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黑胡椒和番茄之前,西方人吃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沈何夕抱着書出神了很久,依然覺得自己難以想象。
從把食物放在火中這一步開始,人類從茹毛飲血走向了文明,時間將一種生存的手段變成了文化,又把文化扭轉昇華、繁盛消亡。
現代人無法想象,中世紀之前,西方人食用的豬近似野豬,肉的腥氣能夠掩蓋一切的美好味道,只有大量的來自東方的香料才能拯救它,把它們變得能夠入口,也就是說在那個年代人們吃肉除了吃不起之外,更是因爲珍惜昂貴的調味品纔是美味的代表。
就像現代的人們也不能想象,即使調味材料那麼匱乏的封建社會之前,人們也會把幾個月大的小豬洗剝乾淨,先往豬腹中塞入水果和大棗,再小豬的外面以溼泥包裹,用火堆把泥團烤乾,去掉幹泥取出已經在土糰子裡肉香四溢的豬肉,這纔不過是第一步。
以細白的米粉糊遍塗豬已經輸了的豬的全身,把整隻豬用油炸透,切成片狀,這看似已經精細到讓人瞠目的做法也並不是整個烹飪過程的最後一步。
搭配好作佐料,把肉一片一片地碼在小鼎裡,再把把小鼎又放在大鑊鼎中,把大鼎用文火連續燉三天三夜,起鍋後用再調味食用——這纔是一道能“吃”的“珍饈”。
這道菜就是“周八珍”之一的“炮豚”。
以制訂了華夏宴席的基本規制而澤被後世的“周八珍”,幾乎已經囊括了華夏菜所有的傳統烹飪技法和搭配,光是一道“炮豚”已經能讓人想到由填塞之法想到粵菜的鴿吞燕、由抹泥烘製想到浙菜的叫花雞、由米糊配肉炸能想到東北菜系的鍋包肉,隔水煨燉的火候與時間也能讓人聯想到閩菜的佛跳牆。
華夏菜的綿延發展像是一棵樹,有深不可測的根基和枝葉參天的外在,既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又有極強的延續性,這樣的華夏菜想要讓西方人更好地接受,應該不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女孩兒用筆在本子上寫着烹飪的技法,在其中尋找東西方的相通相容之處。
前幾天她想要點醒俞正味,何嘗不是點醒了自己,很多該做的事情應該去做,誰都不知道錯過了這次會不會後悔。
比如曾經的俞正味,在東西菜餚的結合上努力了那麼久,再次轉向去深入研究華夏的根基脈絡,不還是未見成果就死於車禍?
這麼一想,他上輩子過的那麼悲催,沈何夕又覺得自己揍了俞正味一頓真是揍對了,他現在不就是(在鐵拳之下)和自己一樣在看書長知識麼?比看大胸畫報當個頹廢男有意義多了。
寫完這兩頁的總結再去背一下剛剛學到的條文,她已經把這份對華夏菜與西方菜的比較與融合納入了自己平日的學習計劃中。雖然這讓她過得更辛苦了一些,但是因爲越來越感興趣,她也就不在乎一時的勞累和疲憊了。
也許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之前,沈何夕還覺得自己不過是喜歡那個廚房,喜歡做飯的感覺,那麼現在她要想的更多,由沈家、由徐家,甚至由俞老師傅的經歷上讓她隱約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把那些人們一代代繼承的東西留下來,記下來,再去告訴別人,也許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此時的沈何夕只是覺得對這方面有興趣,她沒有那麼多的雄心壯志,只有一個喜歡廚藝的老油子骨子裡的那麼點貪圖安逸和通過自己努力獲得的奮發向上,她的“往前走”一直還控制在自己“能控制”的範圍內,可是一個能被自己“控制”的未來,何嘗不是把自己也限定在了可控的“挑戰”裡?
說白了她其實還是看不透自己,不知道如果給她自己一個廣闊的平臺,她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晨光漸漸明亮,這座城市特有的薄霧輕籠着沈何夕的窗臺,小墨跡慢騰騰地追了幾下自己的尾巴,又蹭過旁邊的貓抓柱,費了一會兒力氣爬到貓抓柱的頂上用藍色的眼睛看着與它高度基本平行的人類。
圓滾滾的小腦袋搭在它自己的爪子上,同樣圓滾滾的大眼睛隨着女孩兒寫字的筆輕輕轉動着。
又過了一會兒,沈何夕放下手裡的東西開始收拾房間,今天幾個弟弟妹妹要來這裡過週末,明天去首都拍攝“時光廚房”的時候再把他們送回家。
正好有了這麼多張嘴,想到最近看到的“炮豚”,女孩兒也想自己試試這種做法的可實現性。
她用的不是乳豬而是鵝。
一隻不大也不小的肥嫩的鵝,斬頭去爪之後在鵝的頸背部開小口往裡面吹氣,按照傳統的烤鵝做法還要在腹腔內灌入調味的湯汁,一方面是爲了讓鵝更好的入味,另一方面也是爲了讓湯汁在加熱中煮沸,把鵝內部深入的地方煮熟,節省烹飪時間也能讓鵝的口感變得富有層次。
沈何夕並不只是單純地選用了傳統的調料來給鵝入味,她把幾種調料調勻之後塗抹在鵝的內部,然後在裡面填塞了蘋果丁,用針線把鵝身上所有開了口的地方都縫合起來。。
抹泥烘烤的做法還缺乏條件,沈何夕站在廚房抱着鵝裡想了想,決定採用克萊德先生教給她的燜烤的方法。
燜烤的湯汁是她選的是調味後的米粥,選用米粥是因爲它和溼泥一樣能祛除掉肉內含有的腥氣。
當然,這個搭配非常地奇怪,看見一隻生鵝放在涼了的米粥裡,沈何夕自己都差點笑了出來。
爲什麼覺得這隻鵝被自己這樣炮製,連擺出的動作都讓人覺得它真的很無奈呢?
