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

癲癇

建武十七年五月廿一,建武帝御駕返回雒陽。

盛夏的南宮,巍峨聳立的殿宇在陽光下安安靜靜的蟄伏着,車駕從朱雀門入宮,百官相迎。一行人繞過平朔殿、千秋萬歲殿、中德殿、經章華門,一路到達卻非殿。

皇后攜衆靜候在卻非門,華麗的寶蓋下,盛裝打扮的郭聖通領着許美人,靜靜站在那裡,纖細的腰桿挺得筆直,眼神卻異常空洞的看着我攙扶着劉秀從玉輅上走下。

從巡的皇太子劉??以及其他皇子紛紛上前與母后行禮,我緊挨着劉秀站於階下,面上維持着淡淡笑容,寶蓋遮頂,擋住了烤人的驕陽。

衆卿在側,我扶着劉秀踏上卻非殿的石階,遠遠將後宮的相關人等甩下。

回宮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馬上跑去見見我那個纔出生沒多久的小公主劉綬,分別將近兩月,小丫頭長胖了,抱在懷裡沉了不少。抱着女兒,我感到了莫大的滿足,之後劉京纏着我要我抱,我騰不出手,便讓劉衡帶弟弟玩。劉衡雖然才四歲,卻非常有兄長的架勢,把自己的玩具都塞給劉京玩,時不時的還教牙牙學語的弟弟唱歌。

“明兒?U陽公主出宮拜祭宗廟,算起來這纔是正式的受封禮,你記得替我準備一份賀禮,到時候免不了得去長秋宮賀喜。”一邊哄着劉綬,一邊關照紗南注意回宮後各項事宜,最近幾個月過得太緊繃,讓我倍感疲倦,一時間竟有點腦子不夠用的迷惘,“我們不在宮裡,皇后日常起居可有什麼變化?”

“打探過了,這段時間皇后的母親一直待在宮裡相陪,而且,綿曼侯郭況時常進宮問安,除他以外,還有兩個人也總是一起跟着出入。”

“是什麼人?”

“新?V侯郭竟、發乾侯郭匡,這二人是皇后從兄。”

我愣了下,不禁失笑:“還當她找了什麼幫手,難道朝廷上無人了麼?”

“貴人可別小瞧了這兩個人。不過,撇開這個,外人總不及自家兄弟可靠,有些事還是得靠自家人,朝廷上那些人哪個不是牆頭草,哪邊風大便往哪邊倒。如今眼瞅着貴人得了寵,風頭大漲,皇后要找心腹,自然少不得孃家兄弟幫忙。”

“孃家兄弟。”我冷笑,“比兄弟,姓陰的難道還能輸給她姓郭的不成?”

紗南被我逗樂了,忍笑道:“是,這次貴人不是才從南陽帶了一人回來麼?”

“你是說陰嵩?”對於這個陰識推薦的從兄,我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和粗略的見過一面外,對他的性格、能力完全沒有概念。我原本是希望大哥能到京城來幫我,不過這個可能性不高,就連陰就,大哥也不肯讓他涉足官場。

陰家人的特質啊,不管做什麼都先顧慮明哲保身,爲人低調到無法想象。

“噹啷――啷――”外間一陣巨響,似乎什麼東西掉地上打破了,緊接着小宮女慌張的發出一聲尖叫:“殿下,你做了什麼呀?”

我心裡一緊,把手裡的嬰兒塞給乳母,急匆匆的跑了出來。

只見劉衡站在原地,右手空握成拳,原本握在手中玩耍的木劍不翼而飛。室隅擺的一盞雁足燈卻被打翻在地,燈油傾倒,火苗燒着了紗帷,一下便躥起老高。

宮人慌作一團,紗南見狀一個箭步衝上去撲火。

我見劉衡嚇得小臉煞白,人都像是傻了一般動也不動,不覺心疼的衝那些只會尖叫的宮女吼道:“都站着幹嘛,還不趕緊把小皇子抱出去!”

這幫宮女這才如夢初醒般將嚎啕大哭的劉京抱了出去,有人剛想去抱劉衡,手還沒碰到劉衡的身體,他突然一個跟斗栽倒,額頭居然撞在了幾角上。宮女嚇得失聲尖叫,那孩子卻似乎當真受驚過度,額頭被撞得破了個血口子,他卻連聲哭鬧都沒有,瞪着一雙空洞的眼睛,連眨眼都不會了。

“衡兒!衡兒!”我尖叫着搶上前將他抱在懷裡,一手摁住他出血的額頭,一手緊緊摟住他,“別怕,寶貝兒,沒事的!”

有機靈的趕緊遞了塊帕子給我,我心慌的叫道:“宣太醫,都愣着幹嘛,快宣太醫――”

火勢並不大,紗南很快便把火苗給撲滅了,只是室內被煙燻得嗆人。紗南手裡拿了一柄木劍過來:“劍扔出去砸到了燈……”

我沒心思聽她報告,只是將不哭也不鬧的劉衡抱出房間。一隻腳才跨出門,懷裡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顫,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的心跟着一顫,忙柔聲哄道:“不哭,寶貝兒,娘在這兒!別怕……”

哭聲尖銳,他一個勁的喊着疼,喊得我心都揪在一塊了。好不容易撐到太醫趕到,在孩子的哭喊聲中把傷口處理乾淨。沒過多久,劉秀聽到風聲後急匆匆的趕了來,他進門時我正抱着哭得嗓子都啞了的劉衡在室內團團打轉。

劉衡見了父親,忽然停住了眼淚,也許是因爲傷口已經包紮好。小孩子的心性,哭笑都如一陣風般,他依偎在父親懷裡,眨巴着大眼睛,用一種怯怯的表情對我說:“娘,我沒有扔寶劍,是它不乖,它不聽我的話,自己飛出去的……”

聽了這話我真是好氣又好笑,眼見他闖了禍也因此吃夠了苦頭,不忍再責罵,於是用力捏着他的鼻子說:“你以後再這樣不乖,不聽話,我就把你扔出去!”

他很委屈的辯解:“我很乖,是它不乖,不是我不乖……”嘟嘟囔囔的撅着嘴,蒼白的小臉上尤掛着哭花的淚痕。

我嘆了口氣,擔心劉秀剛剛恢復的身體抱不動孩子,於是說道:“還疼不疼?不疼下來自己走,爹爹累,抱不動你了。”

他嘟着嘴,悶悶的說:“疼的。”表情不情不願的,小手還使勁巴着劉秀的脖子,更加摟緊了些。我故意板起臉,衝他搖了搖頭,他訕訕的放開手,從劉秀身上滑了下來。下地後,還不忘仰起頭,一本正經的對父親說,“爹爹你抱不動我,等我長大了,我來抱你吧!”

我和劉秀相視一笑,齊聲道:“好!說話算話!”

***

這個小小的插曲很快便過去,隨着夏季裡最熱的六月份來臨,各個宮殿都忙着用各種方法避暑。我在庭院裡挖了個小小的游泳池,中午天太悶熱的時候,就教劉荊、劉衡兩個游泳。劉荊人很聰明,一教就會,但是劉衡似乎是年紀太小的緣故,卻是連續教了一個禮拜,仍是毫無半點收穫。

“這孩子的四肢協調性可真差!”坐在陰涼處的我,一邊吃着冰鎮的水果,一邊無奈的嘆氣,“怎麼小的時候看着挺聰明的,兩個月不見,像是變傻了,經常莫名其妙的發呆……”

紗南在我身後扇着扇子,劉秀聽了這話,從泳池邊迴轉:“你也忒心急了些,他纔多大點年紀啊。”

我不以爲意的撇嘴:“陽兒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都能揍得哥哥滿地找牙了。”說到這裡,不由得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說起來,這還怪你。瞧着這孩子跟你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心裡便總偏心眼的向着,這下好了吧,太寵太嬌的孩子長不大,他一見你,馬上變得嬌氣十足,哪裡還吃得了半點苦?”

承受着我如此不講理的咄咄逼人,劉秀沒出言指責我對孩子同樣的溺愛偏寵,反而笑着承認:“是我的錯。”

我嬌嗔抿脣,劉秀剛坐下,我便用小刀叉一塊梨子遞到他面前:“潤潤喉。”

劉秀並不拘於在宮人面前與我親暱,好在在跟前伺候的除了紗南也沒別的外人,他笑着吞下水果,一面接過手巾,一邊對我說:“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下,聽聽你的意思。”

“什麼事?”

“是關於……義王的。”

我坐正了身子,目光明利的瞟向劉秀,他看着我溫和的笑着,我輕輕噓了口氣:“她才十二歲。”

“朕知道。”

“她是長公主,但同時也是你的女兒。”

劉秀遲遲不吭聲,好半天才說:“我知道。”

看着水中撲騰的劉衡與劉荊,我有些出神,歲月如梭,轉眼我們這些爲人父母者竟然又要晉級爲祖父祖母了,雖然有些不甘心,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老了。

“聽說皇太子新納的孺子有孕,妾身在此先給陛下道喜了。”我們不是貧賤夫妻,所以子女也非尋常百姓,他們生來便是皇子皇女,命中註定他們應該遵循這樣的生存法則。

劉秀無奈的笑道:“皇后與朕商議,正有意將此女晉爲良娣。還有,宗正、太常上奏,皇太子將爲人父,提議早行冠禮,建太子府,立太子妃……”

他的語速十分緩慢,我卻終究還是被這樣的話語刺得心跳加速。劉??若是行了冠禮,便代表着已經成人,獨立後的劉??無論如何都不是未及束髮之齡的劉陽可比,差距太大了,再加上劉??一旦有了皇孫,子嗣更是無憂。

我緩緩低下頭去,下巴抵在自己的胸前,背脊彎曲,就這麼沉重的叩下頭去:“長公主……便由陛下全權作主吧。”

劉秀攙扶我起身,柔聲安撫:“你不用太擔心,朕瞧樑鬆這孩子長得極好,義王待他也極爲親近。他們兩個相處如何,這幾年你不都看在眼裡麼?”

