可以姓劉,卻絕不會是劉伯升!”
一石激起千層浪!
我駭然失色。怎麼忘了這個道理?劉縯太優秀了,這麼強有力的將才是王莽的眼中釘、肉中刺,如何不同樣是綠林軍的心腹大患?漢軍只是面上的合作關係而已,貴族豪強出生的舂陵軍原本就和農民百姓出生的綠林軍存在截然相反的階級立場,大家的政治目的不同,會走到一起,不過是爲了共同反抗同一個敵人。可是一旦王莽的新朝被推翻,接替他坐天下的皇帝站在哪一邊就顯得很重要,天子代表的是哪個階級統治的利益,哪個就是最後的勝利者!
綠林軍彙集了王常、成丹、王匡等一批厲害角色,他們可不都像是馬武那樣頭腦簡單的莽夫,心機和謀算絕對不亞於劉氏宗親。
“那……現在怎麼辦?”
“我怕大哥沉不住氣,在這個時候和綠林軍把關係搞僵的話……”
“那你幹嘛不攔着他!”我怒吼,“有時間把我叫來,還不如你直接去制止他莽撞行事!”
“他不會聽我的。”劉秀笑了下,有點尷尬,“而且我去也不合適,只會令綠林軍那些人起疑,激化矛盾而已。”
我瞪了他一眼:“那還等什麼?他現在在哪?”
等我心急火燎的趕到帥帳時,裡頭的氣氛沉悶壓抑到了極致,我託着裝有酒水的漆尊,低着頭裝作普通小廝一樣給在席的諸位添酒。
說不緊張是騙人的,雖然我現在的樣子離“陰麗華”標準已相差甚遠,可難保不被王常等人識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沉住氣一邊用木勺舀酒,一邊掃視四周。
席上諸位除了劉良、馬武等人見過我之外,像王常、成丹應該不大會記得我是誰了,畢竟五年多前我還是個不曾及笄的小姑娘,無論如何都不會聯想我現在的這副裝扮上吧。劉良算是自己人,不用擔心他會拆穿我,我就怕馬武那個大嘴巴……
小心翼翼的避開馬武,我選了靠近劉縯這一側的賓客服侍,挨席添酒,好容易蹭到劉縯,我在他身側跪下,他卻睜着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對面,絲毫沒注意我的靠近。
我頷首垂眼,很小聲的說道:“切勿因小失大。”
他身子猛地一震,不可思議的飛快扭頭。我不敢久留,連忙起身走向下一席,尾隨的目光如芒在背。
真是個一點都不會掩飾的笨蛋!
我在心裡咒罵着,漫不經心的繼續添酒,卻不料身側的男子嗤然冷笑:“陰姬好有興致,屈尊敬酒,這一杯玄無論如何也得滿飲方能回報姑娘厚愛。”
聲音細若蚊蠅,但在我聽來卻不啻爲晴天霹靂。我手指一抖,剩下的半勺酒水全潑在了案上。
“伯升意下如何?”一個爽朗的笑聲打破沉悶,同時也把衆人的注意力都拉攏過去。
我斜着眼,餘光瞥見劉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從容不迫的伸出右手,穩穩的托住我手肘:“灑了酒,怪可惜的。”
我憋住一口氣,心跳如雷,不僅是害怕劉玄拆穿我的身份,更擔心劉縯面對成丹的挑釁失控。
那樣劉秀的一番苦心便全白費了。
劉縯緩緩扭過頭來,目光不經意的瞥過我,在劉玄身上停留片刻後沉聲道:“眼下局勢,反莽義軍數不勝數,就規模而論,起於青徐的赤眉軍,人數衆達數十萬,遠在我們之上。赤眉軍中亦必有劉氏宗親,如若他們也立了天子,則他日必與我們兩虎相爭,不利於討伐新朝大業。”
我大大一愣,真想不到一向衝動的劉縯居然會說出這樣一番冠冕堂皇的話出來。看來我平時真是小瞧他了,他雖魯莽,到底腦筋不笨。
“你什麼意思?”對面有人噌地站了起來,但隨即被身邊的男子強行摁住。
那個人我有點印象,此人名叫張卬,去年年底劉縯等人去宜秋搬救兵,就是此人極力阻撓,險些壞了大事。
邊上摁住他的人叫朱鮪,進賬之前劉秀有特別提到他,讓我多多留心此人。這會兒看他長得斯斯文文,國字臉,劍眉、厚脣,滿臉正氣,這副樣貌很容易博人好感,若非劉秀叮囑在先,我絲毫不會多加留意他。
其實,今日能走進這個帳子,坐在席上參與立君討論的,又有哪個會是等閒的小角色呢?
