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不要做夢
整條貨船就像是見不得光的鼴鼠,小心躲避着荷蘭人的巡查。
在邦加裝載了運到江浙變成錫紙的錫塊,於當地地頭蛇的幫助下,在荷蘭人的巡查軍艦抵達之前,溜走了。
過福建,又轉寧波卸下了錫錠留着紫膠前往松江,也是許真君和媽祖娘娘保佑,算是趕在了清明節之前。
這個時節的松江,顯得稍微有些冷清。
去往日本的貨船還沒回來,西洋貨船要在兩個月後才能大規模抵達,海運松江蘇州漕米的糧船也要再等兩個月才能北上,而自遼東運大豆的船更是要等到九月份才能南下。
饒是如此,松江的底子還是厚的。連懷觀上岸就感覺到了這裡遠比巴達維亞富庶,鱗次櫛比的店鋪、路上匆匆的行人,都有一種遠勝於巴達維亞的活力。
他在巴達維亞算個人物,到了這裡,連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這番話,都沒資格說。雖不是最底層的那種,可也不過就是個小蚯蚓。
“這就是天朝嗎?”
連懷觀和那些法國使團差不多,只是見到了大順最繁華的江南,而大順是被割裂爲北方、江南和閩粵的。北方的庶民社會、江南的士紳地主和儒林社團、閩粵的宗族和天主教團,可能如今還要加上松花江和鯨海的府兵性質的移民,各處都有着截然不同的風度風格。
他以爲松江府就是整個天朝,心中也自是想到爲什麼天朝總說自己無所不有。
如果整個大順哪怕是西域的伊犁都是松江府這等模樣,說一句睥睨地球也當得起。
碼頭附近一連串的洋人出租屋,配上週邊的揚州茶點鋪子,看上去和巴達維亞有幾分相似,但終究還不一樣。
巴達維亞的荷蘭人是主人,而松江府的荷蘭人只能老老實實地租住當地的屋子,原來就不能隨便離開洋人區,現在更不可能——雖然大順只是禁絕了天主教,可江蘇節度使卻懶得分或者也分不清新教加爾文改革宗亦或是天主教,索性一併管死。
這可以稱之爲懶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廷前幾年在江南最大的動作就是禁教,福建還有天主教叛軍起事,江南這邊的官員可不想去分那麼清楚,分出精力去管這些屁事,不如一刀切省勁。
加之從法國使團離開之後,各地節度使都接到了諭旨,嚴防西洋人竊取瓷器絲綢等技術,更是查的嚴格。
連懷觀不知道這裡面的事兒,只能看到在巴達維亞作威作福的荷蘭人,在這邊一個個老老實實,心中自是感嘆。
他不會說官話,也不會江浙吳語,好在飯莊裡還有不少的福建人。
聽到幾句熟悉的鄉音,連懷觀也不敢如巴達維亞那般大大咧咧,小心翼翼地唱了個喏,詢問了一下他要去的貿易公司在哪。
那幾個說着閩語的商賈打量了幾眼連懷觀,見他膚色較黑,便笑問道:“你是跑海的?還是在小琉球種糖的?若是來買股票的,可是來晚了。好的幾樣,哪裡有人捨得賣?運漕米更是別想了。”
連懷觀也聽不懂這裡面的事,見對面比較健談,只好道:“我從巴達維亞來。去見個朋友。怎麼,那貿易公司附近還是買賣股票的地方?”