我幾欲垂淚,怏怏道:“可她畢竟才十二歲,哪裡懂得好與不好,若是將來發現自己喜歡的良人非是眼前之人,豈非……”

“你放心,只是先定下親事,若是過幾年孩子大了,不喜歡結這門親,我們再另想他法。”

雖然知道劉秀故意把話說得如此輕鬆,以便寬慰我這個做母親的不安,但以目前的局勢看,也唯有如此才能籠絡河西那幫臣子。雖然不情願將女兒作爲棋子來利用,但作爲長公主的義王,將來無論挑選什麼樣的夫婿,作爲母親的我都不會百分百的滿意。

這樣矛盾而複雜的心情,一如當初答允將我嫁給劉秀爲妻的大哥陰識。

心裡正糾結到無法形容,忽然聽見池邊看顧的宮女發出一聲尖叫,不等我擡頭,身側端坐的劉秀已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

明晃晃的烈日下,原本在水中撲騰的劉衡突然沉到了水底,等到劉秀衝到池邊時,已有小黃門將劉衡托出了水面。

我嚇得四肢無力,竟足足愣了兩三秒鐘才反應過來,手足發軟的由紗南攙扶着,半拖半拉的跑到池邊。

劉秀早先一步抱住了孩子,可小劉衡卻面色青紫,兩眼失神的望着天空,嘴裡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四肢不停抽搐抖動。

劉秀嚇得連忙摁住了他,可他仍是不斷厲聲尖叫,瞳孔放大,嘴裡也慢慢溢出白沫來。我驚駭的捂住嘴,手足無措的跪在池邊,劉秀怒道:“宣太醫!”

“衡兒!我的衡兒……”我手足並用的爬了過去,頭暈得厲害,心裡一陣陣的抽痛。“你這是怎麼了?你別嚇娘啊!”我終於被劉衡突如其來的奇怪表現嚇得大哭起來。

紗南在邊上突然說了句:“臨淮公吐血了。”

我一聽頓時兩眼發黑,幸而劉秀馬上解釋:“不是吐血,是他咬着舌頭了。”一手扣着他的牙關,試圖撬開他的牙齒,卻不曾想反被劉衡咬傷了手指。

劉秀甩了甩手,手指上的血珠濺落在地上,代?n心急的想替他包紮,卻被他一掌推開:“都堵在這兒做什麼,還不趕緊去催太醫!”

我已完全沒了主張,只是捧着孩子的頭,摸着還在不斷肌肉痙攣的冰冷臉孔,淚水嘩嘩直流:“衡兒!衡兒!”除了一遍遍的呼喚着孩子的名字,我一籌莫展。

細心的紗南取來毯子,將劉衡裹住,可手足冰冷的孩子仍不停的抽搐着,我和劉秀一人摁住他的一隻手腳,心也隨着他的顫抖在不停的抽搐着。

太醫趕到的時候,劉衡的痙攣體徵已經不是很明顯了,短短十幾分鐘的折騰似乎耗盡了他的所有體力,安靜下來的劉衡蜷縮着單薄的身子,依偎在劉秀懷裡,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劉秀拂拭着他溼漉漉的柔軟頭髮,太醫診脈時也不肯將兒子交給他人相抱。太醫瞧得很仔細,也問得很仔細,不僅問了剛纔的病症,還將劉衡的乳母、看婦一併叫來問了日常飲食,及一些平時的喜好習慣等等。

一直耗了大約一個時辰,疲乏無力的劉衡在父親懷中沉沉睡去,太醫才誠惶誠恐的宣佈了最終答案:“臨淮公得的乃是癲癇之症。”

此話一出,剎那間猶如頭頂劈下一道晴天霹靂,五雷轟頂般劈傻了我。

夭折

癲癇俗稱羊癲瘋,發作的時候會有間歇性的抽搐,情況嚴重的甚至可能致命。

劉衡才四歲,太醫說造成小兒癲癇的原因有很多種,以目前的狀態來看,他在這半個多月已頻繁出現走神、發呆,甚至痙攣性肌肉抽筋,情況很不樂觀。雖然能以鍼灸療法以及配合藥物控制病情,但孩子年紀太小,性情好動好玩,所以在看護上的要求也就格外嚴格,因爲平時症狀不明顯或者不發作的時候,他和正常的孩童沒有任何區別,照樣吃喝玩鬧,淘氣異常。

從開春以來,先是劉秀中風發疾,好不容易捱到劉秀的病情好轉,沒容我緩過一口氣,劉衡又病了。經歷了太多次的打擊,我早已心力憔悴,之前生完劉綬滿一個月便忙着照顧劉秀,四處奔忙,搞得身體虧空。這就好比一座華麗的大廈,裡面早已被白蟻蛀空,不堪一擊,所以當這一次打擊再次降臨時,我沒能撐住,一下子便病倒了。

頭暈眼花,四肢無力,躺在牀上休養的我,常常睜着眼睛不斷自我麻痹,幻想着衡兒健健康康,無病無災,那個被太醫確診得了癲癇的人是我,不是我的兒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也唯有在這樣的時刻,我深深體會到爲人父母的心痛。

“貴人,陳敏來了。”紗南在竹簾外低聲通報。

窗外蟬聲幽幽,我倚靠在牀上,有氣無力的說了句:“讓她進來。”

隔着稀疏的竹簾縫隙,隱約可見陳敏娉婷嫋娜的走進屋來,低頭跪下不言不語,她那條右臂仍打着繃帶,僵硬的吊在脖子上,行動不是很麻利。

我吸了口氣:“章陵巡狩的時候你做得很好,我沒來得及賞你什麼,現在想問問你,可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她沒擡頭,隔了十幾秒鐘,才淡淡的回答:“奴婢無所求。”

“我曾說過,要替你尋個好人家。”頓了頓,簾外的陳敏紋絲不動,我繼續往下說,“平原郡禮震,年少有才,始弱冠,尚未婚配,你覺得如何?”

陳敏微微一顫,揚聲道:“可是兩年前爲歐陽歙請命之人?”

我笑道:“你記性倒是真好,正是此人。難得他有情有義,陛下嘉許其仁義,拜官郎中。我縱觀朝中才俊,唯覺此人可作佳婿,託付終身,與你也是身份相當,堪稱良配。”

陳敏沉思不語,紗南在邊上打趣道:“貴人的眼光,挑人是萬萬不會錯的。”

說笑了一陣,陳敏這才叩首,低低的說:“奴婢全憑陰貴人作主。”

紗南在簾外戲謔道:“女子臉皮薄啊,才說到夫婿,臉便紅了。”

能爲陳敏解決終身大事,我心裡也像是放下了一個包袱,於是長長的鬆了口氣,笑道:“等你出嫁,少不了給你添置一份殷厚的嫁妝,等合了六禮,下個月選定吉日,便將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貴人……”陳敏的聲音細不可聞。

“去吧,這段時間你仍住在東海公那兒,可別偷懶怠工啊。”

“諾。”

紗南領着陳敏退下,我覺得頭有些暈,索性合衣躺在牀上寐息,半明半寐間也不知道入了一個怎樣顛倒破碎的夢境,心頭總是空落落的。再歇了片刻,忽聽耳邊有嬰兒啼哭之聲,我一個激靈,猛地從牀上坐了起來。

汗溼薄衫,我驚魂未定,喚來簾外跪侍的宮女端水壓驚,一會兒紗南進屋,我問道:“可曾聽到有孩子在哭?”

“不曾。”她神情古怪的瞅着我,“想是外頭的蟬聲擾了貴人好夢,誤聽了吧?”

我拍着胸口,只覺心跳異常得快,極是噁心反胃:“太真切了,好似就在耳邊。”

“貴人太多慮了,太醫說,貴人勞神思慮太過,需要好生靜養。你老這麼思前想後,如何能把病養好呢?”邊說邊服侍我重新躺下。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心有餘悸,忐忑不安的說:“去偏殿瞧瞧臨淮公怎麼樣了。”

她笑着抽了手:“纔去瞧過,正睡着呢。睡前還賴着乳母扇扇子,不許歇手,說怕熱。”

“是麼?”我鬆了口氣,“那等他睡醒了,我過去瞧瞧……”

“貴人快別這麼着,大熱的天,你還病裡掙着去瞧臨淮公,且不說自己受累,這萬一要是將病氣傳給了他,豈不糟糕?”

我聽了也覺說得在理,不由自嘲道:“看來爲了兒子,我也得趕緊好起來才行。”

紗南取了牀頭的羽扇,慢悠悠的替我扇起風,身上的汗意在涼風下漸漸散去。我閉上眼,繼續昏沉沉的睡去,恍惚間依稀彷彿看到劉衡蹦蹦跳跳的跑進了屋,滿頭大汗的扯着我的袖子,嚷嚷:“娘,起來陪我玩!”

我迷迷糊糊的沒法動彈,他拉不動我,不由急了,扭着身子又哭又鬧:“娘,起來陪我玩!陪我玩!我要娘陪我……嗚嗚,我要娘陪我……”

心裡忽然一顫,悲痛欲絕,我掙扎着想哄他,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來,不由愈發着急起來。

“衡兒――”

眼前金星亂撞,我捂着胸口呼呼喘氣。

紗南的手一抖,扇子跌落在我身上。我大汗淋漓的看着她,胸口不斷起伏,室內寂靜,簾外靜靜的跪坐着兩名侍女,知了在窗外的樹梢上吱吱的叫得甚歡。

“紗南……剛纔衡兒來過沒?”

“沒……沒有。”她彎腰揀起扇子,面色煞白,手指緊緊的捏着扇柄,“貴人是魘着了吧?”

我瞧她神情有異,心裡忽然浮出一個不祥的念頭,於是不顧頭暈眼花,從牀上爬了下來。紗南急忙攔住我:“貴人這是要做什麼?”

