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百官朝會時,太極殿上,太宗對皇子們突如其來地一通封賜,叫人暗暗驚疑。
楚王李寬,領合州都督,吳王李恪,領潭州都督,魏王李泰,領相州都督,五皇子齊王李佑,領齊州都督,六皇子李諳,封蜀王,領益州都督,七皇子李惲,封蔣王,領安州都督,八皇子李貞,封越王,領揚州都督,就連年僅七歲的十皇子李慎,也被封了個紀王做。
都督,乃承隋制,是唐現今各州軍地最高執行者,有行軍領軍之職,多爲宗王遙領,長史代理其職。太宗一連賜下七州之地,將其行軍交由了自己的兒子們,這連封帶賞的,那本身倒不是一件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情,可是這次封賞的八位皇子裡,卻獨獨漏掉了兩個關鍵人物——太子李承乾、九皇子李治。
滿朝文武,誰能說皇帝不是故意的,是無心的?怎麼偏就漏了自己的兩個嫡子,沒地沒官就罷了,怎麼連點象徵性的安慰封賞都沒?
這是怎麼了,是幾近寵冠後宮的長孫皇后失寵了?不少人也聯想到前幾日被傳得沸沸揚揚的李承乾熱疾一事,雖後背證爲子虛烏有,但是卻爆出更大的醜事,原來太子爺是上元節賞燈墜了江,還是因爲女色。
難道因爲這些個,讓皇上起了改立的心思,這次許是想要單獨賞封哪個,才弄出一堆封賞來掩人耳目?
單從封地上看,潭州、相州還有益州都是要地,這是偏心着吳王、魏王還有蜀王的,李泰就不用說了,迄今爲止還沒見過哪個比他更得寵的,可這李恪、李諳都是楊妃所出,一母同胞的兄弟倆,倒叫人猜不出皇帝是什麼用心了。
當朝上站着,得了賞封的皇子,多是神色恭謙,可李承乾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許是他還沒有養出喜怒不於形的本事,整個早朝都黑着臉。
散朝後,文武百官欲退去,明眼人便注意到,太子走到吳王和魏王跟前時候,不知湊近低聲說了些什麼,魏王倒是那千篇一律的表情,瞅了一眼面色陰寒的李承乾,便朝殿外走去,吳王的反應就耐人尋味了。
“皇兄,您真是誤會我了,那晚若是咱們沒有走散,我是如何也不會讓你同一陌生女子離開的。”李恪聲音雖低,可邊上卻不乏耳尖的。
“哼現在又來假惺惺,是本宮看錯了人,只當你是兔子養着,如今卻成了會咬人的狗”
“皇兄,你言過了。”任誰被罵成是狗都不會高興。
“對,本宮是過了,你連狗都不如,就是養條狗,它也不會不認主人,妄想有一天能自己牽了繩子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出身,狗東西”
一句“狗東西”罵出口,邊上不少磨磨蹭蹭留着聽閒話的大臣都變了臉色,再瞧李恪,竟是被氣的脹紅了臉,一拳捏起,看樣子是強忍住沒揮在李承乾臉上,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卻是李承乾反手一巴掌摑在李恪的臉上,將他整個人打偏了過去,又一拳直接將他砸倒在地。
李恪痛呼了一聲,當場吐出一顆帶血的牙齒,擡頭見着李承乾不屑的目光,竟是“噌”地一下竄了起來,將他撲倒在地。
“譁”地一聲,還在殿上逗留的羣臣譁然,太監扯着嗓子尖叫起來,可卻沒半個人敢上去攔着,但見兩人你來我往,拳腳相向。
李泰本來已經走到殿門外,聽見身後動靜,又折了回來,就不遠不近地站着看熱鬧,碧眼裡流動的不知是嘲諷還是不屑,直到好事的官員跑出去,拉了走遠的長孫無忌等人回來,這一場太極殿中的鬧劇才草草收場。