“是呢。朝廷在那附近建了一些衙門。你若去,出門便有騾馬和馬車,去便是。你從巴城來的?這可少見。難不成巴城也知道募股的事了?只可惜,來晚了。”
連懷觀心道巴城哪裡知道這裡的事,卻也不說破,問清楚了貿易公司的地點,便按照饅頭的囑咐,辭了這幾人。
出了門,在街角上,果然便有一些騾馬和馬車。
早在前明的時候,江南街角便多騾馬,如今松江多出的是一些從威海那邊傳過來的四輪馬車。
富貴人家都乘坐這種帶有避震結構的四輪馬車,車窗玻璃透亮,拉車的馬也被清洗的乾乾淨淨,像是想要身邊的那些灰騾子相形見絀似的。
英國的伊麗莎白時代就有了待轉向架和避震結構的馬車,松江雖晚了些,卻趕上了如今技術提升價格降低的年代,加之這裡的道路好一些,這東西普及的很快。
巴達維亞也有不少這樣的車,甲必丹連富光家裡還有一座西洋式的名爲“阿馬努斯格拉赫特”的大花園,那在阿姆斯特丹也是很有名頭的。
只是他不知道連富光的“阿馬努斯格拉赫特”,若在江南,實在不值一提。江南的園林講究內斂,很多有錢人在松江的不過是爲了方便生意往來的別院,家裡真正的園林完全夠接待天子的,因爲形制要小心僭越的緣故,反而更加的精巧。
他眼中所見的,只是流於表面的浮華。真正的繁華隱藏在周邊城市的園林府邸之中。
但只是這流於表面的浮華,就足以讓連懷觀生出一種爪哇人從村社走入巴達維亞的感覺。
“天朝果然富庶,怪不得視巴達維亞爲蠻荒之地。之前想來,不過是天朝富商不曾去過巴城;現在看來,倒是自己只見過巴城,卻不曾來過天朝。”
生出這樣的感慨,不免把自己的姿態又放低了一些。
下了馬車,便見到一處正在施工的建築羣,旁邊就是門面開闊的貿易公司會館。
門口有幾個巡查的士兵,但對於進出貿易公司會館的人卻不阻攔。
小心翼翼地將饅頭的親筆信和一件信物遞上去,很快,貿易公司內有人便出來迎接。
林允文當年跑長崎,和福州幫、漳州幫都打過交道,也會說一些福建各地的方言。
看到饅頭的信物,知道此人很是重要,縱然已是貿易公司的執行委員,遇到這樣的關係也得親自出來迎接一番。
入廳、上茶,便詢問了一下連懷觀。
連懷觀說自己自巴達維亞來,又將巴達維亞那邊扣押檢查自由貿易號的事一說,林允文忍不住罵道:“這荷蘭人真是不知死活,天朝的官船也敢扣?”
破口大罵,看的連懷觀驚詫莫名。
林允文之前也少跑南洋,破產去給劉鈺當“倭語西席”之前,也就多跑長崎。在長崎,荷蘭人和華人海商一樣,都要看日本那邊的臉色,都是看人臉色吃飯的,誰也別說瞧不起誰。
這幾年他竄起來了,接觸的人地位越發的高,對荷蘭人就更沒有什麼懼怕。
他又不是不知道劉鈺的脾氣,那是絕不會吃虧的人,荷蘭人這麼做這不是作死嗎?
他以爲饅頭是讓連懷觀傳個口信,告訴劉鈺在巴達維亞被扣船檢查的事,對連懷觀也就多出了三分客氣。
“壯士自巴城來,一路辛苦了。既是有米大人的信物,我儘快給你安排去北邊的船。卻不知自由貿易號可是已經離開巴城了?”
有句話叫居移氣養移體,林允文這幾年接觸的人,再加上成爲了貿易公司的執行委員,在一些所謂的氣度上已經不是在巴達維亞混的連懷觀所能比的。
連懷觀下意識地躬身,恭謹地說道:“自由貿易號早已駛離了巴達維亞。荷蘭人並未阻攔,不過在巴城逗留了數日,便離開了。和瑞典的兩條船一起,出了巴城去往歐羅巴了。”
林允文本來以爲是巴城那邊出了點事,現在一聽船已經離開了巴城,心裡也是大大的鬆了口氣。
自由貿易號的造價可是不菲,跨大洲遠洋的船可不是福船沙船那樣的造價,尤其是很多木料用的是橡木和檜木。
造價既高,沿途又危險,而且還是一條從未走過的航線。船長是饅頭,雖有官身,可實際上這艘船的所有權還是貿易公司的。
劉鈺雖說提了建議,但走出決定的還是執行委員會的成員。林允文在其位自要謀其政,公司的決策是要對參股的各方負責的。
如果這第一次的對歐貿易就出了問題,不說參股的股東們會對現在的執行委員會成員不滿,公司後續的發展也要出大問題,而他們這些參股最多的,更是利益攸關。
公司現在已經處在了瓶頸期。