“我去偏殿瞧瞧衡兒。”

腳剛踩到地,便覺得整個屋子都在旋轉,我“哎唷”一聲跌坐在地上,紗南一把抱住我,哽咽的喊了聲:“貴人……”牙齒咬着脣,眼淚簌簌落下,竟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驚駭的望着她,籠在心頭的陰影不斷擴大:“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雖是不確定的質疑口吻,然而紗南的抽泣聲卻越來越大,她緊緊抱住了我:“你別怪陛下,陛下也是怕你擔心,你現在身子那麼弱,怎麼還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厲聲尖叫,眼前剎那間發黑,我緊緊的抓着她的胳膊,心裡慌得像是溺在水中,無法透過氣來。

紗南哽咽:“昨兒個夜裡臨淮公突發高熱,太醫們連夜救治,卻始終無法止熱。剛纔偏殿來報,臨淮公因高熱驚厥,抽搐不止……”

我一把推開她,使出全身的力氣站了起來,憋足一口氣顫道:“我要去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

“貴人哪!”紗南抱住了我,失聲慟哭,“奴婢……揹你去!”

***

偏殿的氣氛很是壓抑,進門的時候紗南不小心絆了下,我緊緊的攀着她的肩膀,手心裡全是黏黏的冷汗。

室內太醫們圍作一團,我在當中很輕易的便發現了劉秀的身影,一夜的疲憊,他滿面憔悴的坐在牀上,見到我進來,平素一慣溫柔的臉上竟然流露出哀傷絕望的氣息。

長久以來,無論面對怎樣巨大的困境,劉秀始終都能保持淡淡的微笑,即使再苦再痛,他的微笑予我是一種莫大的精神鼓舞,那是豎在我心裡的一根巍立不動的支柱。然而現在那根支柱卻在瞬間轟塌了,與劉秀的這個照面,我分明聽到了自己的內心有樣東西在清脆的碎裂開。

劉衡被脫去了衣物,赤身裸體的躺在牀上,太醫們給他一遍遍的用熱水擦拭着身體。那個白皙嬴弱的小小身軀正在太醫們一雙雙剛硬的手掌下微微震顫,四肢無意識的陣陣抽搐着。

我目瞪口呆,已經完全忘了要如何發泄自己的情緒,只覺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已經隨着孩子的震顫被抽空了。

劉衡的小臉通紅,雙目緊閉,我眼睜睜的看着他的抽搐越來越強烈,眼睜睜的看着太醫們緊張的將軟木塞到他嘴裡,眼睜睜的看着那麼多雙手強行按着他瘦弱的胳膊和腿腳,眼睜睜的看着……看着……

“按住他!”

“快施針!”

太醫們驚慌失措的聲音喚回我的神志,抽搐中劉衡口中咬住的軟木掉了出來,劉秀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的右手塞到了他的嘴裡。

抽搐……

抽搐……

滿臉通紅的孩子,終於在那一刻安靜下來。

太醫們無聲的退開了,劉秀將孩子抱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摟進了自己懷裡。他的右手被咬傷了,掌緣上的牙印宛然,鮮血正汩汩的從傷口裡冒出來。有太醫上前想替他包紮,卻被他猛地用力一掌推倒在地。

那個赤裸潔白的身軀,白嫩瘦小,一如軟綿綿的小羊羔,寂靜無聲的躺在劉秀懷中。我依稀記得那一年我將他生下來,他也是這麼軟軟的趴在我的懷裡,赤裸裸的,皮膚很滑,胎髮很軟,小臉皺皺的,純潔美好得像個小天使。

劉秀用手撫摸着孩子的臉,拂開那叢被汗水溼透的頭髮,在那蒼白的小臉上輕輕落下一吻。

我就這麼看着他抱着兒子一言不發的靜坐在牀上,那雙始終盈滿笑意的眼眸中落下了滾燙的淚水,一顆一顆的滴落在劉衡的臉上。

無力的從紗南背上滑落,我跪趴在他們父子二人跟前。隔了好一會兒才膽戰心驚的伸手去觸摸孩子的臉頰,指尖觸到一點冰冷,我嚇得縮了回來,顫抖着去摸劉秀的臉,擦拭他臉上的淚水,傻傻的問:“你哭什麼?”

劉秀抽了口氣,埋首嗚咽:“是我對不住你!”

“你說……什麼?”嘴角抽動,我居然笑了起來,一滴淚從我的眼角滑落,我笑着說,“衡兒是不是又淘氣了?你別生氣,等他醒了,我好好教訓他!”

“我對不住你和孩子……我救不了他!”

“你胡說什麼!”我突然拔高音,尖叫道,“我的衡兒只是睡着了!他睡着了!他睡着了!”

太醫們忽然嘩啦啦的一起跪下,連同屋內屋外的宮女黃門:“請陛下與陰貴人節哀,臨淮公已薨!”

“你們胡說什麼!”看着滿地的人影,我怒吼着,憤怒的指着他們,“知道胡說八道的下場是什麼嗎?你們一個個的……都想死嗎?你們……”

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熊熊燃燒,這把火一直燒到了我的喉嚨裡,我啞着聲尖叫,當火燒到極處,心裡又像是突然冒出一股寒意,冷得我渾身發抖,全身像被凍住了似的。我的尖叫聲被凍在了喉嚨裡,紗南抱住我的腰,想將我拖開,我掙扎着,發瘋般的撲向那個已經沒了體溫,不再抽搐的孩子。

可我最終沒能成功,許多人圍了上來,哭着勸着將我拉開,把我從偏殿擡了出去,我仰着頭,看到劉秀像是石化成陶俑般,紋絲不動的跪在牀上,緊緊的抱着兒子――那個活了還不滿四周歲的小人兒,那個愛纏着我講故事的小人兒,那個唱哈巴狗會忘詞的小人兒,那個會說長大了抱我們的小人兒……那個我十月懷胎生下,視若生命的小人兒。

“我的衡兒――”

暈過去的那一刻,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東西,然而卻異常清楚的知道,我的心裡有塊地方缺失了,再也填補不回來。

衡兒!我的寶貝兒……

真相

建武十七年六月廿九,臨淮公劉衡薨,賜諡曰“懷”。

按照《周書》中對諡號的解釋,“懷,思也,慈仁短折曰懷”。《尚書》記載,“傳以壽爲百二十年,短者半之,爲未六十;折又半,爲三十”,然而我的衡兒卻僅僅活了三十年的十分之一。

我整日以淚洗面,夜裡躺下也像是一直都醒着,白天醒着時又像是在做夢。起初幾日,我連身邊的人都不大認得,恍惚中似乎看到劉秀帶着劉陽、義王等一干兒女站在我面前,那些孩子抱着我不是哭就是叫,但到底說了些什麼,我卻都記不起來了。

按照風俗,夭折的孩子置於甕棺,不入成人墓穴,僅得一席之地叢葬於家族墓室之間。劉秀的先人皆安葬在老家章陵,所以不只太常、宗正贊同將劉衡的甕棺遷往章陵安置,就連皇后也表示暑熱夏季,宜及早遷葬。

等我恢復清醒,在衆人的寬撫下勉強打起些精神時,劉衡的喪葬事宜已經安置妥當,因爲是殤亡的小孩子,所以即使是臨淮懷公,也並不值得大操大辦。喪儀辦得極爲低調,派了些人把孩子的甕棺帶去章陵安葬,這事就算了了。

整個夏天,我待在寂靜的西宮裡沒有邁出大門一步,每天都在那裡癡癡的想,所謂的喪事根本沒有存在過,所以我的衡兒指不定還在宮裡某個地方跟我躲着貓貓,等我去找他……找到他的時候,他又會像以前一樣,扯着我的胳膊,用那口齒不清的語調對我說:“娘,再玩一遍!我們再玩一遍……你還來找我,好不好?”

這段時間,皖城被叛民李廣攻陷,劉秀不得不抽身忙着調派虎賁中郎將馬援、驃騎將軍段志率兵前往討伐。這場戰事一直拖到九月,才總算以攻破皖城,斬殺李廣的結局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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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衡的死只在朝廷內外掀起了一點漣漪,但遵循兄弟悌禮,本已提上議程的皇太子成人冠禮因此暫緩延後。劉衡死後百日,宮內上下除服,那點小小漣漪終於擴散淡化,朝廷內外恢復如常。

除服後,還是紗南提醒我,應該趁着這個時候將陳敏的婚事給辦了,畢竟已經拖了好幾月。我也知道這其實是紗南好心,希望我能找些事做,分散些思子之情,不至於每日待在宮裡胡思亂想。

我欣然默許,於是禮家納徵,下了十萬錢做聘禮,婚禮的日期也定了下來,就選在十月初三。可真到了那一日,劉陽卻突然跑來告訴我,陳敏不見了。

據劉陽描述,打從前天便沒有人再見過陳敏了,平時她在跟前服侍,除了出入更衣間,她都遵從我的指令,不離劉陽左右。陳敏失蹤後劉陽雖然覺得奇怪,卻並沒有驚動外人,等了一日仍不見她蹤影后,還曾派人來我宮裡問過紗南。只是他們暗地裡將皇宮搜了個遍,也沒找到陳敏的蹤影。

眼看日已中天,我萬萬沒想到這場婚禮進行到此,竟然會搞成新娘落跑收場,不由又氣又急:“她這是在胡鬧什麼?

紗南急忙按住我:“她不是愛胡鬧的女子,貴人應該信得過她的爲人。”

我雖病癒,到底體虛,一時間火氣上來,胸口竟覺得發悶,仍是忿忿難平:“傳辟邪令,若是皇宮裡頭找不到她,那就翻遍全城,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給我挖出來!”

