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梅洛瓦激進派的審判,似乎是一件毫無疑問的事,我們抓回來的全都是梅洛瓦激進派的高級軍官,正是這部分人,犯下了那一系列不可原諒的罪行,對他們進行審判的時候,帝國法庭所面對的唯一一個問題就是:現有法典甚至沒辦法對他們進行量刑上限。
激進派中百分之九十的軍官所犯下的幾條重罪,每一條都超過了量刑上限!
因此在審判剛一開始,依照慣例,法庭的統籌主機對這部分梅洛瓦軍官做出的預判就是適用無上限刑罰。也就是說,統籌主機根據現有所有法典和案例分析之後,認爲即使審判結束,也不會出現第二種結果。這一刑罰是帝國法庭極其特殊的一種審判結論,它的另一個名字就叫“第四區”。
這說得上是相當罕見的情況了,第四區這個極端處刑場其實是很少出現在帝國法庭判決書裡的,它僅適用於那些經過嚴格審覈,被確定現有任何刑罰都不足以對應其罪行的極端罪犯,這種極端罪犯在正常情況下根本不會大量出現。自第四區成立,帝國法庭與第四區掛鉤以來,此類罪犯也只有數百人:而這還是整個宏世界兆億人口中才積累起來的數量。一個正常的智慧生物,在精神清醒而且周圍的基本道德環境正常的情況下,即使再兇殘也不會輕易瘋狂到足夠進第四區的地步,即使徹底拋卻了良心,一個有腦子的智慧生物也該有最起碼的心理下限存在,因此通往第四區的那條被戲稱作“跳蚤小路”的空間通道一般情況下都相當冷清,罕有新的囚犯被送進去。
結果這次帝國法庭可能要一次性往裡面送一羣人進去……只能說,巴瑞安成功領導出了一羣讓法庭主機都感覺震驚的惡棍,以至於我聽說統籌主機都打算專門給這羣梅洛瓦人開闢一個案例數據庫,把他們挨個從犯罪學裡摘出來,單獨組成一個科目……
不過儘管有了預判,正常的審判流程還是必須進行的,今天是對激進派的一部分高級軍官進行審判的日子。在姐姐大人的主動要求下,我帶着她來到了法庭。
位於影子城的這座法庭是帝國最高審判機關,僅用於處理被下級法庭提交上來的極端犯罪情況,以及針對帝國軍部的直接犯罪行爲。它並不在影子城的主城區,而是在影子城“正下方”。我們知道。影子城其實是一塊漂浮在空間中的空中都市。彷彿一座倒立的空島般懸停在母星蓋亞上空,影子城的所有居民都居住在這座空中都市的正面,但這座空中都市背面也不是空蕩蕩的。這裡也分佈有數量較少的帝國設施,它們沿着隆起的空島背脊排列。彷彿依山而建的殿堂羣落。這些設施大部分是影子城的城市維持裝置,比如能量中樞,數學穩定器,還有與蓋亞的同步數據傳輸陣列,剩下的設施則包括一些軍事工廠和機密部門。這些建築物分散排列在影子城背面大片荒涼的丘陵中。與大地另一側繁華的諸界之都形成鮮明的對比。
帝國最高法庭就位於這片陰暗、荒涼大地的最中央,隆起的空島背脊的最高點上。它是一座對稱十字形的巨大建築,主體部分是一個圓形拱頂大廳,以這個大廳爲中心,向四周對稱延伸出四個長方形的長廊。整座建築由堅固的星際合金鑄造,泛着銀白色的冷光,其表面沒有任何裝飾,從空中看下去,法庭就彷彿一個釘在大地上的銳利十字。
在法庭的入口前。是我和珊多拉的巨型全息投影,這應該就相當於門口的石獅子了……好吧,我知道這有點問題,但自己一直是這麼理解的。而在巨型投影下方,用帝國文字書寫着一行大字:
坦白一切!入此門者。妄語有如對皇帝撒謊!