日本那邊已經傳達了今年就要禁止運米私貨貿易的禁令,南洋貿易暫時很難插進去手,也只能指望對歐洲的貿易打開局面。
連懷觀說巴達維亞沒有扣留自由貿易號太久,林允文心中的擔憂也就散去了幾分。
按劉鈺所說,瑞典人總是比荷蘭人和英國人早回歐洲的,那樣就能趕在更多的貨來到之前,賣出一個高價。
僅就這一次自由貿易號駛向歐洲這件事,公司的執行委員們心裡也有了很清晰的定位。
缺了朝廷的支持,公司根本沒有發展下去的可能。
英荷的東印度公司,那是有錢有槍還能開政府、徵稅、徵兵的,大順的貿易公司不可能有這樣的權力。
對日貿易,靠的是劉鈺。
而對歐洲貿易,靠的也是朝廷。沒有朝廷的靖海宮官學,沒有劉鈺受朝廷之命培養了大批的有遠洋航行能力的人,對歐洲的貿易就不可能展開,因爲沒有能跑到歐洲的船長。
不要說別的,單單是這一次在巴達維亞被扣,若不是饅頭有官方的身份,巴達維亞可不會這麼容易就放走了。
現在聽連懷觀說了巴達維亞扣船的事,林允文心裡更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貿易公司的未來,只能和朝廷的對外戰爭綁定在一起,就像是西京和山西那些對蒙古的商會一樣。
朝廷靠軍隊打開局面,趕走阻礙,他們這些商人才能跟在後面得利:而如英荷的東印度公司,有自己的槍、能徵稅、能徵兵甚至能組織政權這樣的事,那就不要指望了。
朝廷不可能允許的。
僅僅是巴達維亞扣船檢查這一件事,就讓林允文對荷蘭充滿了敵意。如果將來朝廷對荷蘭開戰,他覺得,貿易公司內部的大股東們肯定會支持。
又多詢問了一些巴達維亞的事,連懷觀也不說自己來的真實目的,遮遮掩掩,只說要去見了米大人要他見的人之後才說。
林允文得知巴達維亞沒扣船,便知道連懷觀前來,絕不是自己想的那麼簡單,也不太可能只是單純的貿易問題。
收下了連懷觀手裡的信,安排連懷觀先去休息,連夜找人找順路去天津的船,順路將這封信先給劉鈺帶去,以確保劉鈺可以提前知道連懷觀此行的目的,做出相應的決策,以免應對不及。
這封饅頭在巴達維亞寫就、從巴達維亞到了邦加又到福建又往松江最終抵達威海的信,距離寫就已經過去了數月。
劉鈺查看了一下印記,確定沒有人拆過。
仔細的看了看,信上,饅頭對連懷觀也沒有武斷的判斷,只是把在巴達維亞發生的事仔細說了說,是否值得信任還是希望劉鈺自己判斷。
自己看過信之後,便遞給了他的心腹康不怠。
康不怠一目十行地掃過,問道:“公子以爲,此人可信?”
“可信,相當的可信。荷蘭人要是有這樣的警覺,早就該對我們有所動作了。他們哪裡知道一定會截住自由貿易號?既然不知道,怎麼可能提前準備這麼一個細作前來試探?饅頭的信上,其實意思也很明確,對這個連懷觀是信任的。只是不確定這個連懷觀,是怎麼個意思。”
對連懷觀這一次的前來,劉鈺可以判斷出來連懷觀是不滿荷蘭的。
只是,反對荷蘭,未必就忠於大順,這一點必須要明確。
連懷觀既然能從巴達維亞跑來松江,北上威海,肯定是有野心的。
將自己的判斷與康不怠一說,康不怠也點頭道:“這人是有雄心的。只是公子以爲,此人對公子經略南洋的計劃,是利?是弊?”
是利?
是弊?
琢磨了一陣,笑道:“不好說。”
“巴達維亞應該是安西四鎮,而不是安西諸城邦小國。此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等他一來,問問便知。”
巴達維亞的事,複雜的很。這連懷觀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只需要問他幾個問題便可窺探一二。
若他爲巴城之主,土地政策如何?統治是否還要依靠甲必丹和雷珍蘭們包稅?甘蔗園的僱工怎麼在糖價降低的情況下保證他們的生存?怎麼維繫對爪哇人的統治?
這些東西,劉鈺估計就連懷觀的水平,肯定是沒想過的。
他也不指望連懷觀能回答上來,只是希望連懷觀清醒一點,在海外沒有母國的支持的,站不住腳。
做羈縻土司,就別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