我說的也是一時的氣話,當時只考慮到婚禮無法如期舉行,沒法給禮家一個交代,所以特別惱火。哪知一語成讖,翌日有影士回報已找到陳敏的下落,紗南一大早就急匆匆的離開了西宮,一直忙到晌午纔回來。

“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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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南的臉色不大好看,杵在門口半天也沒答覆一句話。

我不禁來氣:“怎麼?她不敢來見我了?既然做得出,又豈會怕我責罵?她若是不想嫁給禮震,當初大可直接……”

“她死了。”

我一愣,底下的話盡數噎在喉嚨裡。

紗南雙手握了握拳,擡頭又重複了一遍,字字清晰:“陳敏死了!”

“什麼?”我倒吸一口冷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怎麼……怎麼回事?”

“辟邪令下,全城影士搜尋,最後在廣陽門附近的一口水井中找到了她……”

我又是一震:“水井?”

“是!井水源自洛水,井口窄而井腹深,若非陳敏會些武藝,臨死用刀釘入井壁,使自己懸於井中,她的屍身一旦沉入井底,任是影士再有通天徹地之能,只要洛水水位一日不退便始終難以發覺。可真要等到井水下降,屍身只怕也早化作白骨了。”

我忽然覺得紗南是在講一個離奇的故事,而不是在描述陳敏的悲慘遭遇。紗南雖然面色發白,可講解的每句話每個字都異常清晰,絲毫沒有摻雜個人感情,這個時候的尉遲紗南看上去是如此陌生,那種堅忍冷漠的表情,已經不再是一名普通宮女,而是變身成了一名死士。

我突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能讓紗南有如此表現的,必然事關重大。陳敏的死透着蹊蹺,這件事絕對沒有那麼簡單。

“說下去!你們都查到了什麼?”我站起身來,聲音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抖。

也許,陳敏之死只是個引子,由這個引子開始,將牽扯出一長串觸目驚心的內幕。

“陳敏失蹤後,我們在東海公的寢宮外找到一些打鬥的痕跡,循着那些細微的血跡,一路追出皇宮,最後獵犬把我們帶到了廣陽門。陳敏有令在身,需不離東海公左右,不可能貿然追敵出宮。那口井位於廣陽門附近,地處偏僻,卻也不是無人取水的廢井,她在落井之前顯然還活着,也不可能是自己要跳井尋短見。所以,父親與衆位叔伯分析後,認爲對方劫持陳敏出城未果,最後就地將她推落井中滅口的可能性最大。”

我抿緊脣不出聲,紗南飛快的瞟了我一眼,繼續往下說:“她真正死因是失血過多,血盡人亡……但是屍體的姿勢很是奇怪,她一隻手抓着匕首,另一隻手手心裡攥着一把縫衣針,另外在她頭頂發叢裡,也找到了一些針,針尖已入腦髓……”

我如遭雷殛,好半天才從齒縫裡擠出一句森冷的話:“你想告訴我什麼?”

紗南忽然跪下叩首,哽聲:“不是奴婢要告訴貴人什麼,而是陳敏拼死要告訴貴人什麼!”

她伸出手來,掌心的十餘枚明晃晃的繡針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退後一步,瞪着那些針,只覺得那樣雪亮的顏色正噬人般的從她掌心跳起來,一頭扎進我的心裡。

之後的十多分鐘裡,我都處在一種神遊太虛的狀態中,紗南始終高舉着手,沒有退縮,也沒有閃避。許久,許久,我終於重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很慢,也很沉重:“陛下現在何處?”

“雲臺廣德殿。”

我從她手中接過那些針,這種精鐵磨製的縫衣針,隨處可見。如果在平時,它只是縫製衣物的針黹用具,而現在,它成爲了一種殺人兇器。

抽身跨出門檻的時候,我落淚了。如果之前三個月我所流的淚水代表了緬懷與思念,那麼這滴淚,已經轉化成強烈恨意。

***

十月初四晨,劉秀命謁者陰嵩持節前往章陵,以臨淮懷公誕日四年爲祝祭。同時,雒陽城內外戒嚴,黎陽營出調騎兵兩千,雍營調步兵五千人,分別向雒陽靠攏,駐於城外南北各二十里。

衛尉增加兵衛,樑鬆兄弟四人分別守衛西宮內外各處殿閣門戶,東海公劉陽稱疾,不再外出朝請,居西宮內休養。

在這種緊張而又怪異的氛圍下,我守着我的八個子女,在煎熬中渡過了八天八夜。終於,十月十二,陰嵩一行返回雒陽。

有些事背後的真相,我敢想象,卻不等於我敢去面對,所以,當我鼓足勇氣從劉秀手中接過那隻漆盒,顫抖着打開,看到盒內鋪墊的雪色帛羅上靜靜擺放的那枚鐵針時,我已被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針約一指長,針尖和針尾已經生鏽,中間那部分則被一小團血肉緊緊黏裹住。

我瞪着它,死死的瞪着它。

“麗華!”劉秀一把抱住我。

我不哭、不鬧、不嚷、不叫,甚至連呼吸都沒有,只是全身僵硬的盯住那枚血肉模糊的鏽針。

“哭出來!”他拍打着我的臉頰,焦慮的捧着我的臉,“你哭出來……”

我將針從盒?燃鵪穡?湊到他眼前,木訥的問:“就是這個東西要了我兒子的命,是麼?”

劉秀的眼神是灰暗的,他仰頭吸氣,然後重重的嘆氣,將我猛地拉進懷裡,使勁全力抱住我。

眼眶是乾的,我無言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這根針。

記得程馭以前講解鍼灸之法,曾說起:“若幼兒八歲以下,不得用針,緣囟門未合,刺之,不幸令人夭……”

我的衡兒,是不幸中的不幸!那個令他早夭的癲癇之症,不是因爲他體弱得病,引起突發驚厥,纔會不治夭亡,而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精心策劃的一出慘烈悲劇!

雙指間一空,鐵針不翼而飛。十四歲的劉陽面無表情的站在我面前,手裡緊緊握住那枚針。他的眼神怪異,眼瞳佈滿血絲,像是要淌出血淚來。須臾,他將針細心的用帕子包好,放入懷中,默默的衝着我和劉秀一叩首,然後起身揚長離開。

看着那個瘦削的背影漸漸遠去,我嘴角抽動着,冷然一笑:“我不會哭的,仇恨的眼淚不該留給我的衡兒,但是……會有人記得的,永遠……永遠……記住這份至親骨肉換來的血淚!”

劉秀不言不語,半晌低沉的喝了聲:“代?n!”

“諾。”門外有個慌張的應聲。

“詔三公、宗正至廣德殿。”

“遵命。”

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可想而知代?n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疾跑。

我萬念俱灰的跌坐在牀上,那個經歷苦心策劃,籌措了無數年等待的結果即將來臨,我卻沒有感受到半分喜悅。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話真是一點不錯,在這個大舞臺上上演的這幕戲,不到最後誰都永遠無法猜到結局。

可是……爲什麼,最終促成我們達成願望的契機,代價竟是永遠帶走了我們的衡兒?

爲什麼?

爲什麼會是這樣?

廢立

建武十七年十月中旬,建武漢帝提出召三公商議廢后事宜,舉朝震動。

如果換作以前,我或許還會對這件大事有所期待和喜悅,然而現在,這顆心裡除了麻木的痛之外,只剩下滿滿的恨意。

十月十八,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劉秀將廢后的決定在早朝廷議時正式提出,之後,除少數人略有微詞,提出廢后有損帝德,懇請天子三思慎重外,二千石以上官秩的公卿竟無一人站出來表示反對。

那日的廷議我早安置耳目,不等朝臣散朝,我便早將廷議的內容打探得一清二楚。

我本想在廣德殿等劉秀退朝,沒想到今天有此想法的並非我一人,我前腳到雲臺,還沒找榻坐下,便聽門外黃門高喊:“皇后駕到――”

離開西宮時,我把紗南留在了宮裡,名義上是照顧劉陽、義王他們幾個,實際上是不想再讓悲劇有重演的機會。莊光說的很對,現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提防狗急跳牆――前車之鑑,我早已被狠狠地咬了一口,鮮血淋漓。

廣德殿的宮女剛想應聲接駕,我搖手一擺,悄沒聲息的藏到一架屏風之後。屏風邊上是一堆摞成高塔狀的竹簡,從間隙中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前殿的一切動靜。

郭聖通穿了一襲繒衣,身上沒有佩戴任何首飾,未經敷粉裝扮的面色顯得有些蠟黃,容顏雖然帶着憔悴,可目光卻是極其敏銳的。她剛進殿便立刻將殿內的宮人統統趕了出去,然後自己找了張木榻獨自坐下。

她坐的位置是我平時最常坐的,因爲我膝蓋受不得寒,所以每年入冬,劉秀都會吩咐宮人早早將厚厚的氈墊鋪在榻上。

郭聖通坐上榻的那一瞬,神情有些愣忡,手指無意識的撥弄着氈墊。我冷眼在書堆後窺覷着她的一舉一動,完全沒有出去跟她照面的打算。

少時,劉秀果然蒞臨廣德殿,或許是事先得到通報,知道郭聖通在殿內,劉秀進門時的表情不是十分明朗,濃眉深鎖,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在極力剋制和壓抑着某種情緒。此刻的劉秀在我眼裡,正傳遞着一種非常危險的訊號,彼此共同生活了那麼多年,相信郭聖通也該有所體會,眼前站着的是朝堂上叱詫風雲的建武漢帝,而非平日和顏悅色的好好先生劉秀。

郭聖通徑自從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裝,不等她跪拜行禮,劉秀已冷聲開口:“皇后不在椒房殿裡歇着,來這兒做什麼?”