“……我還是感覺像兩個石獅子……”默默看完那行飄在半空,魄力十足的大字,我忍不住又提起了關於石獅子的聯想,“聽珊多拉說。舊帝國時代每個天區的最高法庭門口都是這個規矩,要放一個皇帝像。然後寫上這句話。但現在帝國是在一個統治區內同時有兩個皇帝治理,所以就只能大門口一邊放一個了……”
姐姐有些心不在焉,如果是往常,看到門口那兩個拉風的投影她肯定是有很多話要說的,不過現在,她只是擺擺手,便拉着我走了進去。
帝國法庭的審判現場和執法流程或許和很多人印象中的法院有很大不同。
這裡沒有給陪審團的席位,也不存在雙方的辯護律師,“審判者”不需要任何辯護行爲,也不接受任何源自主觀的第三方指控。所有和審判有關的信息採集工作都是由一個完全獨立的“蒐集者”團隊完成。這個團隊的成員是資深特工和信息記錄專家,他們在工作時以純理性思考,他們不對犯罪行爲和犯罪者進行任何評價,其唯一的工作就是將所有用得上的情報蒐集起來以提交給法庭主機,他們蒐集的情報不允許出現描述性和修辭性信息,事實上,“蒐集者”們提供的情報更像是一段歷史的精準快照,將犯罪行爲發生時的現場情況,所有人員的舉動,所有人員產生上述舉動的誘因,每一個相關個體舉動所產生的結果……所有東西都製作成不包含任何修辭成分的列表。而這些信息被提交給一個特殊的審判團體。審判團體由三臺法庭主機、三名審判員以及三名記錄者組成。法庭主機分爲統籌主機、數據庫主機和邏輯主機,統籌主機負責將所有信息——來自蒐集者團隊和數據庫主機——進行統和,比對,對每一條信息進行精確的糾偏以確保完全符合法典,同時統籌主機會根據自己的比對結果提前對整個案件進行預判,這個預判結果並不和最終審判掛鉤,但它會被記錄下來,用於以後矯正下一代主機,隨後統籌主機將自己比對結果提交給邏輯主機,邏輯主機開始根據帝國法典分析案例,同時根據智慧生物的感性思維模式對最終量刑進行糾偏,而數據庫主機全程不參與任何分析工作。它僅僅負責精確提交可供分析的數據,然後把記錄者們上傳過來的數據保存下來,當做案例。
其實法庭的主要審判者就是這三臺主機,而三名審判員的工作更像是在協助這些主機工作,至於三名記錄者。更是無權發表任何建議的。
那麼這種審判是否保證了絕對的公平?
——不。它只是保證了絕對符合帝國的法律。
每一個種族都有各自的世界觀,甚至每一個智慧個體都有各自的世界觀,在這個前提下,一個普適而絕對的公平是不存在的。希靈使徒們也沒這個閒工夫去研究一個絕對公平的結果。對整個帝國統治區通行的法典,其實更像是一個“最終邊界”,在這個最終邊界以內,每個種族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道德觀和世界觀制定自己的法律,願意幹什麼都可以。但一旦接觸到“最終邊界”,帝國法庭的三臺主機就會忽略掉你的種族,忽略掉你的想法,它將你的一切都轉化成數據,然後和帝國法典比對,就彷彿把一個不太合格的螺絲放進一個標準的螺絲孔中,任何不合格的地方都會被無情地削掉,而被審判者作爲一個感性的智慧生物,其世界觀和道德觀在這個過程中所起到的唯一作用只能是選擇被一刀削到位還是分成二十刀慢慢削——並且這個選擇過程還與你無關。
所以帝國法庭與其說是一個法律部門。倒不如說它是一個富有希靈特色的“調試”工廠。在這個工廠中,被“維修”的“壞零件”和負責“維修”的工程師之間不需要過多的交流,希靈使徒印象中的“審判”就是這樣,作爲一種絕對忠誠,在正常情況下絕對不會觸犯法典的特殊生物。他們難以理解爲什麼會有智慧個體主動觸犯種族和祖國的利益,因此他們把這些犯罪者看做是“運行不良的機器”,機器壞掉了,那就需要修理。壞的太厲害,那就需要拆解報廢。扔進反應爐。對法庭主機而言,它們看不出一個在戰場上逃跑的將軍和一個少了一圈螺紋的螺絲釘有什麼差別,兩者都需要“削一刀”,只不過前者會被削死而已。
那麼如果一個東西壞的太厲害,完全無法“維修”,甚至扔進反應爐都有可能污染爐子呢?