“劉伯升,你是不贊同立天子的做法,還是不贊同立更始將軍爲天子?你無非就是想……”
張卬滿臉橫肉,講話肆無忌憚的程度比馬武更誇張好幾倍。朱鮪數次制止未果,索性最後跳起來截了他的話,對劉縯道:“大將軍豈是你所想的這般狹隘心腸,從大局考慮,再沒有比劉聖公更合適的人選。若按族譜論嫡庶之分,亦是聖公爲先……”
我腦子裡轟的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更始將軍――劉玄?!他們怎麼會想到要立劉玄做皇帝?
我不可思議的回過頭去,沒想到劉玄上身前傾,幾乎就貼在我後背,這一回頭我的脣無意間竟刷過他的臉頰。
我臉上一燙,轉瞬接觸到他炯炯目光,不由起疑,沉聲喝道:“你玩什麼把戲?”
“別急。”他忽然左臂一展,進而攬住我的肩膀,我肌肉反射般的一僵,袖管方動,他的右手已快速包住我緊握的拳頭。他的嘴貼近我的耳朵,警告道,“想搞砸這場宴會你便儘管打好了。”說着鬆開右手。
我投鼠忌器,反而不敢再動,他戲謔的輕笑一聲,左臂收緊,把我用力往懷裡帶。我想掙扎,可手勁才發出去便又收了回來,只得恨恨的任由他摟着。
“噹啷!”劉縯失手碰翻了耳杯。
我想回頭,卻被劉玄壓着後腦勺牢牢摁在懷裡,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他的胸膛寬厚,帶着股男兒勃發的熱量,我能清晰的聽到他強勁平穩的心跳頻率。
“我……”劉縯清了清嗓子,有些沙啞的回答,“我沒其他的想法,只是以爲唯今之計,與其立天子,不如先稱王。將來若是赤眉所立者賢明,則我等率衆往從,若他們沒有立君,則等破莽後降服赤眉,再舉尊號亦不遲!”
我大大的抽了口氣,胸口鬱結漸消,不禁嘴角上揚,露出讚許的笑意。
好個劉縯!果然非等閒之輩,這個提議絕對夠贊!而且,他很沉得住氣,沒有撒潑胡鬧,字字句句都顯得不卑不亢,既維護了自身權益,又符合眼下的局勢。
最主要的,他話中隱含貶義,暗喻劉玄不夠賢明。
我心中得意,手指暗藏於袖,狠狠在劉玄腰間擰了一把,我心中有多憤恨,手上就有多大勁。
“想挾持我激怒劉縯?你可棋差一招!”我悶聲嗤笑。
估計掐得他挺疼,我能感覺到他平穩的呼吸紊亂起來,過了片刻,他悶哼一聲,沒再回答。
劉縯的提議得到在場不少人的支持,不只劉氏宗親,就連馬武與王匡等人也認爲王莽未破,不如且先稱王。
就在衆人竊竊私語,立場動搖之際,對面張卬突然跳了起來,直接躍過食案,衝到了當中的空地上,鏗鏘抽出腰中寶劍,劍芒劃過一道弧線。我心頓時懸得老高,劉縯面無懼色,紋絲不動,張?n當着他的面,一劍劈在地上,濺起無數塵土。
“疑事無功!今日之議,不得有二!”