郭聖通面無懼色,動作絲毫不曾停頓,仍是按禮拜下,然後起身。

劉秀卻不還禮,兩人面對面僵持的站着,殿內突然安靜下來,靜得只聽到二人的呼吸聲,一急一緩。郭聖通微仰着頭,平靜的望着劉秀,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衝他一笑:“陛下似乎很急着要將妾身趕出椒房殿,既如此,歇與不歇,何在乎這一天半天的?妾在長秋宮住了一十六年,原以爲會一直住下去,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守着陛下,直到薨死宮中。看來這終究是妾癡心妄想,陛下心裡未必願意守着妾……”她面上雖淡淡的保持着微笑,可眼眶中卻無聲的滑下淚來,淚凝香腮,她的笑容終於在漣漣淚水中崩碎。

她低頭啜泣,劉秀撇開頭,繞過她,拂袖:“回去吧,朕無話可對你說!”

郭聖通突然從身後一把抱住他的腰,泣不成聲:“我做錯了什麼?你要狠心拋下我?昔日宋弘不娶湖陽公主,你曾贊他不棄糟糠,爲什麼現在你又要拋棄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你……做錯了什麼?”劉秀用力推開她,眼皮突突的跳着,平時笑眯眯的眼眸此刻卻迸發出懾人的寒芒,“原來你什麼都沒錯!”他退後一步,冷冷的笑,“你可以用後半輩子好好思考這個問題,你到底做錯了什麼!朕自問從未虧待過你,尊你爲後,立劉??爲太子,而你郭氏卻又回報給朕什麼?”

“別再說什麼尊我爲後的謊話!”郭聖通突然厲聲尖叫,之前的美好形象在瞬間崩塌,“你是真心要尊我爲皇后的嗎?你若真心,何故又要在給陰氏的詔書中如此羞辱於我,你將我皇后的顏面置於何處?你又想過我將情何以堪?說什麼母儀天下,可你卻對你的臣民們說我這個皇后是靠一個貴人讓出來的,那我算什麼?我算什麼?自我嫁你,這十八年來,我孃家戚族扶持你登基爲帝,我爲你生兒育女……年少時我嬌憨不明事理,你也從不對我發脾氣,連我娘都說我找了個疼我愛我的好夫婿。你事事順從我,夫妻相敬如賓……你的確不曾虧待過我,可你也從未真心把我看成你的皇后,你的妻子……我不僅在你心裡不算什麼,在天下人面前,我也不過是個惹人恥笑的可憐蟲而已!我算什麼皇后?算什麼皇后?”她痛哭流涕,扯着劉秀的胳膊,身子慢慢滑倒,“你明知我待你的心,明知道我要的是什麼,爲什麼……我只是遲了半年而已,爲什麼始終不肯給我一次機會?我做錯了什麼?我最錯的是不該嫁給你!不!我不後悔嫁給你,永不……”

“你不是遲了半年……”劉秀幽幽的截斷她的宣泄,掙開她的拉扯,“爲了等她長大,我用了五年!仕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朕說過的話一定說得出做得到!當年真定納娶,朕曾言會盡最大的努力讓你衣食無憂,朕自問也做到了!”

郭聖通悽然一笑,眼神絕望到極點:“五年……原來我不只遲了半年,當初你願意用五年的時間去等她,所以現在也願意再用五年的時間作準備,目的不過是爲了將我逐出長秋宮,好讓她當皇后,是不是?衣食無憂?你果然是我的好夫君啊……陛下現在打算把賤妾安置到哪裡呢?陳阿嬌有長門,霍成君有昭臺宮,陛下打算將賤妾遷到哪裡?”

“依你的所作所爲,誅九族亦不爲過……”

“哈哈……”她仰天大笑,悵然道,“陛下何必非要給賤妾強扣罪名呢?廢后,難道僅僅是爲了這個理由?陛下籌劃了整整五年,難道劉衡不死,陛下今日便不會廢我了?”

劉秀目光陡然一利,我在書堆後不禁氣血翻涌,險些衝了出去。

“衡兒纔不過四歲,你可真是個好皇后啊,心狠手辣,當真堪比呂雉、霍成君!若朕駕崩,你當上皇太后,又將如何待朕幼孤?”

郭聖通一直笑,不斷笑出聲來,她從袖中取了絲帕,慢慢的將臉上的眼淚擦乾,然後收斂笑容,恢復回那個雍容冷靜的貴婦人模樣。

“事到如今,陛下要皇后璽綬只管拿去便是!你我結縭十八年,難道如今爲了廢后,陛下便要如此不擇手段的污衊賤妾麼?這也太讓妾寒心了!妾作爲後宮之主,統領掖庭,身爲懷公嫡母,沒有盡到照拂之責,以至於皇子夭殤,陛下傷痛。妾有難辭之咎,陛下因此要廢謫妾,天經地義,妾實也無話可說!”

劉秀不說話,只是看着她,她不躲不閃,仰着頭直顏面對。

“朕的掖庭,你……哪都不用再去。”

很平淡的一句話,卻讓極力維持鎮定的郭聖通爲之一顫:“陛下何意?”

“你我夫妻情份,只到今日止!”

郭聖通大叫一聲,向前撲出,劉秀退後一步,她猝不及防的摔倒在他腳下,慘然道:“你……你居然這麼狠心,不止要廢我後位,還要將我休離……我和你做了這麼多年夫妻,生育了六個子女,難道你一點都不念夫妻之情嗎?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怎麼可以這樣――”

劉秀一步步的往後退:“你總把錯怪在別人頭上,怨懟之心如此強烈,總覺得是別人對你不起,欠你許多。你有沒有想過,若非念及情義,看在兒女的面上,朕大可誅你郭氏滿門!”

二人糾纏不休,郭聖通只是憤怒的嘶喊,叫得嗓子都啞了:“妾無罪――我的孩子,絕不能留給那個女人……那個狠心的毒婦,一定會挾私報復……”

劉秀怒極:“你自己心若鷹?r,纔會以己心度人!”不再理會她歇斯底里的呼喊,拂袖轉身離去。

郭聖通趴在地上失聲痛哭,哭到傷心處,起身將殿內的燈具、擺設一一砸掉。她滿頭大汗,一邊哭一邊咒罵,廣德殿內一片狼藉,最後她喘着粗氣向書堆走來。

“陰麗華――我和你不共戴天……”

嘩啦啦一聲巨響,擎天般的書塔在她的憤怒下被推倒,竹簡崩塌散落,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郭聖通在看到我時大大一愣,面上的表情十分複雜,瞬間閃過無數種,尷尬、痛恨、憎惡,更有屈辱。

而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看待她的,雖然只是一眨眼的瞬間,但我相信從她眼中看到的我,不會比我看到她,好到哪裡去。

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肉裡,我強忍着揮拳的憤怒,不冷不熱的說:“不共戴天?原來我對皇后有殺父弒母之仇?感謝皇后教會了我這四個字……皇后的教誨,我會銘記在心,時刻不忘皇后與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這是第一次,我和她正面交鋒,完全撕破臉面,徹底決裂,很直接的展露出對彼此的嫉恨厭惡。郭聖通臉上還掛着未擦乾的淚痕,鬢角鬆動,花容憔悴,她憤怒得像是渾身要燃燒起來,可是論起單打獨鬥她遠不是我的對手,她雖然憤怒,卻還至於沒有腦子。更何況,她一直是那個驕傲的郭皇后,她不會選擇用潑婦的手段來與我爭鋒。

“你很得意?終於還是你嬴了!”

我冷笑:“勝負還未有定論,在我看來,這纔是剛剛開始!”

“你……你還想怎樣?皇后是你的了,我把它還給你……”

“錯了!不是你還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我的弟弟,我的兒子,是我的親人們用鮮血換來的,這樣的不共戴天,我如何敢忘?剛纔聽你自比前漢孝宣霍皇后,這個比喻可真是貼切,霍成君與母共謀毒害太子,被孝宣帝廢黜,貶入昭臺宮。你可知那一次霍氏族戚一共死了多少人?一千戶,無論少長皆斬!霍氏最後只剩下霍成君一人……”

郭聖通瑟縮的抖了下,明明眼中已有懼意,發白的臉上神情卻依然倔強如初。

“別怕!千萬不要畏懼,這場遊戲纔剛剛開始,以後會越來越好玩,越來越……有趣!在姓郭的死絕之前,你千萬別說不玩啊!哈哈……哈哈哈……”

“瘋……瘋婦!你這個惡毒的……”

笑容一收,我一本正經的說:“差點忘了,以後我會好好照顧陛下的庶子,讓他們感受到嫡母的關懷和溫暖。就像郭皇后當初一樣……”

“陰麗華!我不信陛下會寵愛你這樣心如蛇蠍的女子,陛下絕不會允許你傷害我的孩子……”

我奇道:“皇后你怎可如此惡意中傷賤妾?賤妾自然待陛下的子嗣視同己出!”

郭聖通聞言一愣,然後才覺察出不對勁,倏然轉身。

門口站着一臉陰沉的劉秀,身後還跟了一名臣吏,我剛纔跟郭聖通對話時只是餘光瞟到門口有人影晃動,這會兒細看才發覺原來是負責教皇太子《詩經》的郅惲。

劉秀的去而復返讓郭聖通措手不及,大驚失色下竟是惱羞得不顧禮儀,直接從門口衝了出去。劉秀也不阻攔,眼裡似乎沒有看到郭聖通似的,只是臉色慢慢放柔了,對我說:“什麼時候來的?宮裡可有人照看?”