緊接着,吳王和太子兩人便皇上派來的太監宣進了御書房。
魏王府書房
杜楚客站在書桌前,笑着道:
“早朝事出,吳王和太子不免被皇上怒斥,如此當朝便打了起來,不但有失體統,還傷了皇家的顏面,太子已是漸失聖心,吳王今早才得的都位,說不定下午就會被收回來,殿下,打年頭至今,西北遭旱,東江鹽失,太子出了岔子,吳王今朝失儀,沒半件好事,克己以爲,您是時候請旨,給皇上添個喜慶了。”
李泰正在看着今晨從雍州送來的書信,待他話音落下,方纔道:
“喜慶?你所指何事。”
“自然是您同東方小姐的婚事啊,這十一月訂下的,到現在也近三個月了,婚期卻是沒個準頭,您不妨明日早朝後向皇上討個吉日,最好是趕在三月裡頭辦下,您的婚事不光皇上的一樁心事,況且,咱們魏王府實是缺一位女主子來打理,東方小姐知書達理,又是東方祭酒的愛孫,一旦你們完婚,憑着東方先生在文人中的聲望和人脈,必是能爲您增力不少。”
李泰聽他獨自在那頭絮叨,頭也不擡,開口卻好像一盆冷水澆在他頭上:
“本王正室未娶,不會納側妃入府。”
“殿下?”杜楚客臉上的笑容扭曲着,失聲高叫了一句,方覺失態,在背後攢了幾下拳頭,冷靜下來,便開始勸說道:
“您可不好在這件事上同克己開玩笑,這事咱們年前便說定的,您當時也答應下來,本來是年前便該提起婚事,可您推說到了春後,這便罷了,如今又拿這正妃的藉口來搪塞,您、您可不能做這言而無信之人啊”
許是真急了,他才憋出一句“言而無信”來。
“言而無信?本王答應你什麼了?”阿生在邊上研墨,聽李泰難得同杜楚客多說“廢話”,便知道他這會兒心情不錯。
“您答應——”聲音卡了殼,杜楚客張着嘴卻續不上話。他這麼一回想起來,李泰只答應了要選側妃,還真沒說過什麼儘早完婚的話
“行了,”李泰“啪”地一聲將手裡的書信扣在桌面上,看了一眼一臉憋屈的杜楚客,道:“阿生。”
十餘年的服侍,一個眼神便知道主子是要幹嘛,阿生放下手裡的研石,去到紅松書架邊,擡手在緊上頭取下一隻長方的錦盒打開,拿出一份青頭紅邊的文折,有些遲疑地遞給了不明所以的杜楚客。
片刻後,就連書房外頭的侍衛,都聽見了進去剛剛一刻鐘的杜大人一聲驚語:
“殿下,此事萬萬不可”
龍泉鎮後山
在青山環抱中,偏向山腳腹地的一片山林裡,修有一座新墓,按風水來說,此處不是頂好,可也是一處藏風潛氣之地。
這片山林,將近二十畝地,連帶墓穴,被遺玉花了兩萬三千兩銀子買下,葬了盧智的遺骸,請了山民巡守照料。
今天是初六,刑部大火整整過去兩個月,遺玉昨晚就住在新宅,天不亮就起牀,下廚燒了幾道小菜,備上六樣點心,又灌了一壺好酒,帶着平彤和平卉兩人前去上墳。
墓前很是乾淨,一看便是每日都有人前來打掃的樣子,平彤和平卉幫着將盤盤碟碟地擺上後,跟着遺玉稍了香火,又打了些紙錢,便退到遠處去守着,留這一對兄妹單獨說些話。
二月的天氣,早晨時候微寒,遺玉拿帕子抹了抹墓前的石臺,不嫌冰,跪坐在了上頭,端起酒壺將兩隻杯子注滿。
她穿着白色的素衫,髮髻用絲繩系起,連只木簪都沒戴,因在魏王府被精心照料了一段時日,年前瘦的僅剩顴骨的臉,圓了一些回來,比起半年前黑白分明的雙目,一雙逐漸顯眼起來的桃花眼,少了些純淨和機靈,多了一層朦朧的水色,不再一目瞭然,卻更惹人探究。
“大哥,這是鎮上最好的酒,比不得長安城的香瓊玉液,可是不易醉,我能陪你喝上一杯。”
她端起兩隻酒杯,輕輕互碰了一下,“叮噹”一聲脆響,將一杯灑在墓前,一杯送到了脣邊,淺酌了一口。