他的霸道和野蠻氣勢頓時將搖擺不定的綠林軍諸人震住,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我覺得這頂帳子就好像是罐密封的炸藥桶,就只差一個小小的火星,就能把所有人炸飛。
我偷眼斜覷劉縯,他面色鐵青,肌肉緊繃,雙手已然緊緊握拳,怒氣噴發只在一念之間。
朱鮪慢條斯理的站起身,走到劉玄身前,恭恭敬敬的拜道:“我等願尊更始將軍爲帝!”
我駭然失色,怎麼會這樣?怎麼事情的演變,最後仍是……無法扭轉嗎?
在朱鮪的帶頭下,綠林軍所有將領紛紛起身,向劉玄跪拜磕頭,舂陵軍中支持劉縯的小部分人見大勢已去,只得隨波逐流,也表示願擁立劉玄爲天子。
畢竟,劉玄雖出自綠林軍,終究也是劉姓宗室,漢高祖的一脈血緣。
“不……不……”劉玄慌慌張張的從席上爬了起來,狼狽的向衆人還拜,“玄何德何能……玄不能……不敢稱帝……如何……做得了天子……”
他講話向來篤定穩當,我還從沒見他有過如此慌亂結巴的模樣,一時吃驚得瞪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是當真怕得要死,不敢當皇帝,還是……在演戲裝孬?
劉玄被衆人一哄而上的圍住,我趁亂甩脫他的桎梏。眼看大局已定,劉縯自始至終都跪坐在席上沒有挪動分毫,從背後望去,他背脊挺得筆直,堅硬如鐵。
我閉了閉眼,不禁爲他感到痛惜扼腕。
這該怪誰呢?怪他太好、太強,所以與原本應該屬於他的尊榮失之交臂?難道說劉玄就不夠強悍嗎?
我把目光移向劉玄,被衆人奉上首座的劉玄一臉的惶恐,大汗淋漓之下竟是面色蒼白的大腿打顫。
這是劉玄嗎?那份懦弱的白癡樣,真的是我所認識的劉玄?
不!不對!也許是綠林軍那幫人誤會了什麼,難道他們以爲擁護劉玄,因爲他看似懦弱無能,更方便掌握,容易把他當作傀儡皇帝?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他們肯定看走眼了!
劉玄,那個從小處就不斷會替自己算計的男人,怎麼可能沒有足夠的城府心機?那個敢爲自己親弟報仇殺人,爲保父親勇於詐死脫罪的男人,怎麼可能沒有足夠的胸襟膽魄?
他們錯了!他們都錯了!
放棄一個劉縯,選擇了一個看似無能的劉玄,這個決定當真明智麼?當真值得他們如此歡動鼓舞嗎?
劉玄的獠牙,藏在白癡的外表之下,等到他羽翼豐滿,終有一天會按捺不住伸出來噬人。到時候,且看他們還會像今天這般得意否。
我冷冷一笑,爬到劉縯身側,把那隻傾斜打翻的耳杯放正,替他重新舀滿酒。劉縯默不作聲的端起,仰頭喝盡。
三杯過後,他面色不改,雙目赤紅的瞪着那羣歡鬧的人,冷然道:“麗華,你信不信終有一日他們會後悔今日做出的決定。”
我明白他心裡有多痛恨與不服,點頭婉言:“我信!他們一定會後悔。”
劉縯悵嘆一聲,吸氣:“你等着……皇后的位置,只可能是你的……一定是你的,誰也搶不走!”
堅定的話語讓我爲之一顫。
皇后!
皇后……
原來我那日的一句戲言,竟被他當了真!我早忘了自己的胡言亂語,他卻從此銘刻在心!
劉縯,你真的……是個地地道道的傻瓜啊!