當着郅惲的面,我不便放肆,於是照足規矩行了禮:“只是來瞧瞧陛下,送些點心。”

“陛下!”郅惲在門外忽然高聲說道,“臣聽聞夫婦之間的相處之道,即便是做兒子的也不該過問,何況做臣子的?所以陛下要廢后,臣不敢作任何進言。只是,臣希望陛下對於相關人等,能酌情處理,莫使天下對社稷有太多的議論。”

劉秀身子一僵,我挽着他的胳膊很明顯的感受到了他的變化,不由得側目向郅惲多瞧了兩眼。

郅惲不卑不亢,泰然自若。我心裡說不出是何滋味,經過這麼多年的精心佈置,朝中勢力,包括三公在內的官吏雖然經過一次次大大小小的反覆洗牌,皇權已經比較集中,但郭聖通在位十六年,加上太子,總有那麼一股守舊勢力想極力保全他們。

郭聖通雖然倒了,可是太子仍在。

我瞟着郅惲暗暗冷笑,此人有勇有謀,心裡跟明鏡似的將目前的局勢看得異常通透,知道廢后已是大勢所趨,無法挽回,便想退而求其次的保全太子。

“郅惲最善推己及人,自然也該清楚朕做事絕不會失了分寸,一切自會以江山社稷爲重!”劉秀緊握住我的手,漠然回頭。

郅惲如釋重負,展顏笑道:“陛下乃一代明主,自有考量,是臣多慮了!”說完,稽首頓拜後告辭離去。

等郅惲一走,我整個人癱軟倒地,幸而有劉秀及時抱住了我,才免於摔倒。

我渾身發抖,感覺冷得厲害,彷彿是從骨髓裡拼命滲出那種要人命的寒意,奪人心智。劉秀緊緊的摟着我,我們彼此都不說話,卻能清楚的聽到對方心跳聲。

即使蜷縮在他的懷裡,我也無法感受到溫暖,很冷,很冷,冷得刺骨。終於,我顫抖着開口:“秀兒,我要真變成呂雉該怎麼辦?”

仇恨矇蔽了我的心智,仇恨的種子瘋狂的在我心裡生根發芽,枝蔓已經緊緊的將我纏繞住,束縛住,無法掙脫。

“沒關係,只要……我不是高祖就好!”他撫摸着我的頭髮,用一種異常堅定的語氣,溫柔的安撫我緊繃的情緒。

**

翌日,建武帝親書詔書,告三公曰:“皇后懷執怨懟,數違教令,不能撫循它子,訓長異室。宮闈之內,若見鷹?r。既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豈可託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節,其上皇后璽綬。陰貴人鄉里良家,歸自微賤。‘自我不見,於今三年。’宜奉宗廟,爲天下母。主者詳案舊典,時上尊號。異常之事,非國休福,不得上壽稱慶。”

我一整晚沒睡,天不亮便被叫起來梳妝,紗南很是激動,我卻覺得心境十分麻木,完全沒有大驚大喜之感。

事前我並不知道這份詔書的內容,等到大司徒戴涉與宗正劉吉帶人來到西宮,當衆宣讀詔書時,我才得以知曉這份出自劉秀親筆的廢立詔書的內容。當宣讀詔書開始,我的情緒終於開始起了波動,尤其是當我聽到那句“自我不見,於今三年。”時,心裡突然涌起一陣暖意,竟衝散了我的抑鬱之情。

劉吉將剛從長秋宮收繳來的皇后璽綬交到了我的手上,說了聲:“請皇后娘娘移駕卻非殿!”

我頷首點頭,剛要起行,劉陽帶着弟弟妹妹們急匆匆的趕來道賀,一起向我跪拜道:“恭喜母后!”

我忽然覺得“母后”這兩個字特別刺耳,好在人多喧鬧,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便馬上被他們七嘴八舌的嬉笑聲給沖淡了。

一行人簇擁着來到卻非殿,望着那綿延如天梯般的石階,我的記憶之門忽然打開,時光像是陡然間倒轉回十六年前,那一次我也是站在這個位置,帶着一種內怯的心情爬上了卻非殿的石階。

十六年前,我在這裡接受了貴人印綬,十六年後,同樣在這個地方,當着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的面,我接受了皇后璽綬。

劉秀從至高處走了下來,笑着向我伸出手來。殿內鐘磬之樂響起,我被他引領着,攜手走上屬於我的位置。

今後要走的路還很長,也許前方還會有更多的坎坷等着我們,但我相信,只要我們彼此相愛,我們能一直攜手同行,永遠在一起。

柔道

建武十七年冬十月十九,建武帝廢皇后郭氏,立貴人陰氏爲皇后。

對於廢后的處置,皇帝詔曰:“不可以奉供養。”劉秀與郭聖通正式解除夫婦關係,將她的名號逐出劉氏宗廟,日後不得子孫供奉。

恢復自由之身的郭聖通被遷出掖庭,安置於北宮居住。

作爲雒陽皇城的南宮以及位於南宮北側的那片宮闕,原是呂不韋所住的文信侯府,高祖劉邦當年定都雒陽城,將南宮修葺作爲皇宮居住,之後雖遷都長安,南宮卻仍作爲行宮得以完好的保留下來。再經歷了兩百多年,南宮迎來更始帝劉玄定都,照例又是一次翻新修葺,到劉秀爲帝入住南宮,雖然生活簡樸,但宮殿樓閣卻年年都在整修。

但是與南宮同年代遺留下來的北宮卻沒有那麼幸運,歷經風霜的北宮,那些殿堂高閣外觀雖然猶存,內裡卻大多木製腐朽,破落衰敗得還不如雒陽城的一些富戶民宅。說它是冷宮尤不爲過,但是北宮不屬於掖庭,郭聖通搬入北宮,名義上已經與皇室完全無關。

按民間習俗,被休棄的下堂婦或喪夫的寡婦可隨長子贍養,所以按常理,郭聖通離宮後最恰當的去處是隨長子劉??同住。但這個顯然不可能,廢后郭聖通絕對不能與身爲皇太子的劉??湊到一塊去!

於是劉秀將劉輔提升爲中山王,郭聖通作爲中山王的母親則被封爲中山王太后。這個尊號的賜予幾乎就是一種變相的諷刺,前一天還是漢室母儀天下的皇后,在今天卻成了個無關的陌生人,被尊稱爲王太后――從此以後,她的身份,也僅代表是中山王劉輔的母親,與劉秀再無瓜葛。

她的後半生,活動範圍將僅限於北宮一處充當中山王府的宮闕內,行動處處受人監視,不得隨意離府。因劉輔未曾成年,所以雖然封王,卻仍留在南宮掖庭,連同郭聖通的其他五個子女一起,歸我撫養。

繼劉輔封王后,劉秀將其餘九位皇子,也都理所當然的從公爵晉升爲王爵――這個結果,算是劉秀在前幾年廢除王爵制的洗牌後,重新審時度勢發牌。相信隨着我這個陰皇后上位,日後朝廷內部的集團勢力也將會出現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調整。

紗南對於這樣的結果顯然不大滿意,但她性格內斂,從不曾多嘴抱怨句什麼,只是一整天都緊繃着臉,目光寒意凜冽,讓那些小宮女見了她,一個個如臨大敵。一直捱到日落,太官准備晚膳,她才因事問了我一句:“椒房殿那邊已經清理完畢,留在長秋宮的宮婢和內侍,娘娘打算如何處理?”

“那些不清不楚的直接送出宮,遣散回家。沒問題的,還留在長秋宮當值。”

“諾。掖庭令剛纔來問,娘娘準備何時搬去長秋宮?”

“空着吧。”

紗南一愣,我擡頭,淡然道:“我沒打算搬,這裡住了十幾年,慣了,長秋宮先空着吧。其實……住哪都一樣,不是麼?”

“那……要不要將殿閣重新修葺一下,也佈置成椒房?”

“不必了。你跟了我這些時日,何曾見我是講究這些的?”

“諾。那奴婢這就去回覆掖庭令。”

我見她要出去,突然叫住她:“你等等。”

紗南聞言迴轉,我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直到她低下頭去:“娘娘還有什麼吩咐。”

“明天我和皇帝回章陵,你留在宮裡照應諸位君王、公主,不得有半分懈怠。”

“諾。”

“太倉那邊已經安置了太子宮,敕令皇太子搬遷。我和陛下商議過了,等太子良娣明年產子,便讓太子行冠禮,納太子妃。至於中山王等人,一切用度照舊,不得有所縮減……另外東海王、東平王、山陽王、琅邪王,殿內各加一名嘗膳小黃門。”

紗南面上閃過一道抗拒式的悻色,雖然表情只是一閃的瞬間,卻一絲不差的落入我眼中,我知道她心中埋怨我厚待郭聖通的子女,不禁冷冷一笑,假裝什麼都不知情的繼續說道:“我看?U陽公主和劉綬歲數相仿,就讓她倆在一處住吧,吩咐乳母一併哺育,不得有差。平日無論小劉綬吃什麼,?U陽公主便也吃什麼,不分嫡庶。你聽明白我的意思沒?”

聲音不高,卻讓紗南慢慢變了顏色,半晌,她答覆:“奴婢一定照娘娘吩咐去做,只是……奴婢以爲既不分嫡庶,那以長幼爲分,應當是?U陽公主吃什麼,小公主纔可吃什麼……”

我微微一笑:“既然知道,那就用心去做。”

“諾。”

門外有小黃門的聲音細細的提醒:“皇后娘娘,陛下駕到!”

我起身接駕,走到門口時,見紗南秀眉緊鎖,似在思索什麼,於是幽幽嘆了聲:“紗南,皇后不是那麼好當的!”

紗南不甚明瞭的看着我,我抿脣一笑。甬道對面,劉秀正踱步走來,我正了正色,快步迎向他:“妾身拜見陛下!”

不等我跪下,劉秀已扶住我的胳膊,順勢將我攬進懷:“天冷了,以後加件衣服再出來。”

凜冽的風颳在我的臉上,我眯着眼,細細打量他,那樣溫柔的笑容,猶如寶石般彌足珍貴:“不冷!”

“之前才大病了一場,如今天氣轉冷了,也要多注意保養!”

“我知道。”我細語,“你放心,我會好起來的。”

他緊緊摟住我,帶着我走進殿內,殿內熱氣迎面撲了出來,我一時受不了刺激,鼻頭髮癢的打了個噴嚏,他不禁笑道:“你瞧瞧你,還是如此逞強。”說着,讓代?n取了一件長麾要替我披上。

我忙閃開,眼神堅定的轉向他:“不是逞強,我早過了那個逞強好勝的年紀。如今我是你的皇后,以後做事會更加有分寸,你放心……”

他感慨的抱住我的肩膀:“我知道,你會是個好皇后!最好的皇后!”

