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3章 妄想
他們當然知道“聚義廳”和“忠義堂”的區別。
“呵呵呵呵……”
林允文等人尷尬地陪笑了幾聲後,劉鈺又道:“所以還是王荊公青苗法的例子。有些事,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都沒什麼。但有些事,要是朝廷自己做了,那就不好了。”
“這下南洋,怎麼下?你們都是豪商,或許不知道底層的日子。這底層百姓就算想下南洋,能不能湊夠從府城走到海邊的錢這都難說。走了之後父母在家餓死,女兒賣給老鴇子湊錢?”
“與其這樣,倒不如鼓勵募民募工。”
“既要鼓勵,那就總得讓你們有些賺頭。商人嘛,眼裡只有錢。只要有錢,就會去做。”
“所以你們不要懷疑這、懷疑那。這對你們來說就是件好事、對朝廷也是好事、甚至對飽受三百年漕運之苦的百姓也是好事。唯獨吃虧的,是漕運沿途的蛀蟲。你們放心就是。”
“怎麼給你們送錢,你們竟還疑惑起來?”
將這些商人數落了一番,幾十個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尬笑之外,一時間也沒話可說。
劉鈺又道:“其實算起來,黃淮地區的人力,比之閩粵還要便宜。只是,閩粵當地下南洋方便,而在中原地區要自己下南洋就不可能。”
“是以這裡面就需要一箇中轉,一個契機。那就是你們。”
“這種事,其實我也不必說具體怎麼做,你們自己心裡都清楚。只要開出價碼,自有掮客人販子幫你們搞定,付一筆中介費就是了,按人頭數錢。”
“但要是少了你們招攬,他們地處腹心,你說能去哪吧?東北、西域、墾蒙,他們都去不成、太遠;下南洋,難不成順着黃河游到大海,再游到南洋?”
“他們不走,要麼餓死、要麼起事被剿殺、被屠戮。”
“下南洋,方便閩粵的百姓自發下南洋,可解決不了黃淮的百姓求活難。這就得你們出面了。”
“捨不得花錢,移民就是災難,很容易催出起義。”
“捨得花錢……就算沒有上下過手、沒有剋扣,朝廷也出不起這個錢?”
林允文想了一下,問道:“國公的意思,我們也明白了。”
“我們是商人,眼界非能想到朝廷所想,便以己度人,以爲朝廷也要算計每一分錢。”
“實則不然。”
“對朝廷來說,減輕了漕運負擔、救濟了黃淮百姓、使得大量百姓下南洋減輕了人地矛盾。”
“我們認爲的賺,是銀子。”
“朝廷認爲的賺,是黃淮安穩。”
“是這樣的吧?”
“這就像是一個人想要折磨屎殼郎,便強迫屎殼郎吃屎,他覺得這是折磨,卻不想屎殼郎還覺得是獎賞?我們的想法,和朝廷的想法,就如同屎殼郎的想法,與人的想法?”
這個刻意貶損自己這羣商人的比喻,讓劉鈺有些想笑又不便笑,只好道:“話糙理不糙,你要這麼說,倒也不是不行。你們商量商量吧,先說說這事你們願不願意幹,然後咱們再說細節問題。”
“正好,既然這西洋貿易公司的事成了,過一陣,你們這些人,還有大大小小的股東,三千兩以上的,都去一趟南洋看看。我自準備船隻,組織你們去。”
這種場合商量事情,也沒法避開劉鈺。但既然說在商言商,這些人只談利益,也確實沒什麼需要避開劉鈺的。
南洋土地肥沃、尤其是爪哇土地肥沃的消息,又不是宣傳了一天兩天了。
而且這些年臺灣也逐漸開發,不少人去那邊募民墾荒,新開墾的土地加上氣候,使得產量確確實實就是高。
這些商人也不傻,也向來知道朝廷的抑兼併態度。可出了海,到了南洋,朝廷似乎並沒有這方面的考慮。
要說讓他們出錢墾荒西域,他們肯定是不會出一文錢的。他們沒有“收藏土地”的愛好,土地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個盈利的工具。
之前開發蝦夷,他們也是入了錢的,收益率也不錯。
靠着日本市場,這幾年着實肥了一些人,股份收益也還行,不低。
俵物魚蝦、糧食大豆、配合日本原有的那些專門跑東北航線的海商,很是賺了一些。
但終究蝦夷開發是股份制的。
這南洋漕米,卻有些類似於這些人最不願意觸碰的“皇商”——之前也不是沒有過類似的事,比如在劉鈺去日本之前、比如在雲南的銅礦開發之前,朝廷是缺銅的。缺銅,就沒法鑄錢,於是也用這種買辦的方式,出錢讓人去日本買銅——但結局都不怎麼好。
一方面,是新井白石收緊了政策。
另一方面,新井白石稍微使了些手段,便讓寧波幫、漳州幫、福州幫的人,先內捲了起來,把定價權扔給日本商人了。
可以說,這種局勢一直到劉鈺“雪中送炭”,在江戶拿到了大部分的貿易許可證之後,這才扭轉過來,重新奪回了定價權。
在此之前,一開始,朝廷給的買辦費,肯定是賺的。不賺錢,誰接活啊?