集兵
新朝地皇四年二月辛巳朔,春寒料峭,漢軍在淯水邊陳兵大會,設壇禮祭。劉玄即了帝位,南面朝見羣臣。
在即位大典上,劉玄汗流滿面,羞愧不堪,舉手口不能言,膽怯懦弱的表現毫無一絲天子的氣派。
這就是一場戲,我冷眼看着衆人入戲,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有幾個人是真正清醒的。這場戲的背景,沒有華麗的殿堂廟宇,沒有怡人的音樂歌舞,有的只是湍急的河流,肅穆的將士,鎧甲的寒光點綴着這場森嚴的即位大典,預示着未來天下紛爭的茫然未卜。
沒名沒分的起義軍終於建立了政權,國號仍叫做“漢”,並把年號改爲“更始”,是爲更始元年。
皇帝即位後接下來要乾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設立官職,有君必得有臣。
我把那些林林種種的官職在心裡劃了三個等級――劉良封爲國三老、王匡封爲定國上公、王鳳爲成國上公,這是第一等級;朱鮪爲大司馬、劉縯爲大司徒、陳牧爲大司空,這算是第二等級;餘下的第三等級是九卿、將軍。
劉秀就劃在這第三等級中,被授予“太常偏將軍”一職。太常一職,在秦代稱爲“奉常”,漢景帝時更名爲“太常”,掌管的是宗廟禮儀之類的瑣事,算是個看似位居九卿之首實際上卻是吃力不討好的虛職,要知道新建的更始政權不過是才搭起的空架子,統軍作戰纔是正事,什麼宗廟祭祀、禮儀章典,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刻保命還來不及,哪個又有心思關心這些俗務?
更何況,劉玄設這個太常將軍時並非專任一人,劉秀只是“偏將軍”,在他之上,劉玄還任命了舂陵侯嫡子劉祉爲太常將軍。“偏將軍”處左,“上將軍”居右,劉秀這個太常不僅是個虛職,還是個副職。在第三等的九卿將軍中,他處於下位。
再分析一下上面兩個等級,很明顯名額中綠林軍將領佔據多數,不過劉縯畢竟功高,聲威卓著,不容忽視,他們無法像打發劉秀那樣隨便打發掉劉縯,好賴仍是讓他佔了三公之中的大司徒一職。
更始漢朝建立的同時,長安的新朝政權在迎來地皇新的一年時卻是非同凡響。王莽這廝居然廣徵美女,充斥後宮,開春選了杜陵人史湛之女爲繼後,以黃金三萬斤,無數奇珍異寶、車馬奴婢爲聘禮,轟轟烈烈的翻開了地皇四年的嶄新一頁。
驕奢揮霍,荒怠朝政的王莽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反叛的漢軍會在新年裡給予他沉重一擊,不僅擊潰了十萬追剿大軍,圍困宛城,甚至還擁護漢帝即了位。
搞笑的是,他還幼稚的飭令漢軍立行解散,表示過往不咎。
捧着手裡的縑帛,我先是驚愕,越往下看,越是忍俊不禁。兩千年前畢竟不同於現代信息傳播那樣辯解快速,通過網絡幾秒鐘就可發送E-MAIL,斥候傳遞迴的有效情報往往總是要比實情晚了十天半月,最慢的甚至可達數月,最快也需費時數日。
漢軍的斥候素質顯然不怎麼樣,至少我相信劉玄此刻知道的事未必會有我多,就情報傳遞的速度、準確性以及涉及面的八卦,目前看來,還沒有任何人可以及得上陰家。
我笑得直打顫,又不敢太過放肆,憋到最後肚子都笑疼了。目光左移,縑帛的最後,突然換了墨色。
“……莽令各路新兵快馬躦行,攻赤眉、銅馬、更始……妹速歸!”