山林裡的樹木繁雜,墓的周圍有些竹子,已是長出翠翠的新葉來,風一吹,便有清新的香氣傳來,她閉着眼睛吸了口氣,將杯子裡剩下的酒水全數飲下,放下酒杯,伸手去摸那打磨光滑的墓碑。
“我本就不是屬於這裡的,可是閻王既然錯送了我到這裡來,便是冥冥之中註定好了的,我註定了是要做孃的女兒,做大哥和二哥的妹妹,我很知足也很慶幸。當然這世上並不總是好事,我們都歷過不少磨難,你瞧,若遺玉還是那個癡兒,許就不會發生後來這麼多事,可是我來了,這一切就都變了。”
“實際上,我並不是個十分堅強的人,每次身處險境,我也會害怕,也會無助,可是在這之前,我從沒有一次想到過放棄,因爲我知道,按着我的性子,一旦我怕了,崩潰了,就再也爬不起來,只能做個累贅。那天看着你被火海吞下,我是第一次那麼接近絕望,娘被帶走了,二哥失蹤了,可是最起碼,他們都還活着不是麼。”
她原本平靜的聲音,說到這裡,帶起了些許哽咽,吸了吸氣,才繼續道:
“我知道,你不贊同我與他的事,可是你終是沒勉強我。我真的需要他,不論是因爲他對我的好,或是他在我差點崩潰的時候拉了我一把,又或是爲了日後——我都需要這個人,你放心,你提醒我的三件事,我都牢牢記得。優柔寡斷,你頭一次這麼說我的時候,我還沒有想到,因爲它我會失去什麼,可是人一輩子有那麼一件足以後悔終身的事便足夠了,我不想再做個優柔寡斷的人。”
“我一直都在求全,以前,我想要咱們一家人不受欺負過上好日子,卻不想你涉足長安城的泥潭,我想要維護我的尊嚴,又不得不對權貴低頭,我想要同他在一起,卻又思慮着他皇子的身份。然而這世間許多事,安有雙全之計?”
這一句,不是疑問,不是反問,而是清清楚楚的自嘲。
“其實,得失之間,往往不可能平衡,選擇了一個,便要棄掉另一個,做自己最想做的,選自己最想要的,這樣至少不會後悔。說到這裡,大哥,你信裡的意思,我都清楚了,只是說句話,你可別惱我——這十幾年你唯一求我的一件事,我是做不到了。”
像是怕他生氣,她纖細的手指撫摸着墓碑,輕聲道:“這個月十五一過,我們便會離京,此去西南,是爲找些稀缺的藥草,我會到南詔一行,查詢孃親下落。至於他是怎麼想的,我眼下還不確定,但是我總會弄明白的。他不是那個魏王,若他無意,他亦不會落得那般下場,若他有心......”
她聲音實在輕極了,恰有一陣晨風吹來,將其拂去,直到她扶着墓碑站了起來,語聲也已斷掉。
沒叫遠處的侍女,她自個兒將供香的飯菜收拾了,又看了一眼那光滑不見半個名字的墓碑,提着籃子離開。
唐律,刑篇,第四十三款有言:故殺士族之兇徒,死後官置,葬無名刻,有違例修墓刻碑者,當以掘出。
魏王府書房
門外的侍衛看着氣沖沖走出來的杜楚客,相視一眼,都在心裡好奇,進去時候還笑哈哈的杜大人,是在裡頭吃了什麼癟。
阿生撿起被撂在地上的文折,吹吹並不存在的灰塵,扭頭對冷眼看着他手中的李泰賠笑道:
“主子莫要怪杜大人,他這是一時腦子轉不過來彎,纔會失了風度。”
李泰沒接他的話,從筆架上取了一支毛筆,在松花硯中蘸了些墨,提筆給雍州的下屬寫起了指令,就像是方纔什麼事兒都沒發生一般。
阿生乾咳了一聲,猶豫來猶豫去,方纔大着膽子,問了一句:
“主子,這請旨一事,您同小姐說了嗎?”
“今日她回來,本王自會同她講。”
果然是沒說,阿生乾笑,道:“那便好,主子,屬下多一句嘴,這事兒您是先同她商量一下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