但後來,越來越不賺。
這時候咋辦?
這事兒,本就不是正常的生意,是和朝廷掛上鉤的買辦,你說不幹就不幹?
你不幹了,那朝廷負責這個事的官員怎麼向朝廷交代?你不幹了,牽扯的人可多。
這也不是股份制公司,覺得行情不好,提前就把股票都賣了兌換現金。
到時候,要麼使錢行賄,請求朝廷放了他們吧,找別人吧;要麼就是把自己之前賺的那點家底都賠進去。
在場的這些商人,一般情況下,都不願意碰這種事。
而且,但凡是朝廷特許的買辦,一旦朝廷用錢,是有捐助義務的。
這一點,裡面有一個大家默認的道理:就像是鹽商,朝廷給你壟斷的機會,讓你賺錢。但朝廷缺錢的時候,也得從你們身上摳。
故而松江府的這些商人,真不是很喜歡碰這種事。這些年松江府的商業氛圍,也讓他們更喜歡股份制的合作模式。
如今漕米這事,雖說和當年買銅還不一樣,可終究讓他們有些不安。
一旦沾上,日後就容易有麻煩。
畢竟這玩意和銅還有一點一樣。
銅,最多少鑄點錢,湊合着用,實在不行發寶鈔。
漕米,關係到京城,關係到朝廷穩定,真要是漕米出了岔子,可就不是跟買辦銅料似的賠點錢的事了。
然而這裡面的利潤,也着實讓他們眼饞。
均價一兩二一石的大米,怎麼看都能賺上一筆。
而且,還能在南洋圈一些土地,日後白賺了幾萬畝的土地。
米價貴不貴的,他們心裡是有數的。
南洋米大概是什麼價格、以及米價有時候爲什麼會貴,他們心裡也清楚。
從南洋把大米運到天津港口,對這些已經開始參與西洋貿易的人而言,和去趟日本區別不大,而且還是長崎直達航線開通後的日本。
劉鈺說的也很透徹了,朝廷不希望把這筆錢給小農,也不想搞小農模式,因爲管起來麻煩。
就說給個農民二十四兩白銀,讓他去開墾土地,刨除去買牛買農具的錢,還剩下啥?今年能見到大米嗎?
就算農民會躍遷,不用考慮怎麼去南洋。就說直接躍遷到了南洋,種出來了大米,徵收成本又是多少呢?需要多少人去管徵收?又會鬧出多少問題、貪腐?
現在朝廷直接當甩手掌櫃,點錢,只要到時候在天津港見到大米就行。見不到,一共百十號人,管起來也容易。
商人們也明白,朝廷是拿他們做個緩衝,其實也就是默許他們對移民的控制。
比如,籤長工契約,在契約到期之前逃走的,朝廷多半也會幫着給抓回來。按合同辦嘛。
朝廷搞青苗法,自己放貸,收不回錢的時候逼着百姓賣兒賣女,那是一回事。
民間放貸,借貸還不起,判處房子牛馬歸債權人,這又是另一回事。
當然,真要是壓榨的太狠,要鬧出大事的時候,朝廷也會出面安撫。
畢竟這關係到漕米。
總體上,商人們覺得對他們還是有利的。最主要還一點,只要海軍軍艦在,再不濟,也能買到米,即便賺的少點,也不至於買不到。
而若是軍艦不在了,朝廷也不會傻到不復運河,而繼續把漕米安全寄託在南洋。
衆人七嘴八舌地討論了一陣後,得出了一個基本一致的意見。
幹,大有利可圖。白賺幾萬畝土地。
但是,怎麼幹,還可以和劉鈺討價還價一下。
“國公,上次開發蝦夷,國公提及了弗吉尼亞公司的模式。我們這些年也看了不少,學了不少。既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師夷狄之長技……那,這南洋,爲什麼不搞成弗吉尼亞公司模式?或者……是不是可以搞成有限責任制?”
正在喝茶的劉鈺,噗的一聲把茶水噴了出來。
“有限責任制?”
“漕米你要搞有限責任制?不是,你們爭論歸爭論,但能不能想出點陽間的意見?”
“這事兒,已經是極大的讓步了。你們不要覺得,松江府這二十年的商業環境,就是理所當然自來如此的。”
“別的都好說,我還能爭取。唯獨這漕米,你覺得朝廷能允許這一套嗎?”
“開發蝦夷,和南洋漕米能一樣嗎?蝦夷那邊,純粹就是錢的事,朝廷也就收點壟斷錢。漕米只是錢的事嗎?”
“事關漕米,朝廷最多隻能接受這種保守的官商買辦制。別的都好說,唯獨這個,絕不可能。甚至我可以這麼說,朝廷能接受漕米搞官商買辦制,已經是極大的讓步了,一部讓到了天邊的那種讓。”
“爲了漕米安全,朝廷都能默許運河兩岸大小官員貪腐,只要漕米送到,別的一切好說。你們不要搞得做了幾年海外貿易,便似不是大順人了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