最後三個字赫然用硃砂書就!鮮紅的顏色像是跳動着的血液般映入眼簾,想起陰識那雙魅惑的丹鳳眼中流露出的責備與擔憂之色,我不禁愣住,心緒逐漸澎湃。
“大哥……”即使我不是真的陰麗華,但是不可否認,陰識待我極好,他是真的關心我,對我疼愛有加。
我一再拖延回新野的日期,一方面是因爲之前受傷不想讓陰識擔憂,另一方面……感覺就這樣離開,心中似有牽掛,不願就此回到陰家。雖然我很清楚在陰識的庇護下,陰家纔是最安全的所在。
緩緩收起縑帛,將它湊近蠟燭,看着它慢慢點燃,在眼前化爲灰燼。
其實,我不過在自欺欺人,以陰識的手腕,既然能夠把全國各地的情報掌握得如此精準快捷,又怎會不清楚我到底遭遇了什麼?
或許正是因爲知道我受傷,所以才更加擔心,不斷的催促我離開吧!
現在劉玄已經稱帝,漢室王朝的旗號重新打了起來,中華歷史上再度橫空出世的這個“漢”王朝,與之前劉邦建立的漢朝,爲了有所區別,後人將其稱之爲“東漢”或是“後漢”。漢家天下最終是會推翻新朝,重奪江山,這樣的結局我早就知道,差別是不清楚其中的經過罷了。如今的發展趨勢基本上都跟上了歷史軌道,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漢朝開國皇帝居然劉玄!
千算萬算,一度在劉氏三兄弟中挑肥揀瘦,在南陽郡千萬劉姓宗室子弟中沙裡淘金,卻沒想到最後脫穎而出的人竟是劉玄!
光武中興,光武帝……
我搖了搖頭,啞然失笑。歷代能做開國之君的人豈是等閒宵小?劉玄的城府之深,心機之重,恐怕遠超我想象。
他這樣的人,或許才真正適合做皇帝吧!
桀驁灑脫的劉縯太過真性情,不適合;溫潤如玉的劉秀太過內斂文靜,不適合;靦腆敦厚的劉嘉……
“唉!”我嘆了口氣,活動着跪麻的膝蓋,伸了個懶腰。
王莽正在火速調兵追剿各路義軍,漢兵亦是其中之一。
相信過不了幾天,劉玄亦會接到此類情報,我倒是很好奇這個“窩囊”更始帝會如何應對。
是繼續裝傻,麻痹綠林軍將領,還是一展奇謀,恢復本性?
我忍不住笑了。
好戲要上場了,且……拭目以待吧。
月底漢軍斥候傳遞迴情報,劉玄仍是一副唯唯諾諾的蠢蠹表現,無有作爲,國老劉良趁機向他進諫,讓他把軍權交給劉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劉玄居然同意了,下旨由劉縯全權指揮攻打宛城。
這下我反倒懵了,搞不懂劉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相對銅馬軍、赤眉軍而言,漢軍勢力的確最弱,如果臨陣換人指揮,只怕難以抵擋新軍的龐大反撲攻勢。
劉縯兵圍宛城,目的非常明確,打下宛城作爲更始政權的根據地,定都。然而宛城防守穩固,一時間難以攻下。於是劉縯果斷的改變策略,搶在新軍主力到達前,分兵進擊,命王鳳、王常、劉秀、李軼、鄧晨等人爲一路,率軍北上,進擊潁川郡;派陳牧、李通、朱鮪等人爲一路,率軍南下,進取新野,掐斷宛城的外援。
隨着氣溫日漸升高,北上的漢軍在劉秀、王常的率領下相繼攻佔潁川郡的昆陽、定陵、郾縣,勢如破竹。經由這三個縣奪得數十萬斛糧食、牛馬輜重,源源不斷的轉送至宛城外圍,及時支援了劉縯攻城的漢軍主力。
戰爭越演越烈,我逐漸按捺不住,南下進攻新野的漢軍遲遲未見捷報,許是正在圍城打仗的關係,陰家的諜報也失去音訊。我時刻關注新野的戰況,擔心陰家一家老小的安危,等待的時間越久,我越無法安然。
一夜月上中天,重甲未解的劉縯突然直闖我的營帳,當時不等我從睡夢中驚醒叱責的趕他出去,他已喊道:“換了衣裳,這便隨我南下去新野!”