燜烤到鵝的外在已經基本熟透,女孩兒又拿出整隻鵝,徹底控幹水分,在米粥裡被燜烤出來的鵝皮肉滑膩,少了很多的油香氣也沒有了腥味。
在幹了的鵝身上塗抹上調料和用來上色的紅曲,再次晾乾之後塗抹一層薄薄的米糊,塗好了米糊女孩兒拎着鵝的脖子,從上往下下油鍋把整隻鵝炸一下,一勺勺的熱油從上到下的潑淋和反覆,讓鵝皮變得顏色豔麗、色澤誘人。任由肉質與熱油接觸後的迷人香氣作爲主角,來上演一出讓人食指大動的絕佳戲碼。
拿着鋼刀把炸好的整鵝切成薄片,整齊地碼好,外層金黃內裡香軟還保有汁水的鵝肉散發着一點果香氣,更讓人覺得值得期待了。
沈何夕帶着手套,把鵝肚子裡的湯汁和着已經酸甜軟糯的蘋果丁一併澆在連骨的鵝肉片上,再放入鐵盤中蓋上錫紙在烤箱裡小火燜制。
儘管這樣做出來的菜應該不會難吃,但是畢竟是自己根據一個含糊的菜譜摸索着做出來的菜式,沈何夕對這個菜的好吃程度並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嗯,九成九還是有的。
所以她就趁着做鵝的間隙,又做了茄汁炸肉段、肉末燒茄子、鹽水蝦、炒雜菌、還有一鍋白色的魚湯。
炒雜菌剛出鍋,魚湯和炮鵝還在鍋裡,房門已經被敲響了。
在門外站着似乎又長高了的亞瑟、捧着小禮物的弗雷德、抱着自己新玩具的凱瑟琳……還有一臉正直的(大胸)美男哈維先生。
“中午好,Cici小姐,我正好看見他們從公交車上下來,就把他們帶回來了。”
許久不見,哈維先生除了人似乎瘦了一點其餘的也沒什麼變化,就連那個下意識瞟向廚房方向的動作都和他從前來蹭飯的時候如出一轍。
凱瑟琳撲到自己姐姐的身邊抱着她的腿,笑容甜甜:“Cici,這是我的維尼二世,我帶它一起來找你玩啦!”
沈何夕一把帶着玩具抱起自己的妹妹,笑着對哈維先生點頭:“要是您不介意就一起來吃吧。”正好來當一個試吃小白鼠。
在弗雷德和亞瑟瞪視的目光中,正直先生一臉正直地欣然接受了邀請。在華夏生活了一段時間的三個小傢伙已經能夠接受華夏家常菜沒有特別明確地前菜、主菜的區分。
套用亞瑟的話來說,只要好吃,那就不用去管它的先好吃還是後好吃,只要好吃那就是正義。
啃着雞腿說完這句話的“正義亞瑟”當時就被他的姐姐“無比溫柔”地順了一下毛兒。
茄汁炸肉段的酸甜可口、肉末燒茄子的濃香下飯都正和了小孩子們的胃口,還有鹽水蝦的鮮鹹味道緊緻口感也讓所有人慾罷不能。
至於放了胡椒粉的魚湯和清油素炒的炒雜菌,哈維先生真是出乎意料地捧場,即使喝湯用的是碗而不是盤子,他也沒有絲毫不適應,喝了一小碗又一小碗,喝得凱瑟琳都忍不住要抱着湯鍋哭了。
儘管嘴上吃着這樣的美味,他們還是看向廚房裡。
有奇怪的香氣似乎在悄悄地糾纏蔓延,讓他們忍不住去猜測裡面做的到底是什麼。
烤箱裡的東西到底要多久才能拿出來呢?
聞起來就讓人覺得很期待啊。
那天的最後一道“炮鵝”,讓亞瑟他們和哈維先生都畢生難忘。
是嫩,是軟,是酥爛?還是濃濃的滿口果香一腹融融?
不負所有的期待,又比他們能想象到的美味都要特別,那裡面有來自幾千年前的東西,也有一個人開始蛻變的前奏。
他們說不清楚自己內心的感覺,但是都默默地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