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提着在電腦室印好的資料,揹着一打繪圖筆和半打橡皮,抱着一疊三十六張四開網格紙走進餐廳時,時間剛好是一點半。
因爲用餐的高峰時段尚未完全過去,我很慶幸自己平日中意的幾個座位還在。通常這些靠窗的位置很難搶到,但因爲我用餐時間從不規律,即是很少在該吃飯的時候吃飯,所以幾乎沒爲座位的事發愁過。
大包小包一股腦堆在對面的椅子上,我端過一碗牛肉麪慢條斯理地吃。
旁人看在眼裡可能會用“文雅”“淑女”等辭藻形容我的吃相,殊不知我只是單純地吃得慢罷了。
大口品茶即是牛飲。吃飯亦是享受,不該匆忙行事。不論食物可口否,我都會爲這一刻的安靜而放鬆,儘管餐廳本應與安靜二字無緣,除了打佯以後。我說的安靜是指體內的。擡頭可見遠山綠樹,低頭可聞牛肉飄香;人間煙火、世間百態皆入眼底,旁而觀之,何樂而不爲?
吃着、喝着,看着、聽着、想着……我沉浸在屬於我的享受中。忘了學費,忘了房租,忘了打工的勞累,忘了睡眠不足的疲倦,忘了開學後即將面對的功課和project……直到廣播喇叭不應景地響起:
“請學號990465B的孟帆同學立刻到系主任辦公室……”
我一呆,嘴上掛着忘了吸進去的麪條,筷子定格在碗緣兒上三公分的位置。
系主任?找我?
在我的認知中,被叫到系主任辦公室的人分兩種--特別優秀或特別差勁。而我,一向置身於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平時連見導師都省了,想不到竟也有見“高層”的一天。自問沒做什麼值得捱罵的事,所以也不覺得有多擔心。
吃麪的速度並未因這通廣播而加快。不過是系主任,爲了他或她的一通“傳召”而讓原本的享受打折扣,划不來。
大約又過了十分鐘,戀戀不捨地喝下碗底最後一口湯,我才掏出面紙抹抹嘴巴,繞過桌子收拾那些大包小包。
※※※
電梯裡有兩個人用怪異的眼光看我,大概把我當作了出門採購或送貨上門的小妹;不過也有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生好心幫我按下第六層的按鈕。
我朝他禮貌而略帶感激地笑笑。他也傻傻地笑,露出一口白牙。
到了六樓,我挨門尋找“Dean’s Office”的字樣,終於駐足於一扇虛掩的門前。
看了看名牌--雷鈞霆博士。
雷鈞霆?雷霆萬鈞?夠霸氣的名字。沒聽過,但可想而知是個男的。
直接走進去似乎不大禮貌,但我又騰不出敲門的手,唯今之計只有以足代手,弄出點聲響就好。但事情並沒我想象中順利。
由於力矩力臂和受力點間的誤差,系主任辦公室在我“溫柔一腳”下門戶大開。天!我暗暗叫苦,如此粗魯的拜會方式大概是空前絕後了--弄巧反拙的最佳寫照。
但,本應出現的一點點罪惡感立刻被震驚取代--怎麼是他?!!!
好整以暇地靠在窗前,正午的陽光在那歐洲味道的臉上留下明亮的色彩--少了些陰鬱的味道,他此刻看起來是這麼的……安祥?
我沒給自己太多時間**,很快收攝心神,儘管頭腦裡還不能完全接受他就是系主任的事實。那輛車原來真的是……唉,這叫冤家路窄麼?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變數,我不曉得,唯一能做的是暗自祈禱。
“sir,您找我?”我一開口就是公式化的口吻,儘量裝作不曾與他有瓜葛的模樣,雖然心裡明白這樣做的用處不大,因爲自己都覺得好假。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把視線調回室內,落在我身上。
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只有繼續發問打破僵局。
“sir,找我有事麼?”真是廢話,沒事找我幹什麼?我暗罵自己沒用,提着一大堆東西站在系主任辦公室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個呆子!
“先進來,把東西放下。”他,現在應該稱作“雷主任”,終於開了金口。
早說嘛!我不客氣地一屁股坐進沙發,順手把塑料袋堆在地上。
說來奇怪,當最初的驚愕緩和後,我反而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如果現在面對的是個刻板的老學究型人物,我恐怕不會有這樣的心情。
“我們又見面了。”他遞過一罐可樂,眼底閃爍着恍若玩味的光芒。
“是啊,好巧。”我故意擡起下巴。輸身高不能輸氣勢,要談判就得先有點兒自信的樣子。
“先看看這個。”他從電腦桌上抽出一疊文件放在茶几上。
“這是……”
“你小學到大學的全部檔案。”
翻開第一頁,竟然是我小六時的大頭照,我所有相片中最傻的一張。
“爲什麼?”我猜測着他的動機,腦海裡響起他不久前的說話--你目前的工作有辱校譽。想開除我麼?但以他一個系主任的身份應該還沒這個權力。
“六歲到十一歲,多次在數學競賽中拔得頭幬;十二歲到十四歲,連續三年獲選市級三好學生和優秀學生幹事;十六歲,代表全市十八所重點高中參加省際問答比賽;十七歲,以榜首的身份考入N大機械工程系設計科……你怎麼解釋這個?”