我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從混沌的意識中清醒過來:“你……你要去新野?宛城怎麼辦?”
“宛城每天照例這麼攻城就是,我估摸着一時半刻不易拿下,你每日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不送你去見你家人,你不會安心!”
劉黃與劉伯姬震駭莫名,我顧不得避嫌,心急火燎的換了身短衣長褲,長髮綰起,束髻巾幗,隨後取了劉縯贈送的長劍懸在腰間,興奮的問道:“你準備怎麼去?”
“兵馬一路南下,見機行事。如若順利,先拿下沿途幾個城池,奪些糧草也是好的。”
我頻頻點頭:“知道了,隨你的意。”
劉縯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讚許的說:“你不若尋常小女兒般惺惺作態,這副神情倒似大丈夫……”
我拍開他的手,傲然道:“難道不知巾幗不讓鬚眉的道理麼?”
他愣了愣,笑道:“是,你的心願是做遲昭平第二。”
我昂首出帳:“你錯了,我不做遲昭平,我只做我自己!”
劉縯說到做到,天一亮就點齊人馬出巡宛城外邑,連續一月轉戰攻下杜衍、冠軍、湖陽等地。等到輾轉至新野時,陳牧等人居然還未曾把新野一舉拿下。
陳牧、朱鮪得知劉縯率兵來到新野,甚至已經沿途拿下其他城池,不禁拉長了臉,悻悻之色一覽無遺。李通告訴我們,現在守城的是新野宰蘇康,當初正是此人帶兵追捕鄧晨家人,甚至焚燬鄧氏宗族的宗廟與墓冢。
“這麼硬打不是辦法,難道不能勸降麼?”劉縯問道,“新野防守雖堅,終有糧草用盡之日,與其強攻,不如勸降。”
“不是沒勸過,只是……蘇康顧忌甚多,有那心卻沒那膽,他們總指望着潁川那邊會有援軍過來。”
“潁川?”劉縯冷冷一笑,“我信得過文叔,有他守在潁川郡,嚴尤、陳茂他們一時半會兒無可沒法到南陽來伸援手。”
李通笑了,恍惚間我瞧他眼色怪異的滑過我:“要逼蘇康投降也不是真就沒辦法……”
“哦,什麼法子?”
我皺着眉默默無聲的聽他倆一唱一和,過得片刻,帳子裡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擡眼一看,劉縯與李通一起目不轉睛的盯着我瞧。
我瞭然一笑:“就算要陰家作內應,也得我有法子聯絡得上大哥才行。”
劉縯見我並未生氣,輕噓口氣。李通笑道:“這個無妨,城內有我們的人,只要陰姬不反對,這便寫片木牘,我讓人捎帶進城如何?”
我的筆跡是獨一無二的醜怪,陰識看到木牘,必然不用疑心是他人仿造,這倒是個好法子。
我點點頭,大筆一揮,配合的寫了幾句話,然後交給李通。
劉縯討好的衝着我一個勁的笑,等李通拿了密函出去,他恬着臉靠近我,柔聲喚道:“麗華……”
我伸手一擋,將他拒之一尺開外:“我只是把這裡的情況簡單描述了下,到底要怎麼做,還得我大哥做決定。”
“是,是,是。次伯願怎麼做都行!”他伸手過來想握我的手,我縮手避開,他有點尷尬,“這次若有機會見到你大哥,我便向他……”
我知道他又想說提親的事情,慌忙截口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腦子裡能不能想點別的?”