那就是所謂的無上限刑罰——第四區。
不得不說,這樣的法庭與感性化的常規種族所建立起來的審判機關完全不同,甚至有點挑戰很多人的世界觀,但就如剛纔說的那樣:它從來不保證自己的判決結果是普適於任何世界觀都絕對公正的,但它保證自己的判決結果百分之百符合帝國的法律,這就是希靈使徒獨具特色的守法觀:當一個好零件,否則就回爐重鑄,他們把一切帝國名下的東西:包括公民都看做是某種零件,而零件就應該有自己的技術參數,如果不符合技術參數,那就是犯罪,至於這個零件是怎麼想的,在帝國利益得到保證的情況下,沒有人在意那些無關的東西。
不過帝國統治區內的普通種族倒是不用擔心自己被扔到這樣的法庭上,我也不用擔心這樣的法庭會令那些並不適合帝國鐵血思維的平民感覺不安,原因很簡單:帝國法庭不審判家長裡短……
希靈使徒制定的法律很有意思,它沒有民法,沒有經濟法,沒有合同法——這些五花八門的法律類別讓那些腦袋一根筋的傢伙們異常糊塗,甚至珊多拉都表示完全理解不了爲什麼這些理所應當全民遵守的東西還需要制定法律,才能讓人民明白該怎麼做。希靈法典的條目最多的是針對帝國軍令、種族存亡、世界安危之類聽上去就碉堡了的東西而制定的,他們覺得只有宇宙生死存亡、種族發展延續之類的事情纔有立法的必要,因此普通種族幾乎沒有上帝國法庭的機會。帝國法典這個“最終邊界”比你們想象的還要廣闊,在這個範圍內的犯罪行爲還是要普通的“人間司法”來解決。而那些不小心碰觸了“最終邊界”,超出人間司法的傢伙……
基本上扔進帝國法庭也沒人會有意見。
簡單來講,在帝國統治區內,絕大部分常規種族所要遵守的仍然是人間司法,負責管理他們的也仍然是人間司法,而帝國法典就是一個對凡人而言想犯法都犯不着的概念級標準,把帝國法典看做是一個用於規範人民活動範圍的“房屋”,那這個房子的建築面積已經達到一百萬平方公里了……於是擡頭看看。驚歎高山仰止的凡人種族們只好在這個空前絕後的大房子裡面隨便找塊地板磚,蓋自己的房子……
所以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大概所謂的神之教條對凡人也是一樣的感覺吧:神明的法典讓人敬畏,無可抗拒,然而真的接觸之後你卻會發現。自己身爲一個凡人。連犯法的門欄都很難夠上——梅洛瓦人應該在這方面自豪一下,作爲一個凡人種族,他們差不多把帝國最嚴厲的幾條重罪都犯了個遍:在身爲帝國僕從軍的情況下叛國,殺害長官。盜竊帝國財產,非法種族滅絕,以及進攻帝國皇室。以上這些罪名還真不是一般凡人種族能夠得上的,有時候,兩個種族的文明落差達到一定程度。真是會發生各種讓人難以想象的奇妙現象……
我和姐姐來到這樣的法庭,看到的自然也是無聊的景象。除了給我們預留的特殊席位之外,這裡根本沒有“圍觀羣衆”。橢圓形的審判大廳分爲兩端,一端就是審判者的位置,三臺法庭主機是三個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的銀白色圓柱體機器,其表面鑲嵌着的水晶面板上不斷刷新着大量數據,這三個十幾米高的圓柱體主機向後傾斜大概三十度,半埋在大廳銀白色的合金牆壁裡,而在主機基座前的坐席上。審判員正在將下一個犯罪者的名字顯示到全息投影中,經過一段時間的比對處理之後,主機和審判員就會共同做出判決結論。在這之後,犯罪者有發言的時間——在這個發言時間裡,你可以宣佈認罪。也可以宣佈抗議。