他亮出一頁文件--白紙黑字印着我上學期的成績總評。
“兩個A-,四個B,一個C+。有問題麼?”這成績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他提醒我也背的出來。還過得去吧?我知足地想,比這糟的大有人在。
“很難讓人信服你的能力不過如此。家人怎麼說?”
我暗鬆一口氣,看來他並不知道我父親和N大現任理事長孟祖恆不巧正是同一人,幸好我入學時堅持不在檔案上填寫父親的名字。儘管孟家長輩對我這種“不孝”的行徑氣得跳腳,但我硬是不妥協他們也拿我沒轍,誰讓我繼承了孟家人特有的固執?
“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我反問,有點兒成心頂撞的味道。
“你絕對可以有更好的成績。”
“嗯。”我輕哼一聲算是回答。
“是不是你的……工作……影響了學習?”
好玩,他提到“工作”二字的時候還是流露着難以隱藏的尷尬。就算我真的賣春,有那麼難啓口麼?一個三十來歲的大男人,卻有着純情少男的青澀……
“如果我說是呢?”我再一次故意誤導,純粹是爲了看他的反應。唉,我可真壞心,見人家老實就以下犯上,怎麼對得起天地良心?佛祖明鑑,這是最後一次了,阿彌陀佛……
“我希望你這學期把成績趕上去,至少考進年級前10%。”
“爲什麼?”我可是一科也沒死當。這種不上不下的分數竟有勞系主任爲我操心?那麼其他滿紙D、E、F的人該如何處理?校長親自出馬?
“你難道不希望有好分數嗎?忍心讓家人失望?”他顯然對我的反問大惑不解。
“你又不是我家人,怎知他們會失望?”
“沒有不希望子女出人頭地的父母!”
這倒是真的,只可惜不適用在我身上,至少現在不適用。
“高分兒和出人頭地能畫等號麼?”我支起下巴,又丟了個問題給他。
在我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問法下,他一時語塞。
“我替你說吧。”我好心接過斷掉的話頭,算日行一善好了。“有高分兒纔有漂亮的成績單,成績單拿得出手畢業後纔有公司要你,所以成績是前途的保障,沒成績未來一片黯淡,有成績前途一片光明。因此爲了將來鞏固的事業基礎和美好人生,現在必須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多標準的答案,雖然有點兒像在打廣告,但若要打分兒沒A也該有個B+。我趁喝水換氣的當兒偷瞄他的反應……嗯,和我預期的一樣--沒反應。早知道他那張臉是大理石的--彈性係數及差。我輕笑一聲,沒有刻意隱藏夾在笑音裡的諷刺:
“你大概對不少問題學生如此理論過吧?有多少?幾十?一百?他們大概不會乖乖受教吧?但你不會放棄,你會繼續勸說他們。‘既然道理你都懂,爲什麼一點兒上進心都沒有,難道你對自己的未來一點兒都不關心麼?’。抱歉,恐怕要讓您失望了,我覺得爲多年後可能或不可能發生的事操心是浪費時間。人的平均壽命不過七十歲,拋卻嬰兒期和睡眠時間總共剩下不到五十年,我已經虛度了十七年的光陰,不準備再傻下去。更何況,成績單不過是一張紙,只要有錢就買的來。如今的社會,EQ比IQ有價值多了。”
房間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片刻。我自己也很訝異,竟然有些不受控制地吐出這樣一番話來。“虛度”的十七年……他人眼中最爲光芒四射的十七年……現在回想起來,我雖不怎麼怨恨自己曾擁有這樣的十七年,畢竟如果沒有這十七年我亦不可能領會某些生命的理念,就算是必經之路吧,雖然長了點兒……但是,倘若時光倒流……我應該會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吧?誰知道呢?反正已經走過來了,對不可能再重演的劇目,還是少揣測的好。
我甩了甩突然有些沉重的腦袋,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兩年來不曾有過的傷感在胸腔緩緩膨脹。我告訴自己是這間死氣沉沉的辦公室影響了我的情緒,極目所見盡是深深淺淺的灰--灰百葉窗,灰寫字檯,灰電腦桌,灰文件櫃,灰地板磚……唯一例外的是我現在坐的黑皮沙發。沙發扶手極矮,並且早已失去了皮子應有的光澤,想必是經常被人當枕頭用的後果。他是工作狂麼?不然不會經常睡在沙發上……我短暫的出神被一聲嘆息打斷。
“也許你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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