口氣異常凌厲,不禁驚到了他,也嚇壞了我自己。
隔了一會兒,我以爲他會生氣,沒想他卻肅然起敬的應了一個字:“諾。”
密函送出後七天沒動靜,就在衆人失望之時,第八日一大早,新野宰蘇康的身影赫然出現在城頭,向城下的漢軍發話道:“得司徒劉公一言,願舉城歸降!”
陳牧當即下令停止攻擊,少頃劉縯帶着我騎馬趕到城下,只見蘇康顫巍巍的站在城頭俯視。
劉縯策馬驅前,朗聲道:“各爲其主,你爲新朝,我爲光復漢業,無可詰咎。君子曰:‘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兒改之,善莫大焉。’縣宰能迷途知返,扶我漢朝,我劉縯又豈會耿耿過往?大丈夫一諾千金,斷不敢以私怨而害邦國大事!”
劉縯的一席話發自肺腑,蘇康聞言大喜,親自打開城門,迎接漢軍入城。一場維持了近兩月的攻防戰,居然就此輕易的煙消雲散。
我不管他們如何善後,城門一開,直接策馬趕往陰家。
半個時辰後,當我大汗淋漓的馳到陰家大門時,卻發現門前一白衣少年卓然而立,見我跳下馬,笑吟吟的上前替我攏住轡頭:“姐姐可算是回來了……”頓了頓,粲然一笑,“大哥說的一點不錯,他說姐姐今日一定回來……”
“就兒……”我哽聲,自去年離家,一晃竟有年餘,陰就的個頭躥高了不少。我一把摟住他,他先是掙扎了兩下,最後終於認命的讓我抱住。
“姐姐,大哥在屋裡等你……”
我心兒一顫,頭皮一陣發炸。陰識在等我,他在等我……是不是意味着我這回自投羅網,即將要面對衆人的興師問罪,然後被禁足罰跪……
我打了個寒噤,竟有臨陣退縮、一逃了之的想法。可轉念想到陰識雷厲風行的手腕,一時膽怯,徹底打消了此念。
陰就興高采烈的纔要領着我進門,忽然大門嘎吱敞開,一行人嘩啦從門內涌出,爲首一人身形頎長,面如冠玉,可不正是陰識本人?
我低下頭,準備先跪下來主動認錯求饒,陰識擡了擡手,我以爲他要打我,剛猶豫要不要躲開,卻不想人羣中陰興無聲無息的牽了匹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走上前,徑自把繮繩塞到我手裡。
“誒?”我糊里糊塗的握着繮繩,完全不清楚狀況。
“麗華,速去昆陽!”陰識肅然的凝望着我,狹長的眼眸中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
“爲……爲什麼?”
“劉秀有難,你不想救他麼?”陰識不冷不熱的說,口氣輕飄飄的,“當然,如果你不在乎他的生死,那就留下,我原就不願你去涉險……”
“等等!”我神經質的開口,“劉秀有難?!他……他出了什麼事?”
陰興哧的一笑,掩袖遮住咧開的脣角,聲音雖低,卻是一字不漏的傳到我耳朵裡:“就知道你在乎得緊,把劉秀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的傻女人!”
“陰興,她是你姐姐!”陰識叱責道,“你應當尊重你姐姐的選擇,更何況……她現在的所作所爲,絲毫不比你遜色!”
“大哥……”
“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替你準備好了馬匹和乾糧、淨水,你這便上路吧!”陰識不容我插話,走過來托起我的腰肢將我抱上馬背。
我無措道:“大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陰識仰起頭,樹蔭下,陽光透過樹葉,點點金斑頑皮的在他臉上跳躍,精緻的五官,白皙的皮膚,令他看上去有種出奇的美。
“王莽發兵了――徵召天下精通兵法者六十三家,數百奇人異士,聚集全部郡國兵力,號稱百萬雄師,誓要奪回昆陽,援助宛城,消滅漢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