***

雖然劉秀在詔書中說明皇后的廢立非國休福,勒令郡國不得上壽稱慶。但在我走馬上任,成爲皇后的第三天,他卻急急忙忙的帶着我直奔章陵而去。

此次回章陵的目的很簡單,祭祀劉氏父祖,祭廟拜祠。章陵老家連着今年年初的那次,這十多年我只隨劉秀來過幾次,但因爲身份有限,每次都沒法踏進祠堂宗廟的大門,進行祭祀。

四十六歲的建武帝破天荒的在老家換上了農耕時粗陋的短衣,下到農田裡侍弄莊稼。這時雖是冬季,但隨着二年三熟制的普及,田裡正忙着搶種冬麥,以期來年夏天能夠收穫。冬麥的推廣,使得百姓們在青黃不接時能夠起到接續的作用,不至於斷糧。

這是我第一次全程目睹劉秀幹農活,雖然他在麥田裡播種時,搞得那些近臣、內侍們手忙腳亂,大大削弱了稼穡的樂趣。起初我只是站在壟上看着他忙活,時不時的還同一些膽大的農戶交流心得和經驗,時間久了,劉秀的興致卻沒有隨着時間而減弱,反而更加興致高昂起來。

“這麥子種得晚了些。”

“是啊,是啊,本該秋末便種上的,今年晚了,不過動作麻利些搶種,應該問題不大。”

皇帝下田的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快的在各個村落傳遞,很快,過去那些熟識的親戚便大着膽子尋上門來。

當年劉?t在蔡陽徵集宗室子弟起兵反莽,所有男丁皆從軍,之後死的死,傷的傷,章陵剩下了無數老弱婦孺。這些在當時留守的一代人,許多人從輩分上算來都是劉秀的伯母、舅母、姑母、嬸孃,劉秀設宴款待,席間殊無半分帝王架子,全然一副晚輩姿態。

劉秀既如此,我自然也不會再是什麼皇后,當下按着族中禮節,向各位長輩一一行禮,倒是嚇倒了一大撥人。

混在親戚堆裡溫柔而笑的劉秀,突然給我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彷彿又回到當年那個令我心動的儒雅青年,對人對事對物,皆是一副敦厚老實的淳樸模樣。

“皇后不知,文叔小時候可淘氣了,還把我們家地裡的麥穗拔出來玩,結果被狗追……”

我咬着嘴脣,想笑又不敢太大聲,斜眼乜了他一眼,見他含笑,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不禁說道:“嬸孃喚侄兒文叔,又何故對侄媳見外呢?”

老夫人年過六旬,腦筋卻一點都不糊塗,當即拉着我的手笑道:“我這不是不知道侄媳叫什麼名兒嘛!”

“老嫂子!”邊上有人拿胳膊肘捅她,憋着滿臉笑意,“這麼有名兒的女子,你怎麼給忘了?當年爲了她,文叔發下宏願,南陽郡可說無人不知……”

她一說,頓時堂上的人都吃吃的笑了起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瞭然的笑意。

老夫人猛地一拍巴掌,未語先笑:“瞧我這記性!陰姬――麗華!陰麗華!娶妻當得的那個陰麗華!”

她的調侃換來鬨堂大笑,在這樣善意的笑聲中,我竟不自覺的紅了臉,回眸悄悄向他望去,他目光柔如海水,也正笑意盈盈的凝望着我,我心神一蕩,臉上愈發燒了起來,柔情蜜意,心中又甜又羞,居然像是回到了少女時期一般。

老夫人感慨道:“文叔年少時謹言慎行,待人誠信,從不與人敷衍,溫柔率真,想不到竟然能做皇帝!”

劉秀笑道:“我做皇帝,也是以柔道治國!”

我與他相視一笑,老夫人嘆道:“女子,文叔真是一位值得託付終身的良人啊!”

我頷首,真心實意的說:“嬸孃說的是,得嫁文叔爲妻,陰姬此生足矣。他不只是我的夫,更是天下蒼生的君主,我定會一心一意的輔佐於他,做一個賢妻!”

堂上諸人感動噓嘆,老夫人拍着我的手背,眼眶中泛起微光:“文叔是一代明主,女子,你會是一代賢后!”

***

我和劉秀過着尋常夫妻的貧賤生活,甚至偶然興之所至,我會親自下廚給劉秀煮飯做菜,雖然手藝不佳,可他卻連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提起,每次都甘之如飴的吃得津津有味。

在章陵住了一個多月,直到十一月底,陰識才遲遲登門拜訪。這麼些年,我與他從未斷過消息,但兄妹相見卻還是第一次。以前我不知道他爲什麼總躲着我,這一次,我見到了他本人,卻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多年未見,陰識身上獨有的沉穩氣質更加成熟,像是一杯濃茶,在經過數次沖泡後,方纔真正透出其中的醇香。跪伏在我面前的人,眉目依舊,只是右側臉頰從眼角下方延伸至嘴角,一道凸起的疤痕卻猙獰的霸佔在那張英俊無儔的臉孔上,讓我的目光無法避視。

我心裡大痛,喉嚨裡啞着聲剛剛喊了聲:“大哥……”他已對我吟吟一笑,面上肌肉抽動,附帶着那道疤也跟着扭曲顫動。

“你到底還是坐上了這個位置!”

他說得一派輕鬆,我卻如鯁在喉,忍了好久纔將酸楚之意稍稍壓住:“代價太大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笑了,眼神平靜,已沒了當初的鋒芒畢露,“毋需太過自責。”

“福禍相倚,大哥,難道有些事真的是命中註定嗎?”

“如果你一直糾結在喪子之痛中,只怕對每個人都不會是福!”

他的目光很坦然,帶着一絲絲的柔和,雖然面上的疤醜陋猙獰,但附在他的臉上卻並不讓人覺得恐怖,反而讓我抑鬱的心扉悄然開啓,只有在面對着陰識的時候,我內心緊繃的弦纔會全然放鬆。

“其實我遠沒有你稱讚的那麼好……”

如果我當真機警,程馭死的時候我就應該覺察其中可能另有隱情,我還是把一些事想得太簡單了。莊光提醒我應該提防狗急跳牆,他這個局外人都留意到了,我卻仍是懵懵懂懂。

自劉秀中風發疾,性命垂危,無論宮內宮外我處處設防,把什麼都考慮到了。卻還是忘了,這麼多年的相處之下郭聖通待文叔亦是有情,如此精心佈置下的一個局,怎可能最後毀於毫無準頭的一枝飛箭?

“你既已做了皇后,今後會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東海王的將來還要靠你繼續扶持!”

我無奈道:“大哥,即使同爲廢后,郭聖通畢竟不是霍成君,無論我心中有多恨,郭氏都不可能像當年的霍氏一樣連根拔掉,畢竟霍成君無子,而郭聖通卻有五子一女。陛下以柔道治國,絕不可能像當年武帝那樣將衛子夫連同一子三女一併誅殺,郭聖通待陛下有情,陛下亦不是絕情絕義之人,要他殺妻滅子,這樣毫無人性之事我不敢想象會在他身上出現……”

陰識笑道:“你如今已經是個很好的皇后了!你能有這般領悟,大哥很是欣慰,原還以爲今天要費上一番脣舌,沒想到你已能自己想明白其中的利害!”

我大大一愣,詫異道:“難道大哥此番前來,爲的就是勸導我放下心結?”

“心平才能心靜,心靜才能理智的看待周遭的人和事,你日後做爲皇后,要權衡的利弊更多,如果太過執着糾纏於簡單的仇恨中,看不明方向,終會誤人誤己!太子黨衆仍在,要扶持東海王成爲下一任儲君,你這個皇后任重道遠,還需戒驕戒躁,不斷努力啊!”

我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竟是一副欲置身事外的心態,不由急道:“大哥,難道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能幫我一把嗎?郭氏外戚在朝中如何,你不是不清楚,你爲什麼不能也幫幫我呢?”

陰識笑容神秘,目光深邃:“這個麼,未雨綢繆,我只是看得比你更遠了些而已,你以後自會明白的。”說完,竟是不再停留,起身離去。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我心生感觸,竟不由自主的落下淚來。都說帝王之家無親情可言,而我一路走來,卻得到了無數人的默默支持,愛情、親情、友情,我被這種種情感包圍着,使我永遠不會感到孤單。

今後的路還很長,他們雖然不能在我身邊,但我相信,他們會一直關注我,支持我,守護我……

執手

年底的時候回了雒陽。這一年北方邊境上一直不安穩,匈奴、鮮卑、赤山烏桓聯合,不斷侵擾邊塞,殺掠吏民。劉秀將任職襄賁縣縣令的祭遵族弟祭肜調到遼東郡任太守,祭肜果然不負衆望,屢次擊敗蠻族入侵。

然而北邊才稍稍安定了些,交?n郡又出現危機。交?n郡位於中國南方,按照現代版圖看,應屬越南地界,而在兩千年前的漢朝,交?n郡屬於茫茫原始叢林,很多地區未經開發,居住的人口以少數民族爲主,風俗與中原迥異,經濟條件更是停留在母系氏族後期階段,百姓過着刀耕火種的原始生活,完全沒有教條律令的概念。

漢吏治理這一片土地是相當困難的,所以衝突時常發生。而這一次,出現叛亂的始作俑者乃是一對名叫徵側、徵貳的姐妹花。據說這姐妹倆武藝高強,率領當地族人,一舉攻佔了交?n郡。九真郡,日南郡,合浦郡等地聞訊紛紛響應,偌大個南方,竟被她們連續攻陷了六十多座城池,前不久傳來消息,徵側已然建國,自立爲女王。

這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性,比起當年的遲昭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有什麼看法?”劉秀簡單的把事情來龍去脈說完,然後靜默等我答覆。

我笑着眯起眼,有關征側的八卦,我遠比他知道得更多,於是將奏章推了回去:“於私,這事起因原也不全是她們的錯,朝廷早有規定在交?n不施行漢律,交?n太守蘇定非要用強硬的手段來強壓蠻夷,抓了徵側的夫君指望殺雞儆猴,怎料徵側非尋常女子,竟而反之。這事要擱我身上,只怕我會比她做得更絕!”