是的,你可以表示對判決結果有異議,這倒是個有點出人意料的設定,如果被審判者對判決結果不滿。並且當場可以提供更多並未在“蒐集者”知曉範圍內的案情信息的話,那麼他的抗議就有效。根據希靈使徒的審判邏輯,他們會把新的信息加入比對流程中,確認信息真實,然後重新微調審判結果。只不過這僅僅是個理論上的“翻案”流程,在實際情況中,我們還未遇到過法庭“蒐集者”遺漏信息的情況。而至於正在接受審判的幾名梅洛瓦軍官,他們更是沒有什麼脫罪的餘地了。
審判員當然注意到了我們的到來,但他們並未暫停工作,只是對我和姐姐落座的方向點頭致意。現在接受宣判的是一名梅洛瓦高級軍官,他的罪行除了那些“通用條目”,比如叛國和掠奪帝國財產之外,還包括親自策劃並實施了對三個無辜低等文明的滅絕——並且是在那三個文明宣佈投降之後,出於報復行爲這麼做的。
法庭主機發出低緩的嗡鳴聲,統籌主機正在向數據庫提請資料,邏輯主機有條理地分析着比對完成的數據點,數據庫主機沉默着,不對案情發表任何意見,三名審判員連接上了專用網絡,和其他法庭的審判員交流一些意見,當邏輯主機將分析結論整理成文檔發佈出來之後,三名審判員針對這份文檔進行了快速的評判,確定文檔的正確性以及比對過程的精確性,隨後他們將審判結果告知囚犯——又一個需要送進第四區的傢伙,不過他的罪行比其他同胞竟然還算輕微,因此他在第四區的服刑時間僅需數百年。
這名梅洛瓦軍官似乎對審判結果難以接受,但他不具備提出抗議的條件:他沒有可以被統籌主機採集的更多證詞。於是這名軍官在審判臺前躁動起來,如同一個被恐懼支配了的普通人:儘管他們曾經還自認爲是神。
就在這時,姐姐大人突然站了起來。
或許是此身已神化,或許是別的什麼原因,從來都溫和待人的姐姐現在竟然帶着一種隱隱約約的凌冽氣息,審判臺前的梅洛瓦軍官們一陣愕然,他們可能感覺這氣息有點熟悉,隨後紛紛擡頭。
“皇帝……陛下……”
一名戰犯驚愕地說道,如果不是座椅上的枷鎖,或許他已經滑到地上。
原本所有躁動的戰犯也安靜下來……不能說是安靜,倒更像是面對巨大的恐懼而失去了行動能力。等待審判的其他戰犯們也都陷入了同樣的驚懼狀態,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這副面孔抽走了所有人的勇氣和反抗意識,他們頹然低頭,甚至不敢繼續擡起目光注視這邊,數萬年過去,似乎曾經那位皇帝給他們帶來的壓迫感如今仍在。我忍不住看了姐姐一眼:在數萬年前,姐姐還是另一個人的時候,究竟會是個怎樣的統治者?
我的目光最後重新放在法庭上,在戰犯中尋找巴瑞安的身影,一開始沒有找到,我以爲他沒有在這一批的候審名單中,但很快自己就在最角落找到了他。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暴君佝僂着身體,似乎在盡全力躲藏進一個不會被姐姐大人注意到的陰影中,他竟然會頹喪到如此狀況,頓時我就失去了繼續關注他的興趣:與圖拉佐比起來,這真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看來這也沒什麼可看的,他們對我而言已經是陌生人了,”姐姐輕輕嘆了口氣,拉起我的手離開座位,“阿俊,走吧……等過幾天,我再和那個圖拉佐見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