劉秀嗤的一笑,已沒了剛纔的愁雲。

“於公……”話音一轉,我不免嘆息,“交?n、九真各郡乃我漢之疆土,不容國土分裂,所以叛軍必須鎮壓,徵側姐妹忤逆朝廷叛亂之罪絕不可縱容!”

“嗯。”他沉吟片刻,“朝上也在議論此事,你覺得讓誰去合適?吳漢已經請纓……”

“不妥。大司馬還是留在京裡好!”如果讓吳漢去,到時殺得興起,只怕交?n百姓又難逃屠城滅族之禍。交?n那個地方窮山僻壤,地形複雜,一旦進入地界有可能會化整爲零,變成游擊戰,這對擅長整形戰陣的漢軍而言,是個極大的挑戰。要知道1961年爆發的越南戰爭,美軍那麼強悍的兵力也沒在越南遊擊戰中佔到便宜。我左思右想,除了吳漢外,只有一個人適合打這一場,“馬援、段志破皖城、斬李廣有功,不妨讓他們一試。”

劉秀笑道:“原來你也屬意馬文淵!”

“從雒陽到交?n,表面上看起來是陸路近些,但山道崎嶇,其實遠不如繞道走海路便捷……”他不吱聲,只是似笑非笑的盯着我看,我這才覺察到自己多了嘴,忙解釋道,“以前家中有賓客乃交?n人氏,故略有所聞。”

劉秀失笑道:“我瞧你興致勃勃,莫不是想親自掛印出徵?”

我感念他的體貼,沒有對我熟悉疆域的事情詳加盤問,不免調皮起來:“徵氏姐妹如此驍勇,我家義王名字中即便有個王字,也不過是個長公主。而徵側身爲女子,竟能統御兵卒,自立爲王,怎不令人刮目?”

他無奈的說:“那可不行,你現在是朕的皇后!你得留在宮裡陪着朕。這樣吧,朕授命馬援爲伏波將軍,段志爲樓船將軍,率兵兩萬人,取海路平交?n之亂!”

“再加個人。”我眨眨眼。

“哦,你還中意何人?”

“庶人――劉隆!”

劉秀微微一愣,笑道:“也好,且讓他承你一回人情。朕重新啓用劉隆,封他爲扶樂鄉侯,仕官中郎將,讓他做爲馬援的副將隨徵!”

我大喜,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下:“我先代劉隆謝過陛下!”

“如此謝禮,未免太少。”嘴裡小聲嘀咕着,順手一抄,他將我撈進懷裡,溫熱的脣隨後印了上來。

***

建武十八年二月,蜀郡守將史歆叛變,攻打太守張穆,張穆翻城逃走,才苟且活得一命,可成都卻因此陷落,劉秀派吳漢率兵一萬前往討伐。

馬援向交?n推進得十分順利,見山開道,行了一千餘里輾轉到了交?n。徵側顯然沒料到漢軍繞海而至,甫一交鋒,果然大敗,之後仗着地形,隱入叢林,與馬援率領的漢軍展開了一場游擊戰。

因爲對徵側關注,我雖不能親至戰場,但心裡對她卻有種說不出的好勝之心,所以對於馬援在交?n的戰事不免格外留心。馬援果然心存仁厚,他每攻下一座城池村莊,非但約束士兵不擾民,還幫助當地百姓收拾戰場,迅速恢復家園。在這樣寬仁的影響下,當地土著反抗的情緒很快被大大削弱,一些叛民甚至主動歸降,得到這樣的消息時,我不禁對當初自己的眼光和判斷得意起來,如果去的人是吳漢,只怕結果和美軍當初攻打越南別無兩樣,強硬的手段導致民衆反抗加劇,如此想要收復交?n的機率實在微乎其微。

當時劉秀不在宮裡,正在長安巡狩,祭祀后土。我寫信與他,言辭難免自誇,他總也順着我的意,褒揚不斷。

而另一面,吳漢的強悍也在成都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徵調了廣漢、巴、蜀三郡兵力,圍攻成都,一直打到七月份,一舉拿下成都,斬殺史歆後,乘勝乘筏而下,直入巴郡。吳漢做派一如既往,那些反叛的首領,在他手裡沒一個能存活,不僅如此,他還將叛黨的數百戶人口,全體遷到了南郡、長沙,然後才班師還朝。

事後,劉秀還藉此事向劉陽教授用人之道,知人善任,統御者眼光要準,擅於用人,收效纔會事半功倍。

***

這一日在宮中閒來無事教劉京寫字,劉禮劉也在一旁看着,時不時還懂事的給兄長磨墨,劉綬雖小,卻是個極淘氣的,不時的在邊上搗亂。

因是夏天天熱,紗南取了冰湃的水果正要端過來給孩子們解暑,忽然門口腳步聲急響,劉秀匆匆走了進來,連個通告都沒有,唬得宮裡的侍從慌忙起身接駕。

我見他神色凝重,一時倒也吃了一驚,不等開口詢問,他已吩咐:“換身衣裳與我出宮吧。”

我瞧他眼中流露出些許哀傷,於是問道:“什麼事?”

他先不答,只是很用力的扯開身上的深衣,我忙叫人過來替他寬衣。他脫了頭上的通天冠,才長長嘆了口氣:“固始侯薨了。”

我一愣,腦筋竟然沒能馬上轉過來。直到聽他吩咐代?n:“準備車乘,輕車即可,不必安排太多人跟從……”我才如夢初醒,不敢置信的低呼:“李通!怎麼……他今年纔多大歲數啊!怎麼就……”

“他素有消渴之疾,以前也老發毛病……”

我心裡一陣難過,不覺悲傷道:“那可如何是好,伯姬她……”

劉秀身子一僵,愈發惆悵起來:“趕緊換了衣裳……”

我忙一迭聲的喚紗南替我換衣梳妝,匆匆忙忙的一通收拾,臨出門紗南還問了句:“娘娘不吃午膳真的不要緊嗎?”

“哪還顧得上這些啊。”想到劉伯姬,心裡愈發添堵,哪裡還有胃口吃得下飯。

到固始侯府時,門口已經聚集了許多同樣前來弔唁的官吏,我跟着劉秀下車,一面與衆人招呼,一面心裡像火燒似的記掛着裡頭的情形。

果然,才踏進門,便聽到淒厲的哭聲響作一團,斷斷續續傳了出來。等到了停屍的堂前,除了出來相迎的家丞,十數人皆是全身縞素,披麻戴孝的伏在地上嚶嚶哭泣,其中有一婦人身穿粗麻喪服,頭、腰皆扎??帶,胸前綴布,足穿麻鞋,手扶棺柩哭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一旁的女眷又拖又拽,卻始終難以讓她的情緒平穩下來。

劉秀暗中握了握我的手,我會意上前,將傷心欲絕的劉伯姬從棺柩上拉了下來,她起初只是痛哭,雙手緊緊抱着棺柩,怎麼也不肯鬆手,等看清是我時,才哆嗦着嘴脣,絕望的鬆開手。

我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她扶着我的肩,許是哭了太久,聲音早已喑啞:“麗華!我要怎麼辦?他就這麼走了,我要怎麼辦?他怎麼可以丟下我一個人……”

我眼眶頓時溼了:“你怎麼是一個人?你還有兒女啊。”她頭髮散亂,一雙眼又紅又腫,我心酸的撩開她額前的亂髮,細聲的安慰,“想想你的李音啊,他才替你生下長孫;還有李雄,他是你的幼子,雖然陛下體恤,封他做了召陵侯,可他畢竟還未成年,你難道不管他了嗎?”

我一邊說,一邊招手從堂上哭靈的孝子賢孫堆裡喚出李雄。才五六歲大的李雄扁着嘴,臉上掛着大把眼淚鼻涕,衝上來一把抱住劉伯姬,哀痛的喊了聲:“娘――”

幼子的一聲孺慕呼喚,將劉伯姬震醒,她哭着抱住兒子,母子倆頓時哭作一團。

我不忍再看,眼淚止不住的嘩嘩流淌。

少時,劉秀賜下賻錢,由李通長子李音接了。

在固始侯府待了足足兩個時辰,我見喪家事忙,反爲了招待帝后多費周折,內外皆有不便,於是對劉秀提議:“先回宮吧,我們待在這裡,也幫不上忙。”

劉秀也明其理,唏噓嘆道:“也好。”

我扶他起身:“等出殯之日再來送葬,也算全了你們之間的情分。”

“旁人不瞭解,你卻是知道的,當年若無次元襄助,何來我今日?”

回想當年情景,彷彿歷歷在目,少年意氣風發,拔劍在手,英雄出世,誰也沒有預料,時光易過,猶如白駒過隙,轉眼我們都已經老了。

回宮的路上,我坐在車裡,腦子裡反反覆覆地浮現的皆是當年的情景,那個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如今卻毫無知覺的躺在棺木之中,任由親人爲他哭斷肝腸也無濟於事。

其實何止是李通,細細回想起來,當年與我們並肩作戰的同伴,到如今,還活在世上的也僅寥寥數人。年華消逝,我們……都在慢慢變老。

“秀兒……”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是溫暖的,讓我覺得很是安心。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傷感的說,“你會一直陪着我吧?”

五指箕張,他的手指與我的手指相互交纏在一起,牢牢握住:“會的,一直陪着你。”

“即使我們老去……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是,即使我們老去……”他側首凝望,那般柔軟溫潤的眼神似一把鎖,牢牢的扣住我,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即使我們老去……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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