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福祿巷,已近傍晚,金陵城有宵禁,街上行人愈發稀少。
秋白眼角低垂,手中掛着名爲“秋蘭”的玉佩,莫閒一直跟在他身旁,欲言又止。
秋白一邊放緩步伐,想着事情,一邊輕聲道:“一把君子長劍,一席蓮花佩,十年蓮花池,莫閒,你是不是很疑惑,我爲何會拿如此重的代價換取一隻法力低微的狐妖?”
莫閒久居人世,天賦修爲一般,可於人情世故自然通透,除去不知幾分真情幾分假意的佯怒,稍加思考,也能明白其中道理。當下說道:
“莫非師兄和那隻狐妖有舊?”
秋白點點頭,輕笑道:“有舊卻是算不上的,只是有些因果罷了。”
朱雀街上亮起了燈火,一滴水落下來,兩人擡起頭,方知原是下雨了。這雨來得突兀,算不得太急,秋白撤去身周罡氣,任憑雨水落在身上,莫閒見狀也只能如此。看着雨中飄搖的萬家燈火,秋白輕聲道:“千百年前江湖兒郎用一句‘俠之大者爲國爲民’堵死了後世對武人的非議,向來斥武道不過百人敵的雜耍戲倆,講究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對此也只能靠某些頑固大儒口誅筆伐。”
莫閒聽不懂秋白什麼意思。
秋白將手中長劍解下來搭在肩膀上,雙手抱頭,看着漫天雨滴:
“可後來那些書生是怎麼說的?習得文武藝,售予帝王家,我瞧着頂沒意思,所以我上了山,棄儒修道,直到現在還是如此,於我來說,除了大道,其餘一切皆是虛妄。我當時用的是劍,人們叫我劍客秋白,後來我上了山,人們還是叫我劍客秋白。”
腰中有劍,名爲辟芷。
“世間人不知秋白無劍亦是秋白,就像沒有那隻小狐狸,我依舊能踏入二品,師傅說的,我卻是不太信的。”
這些話不像是說給身邊的莫閒聽,也確實不是說給莫閒聽的。
朱雀街上有天師府,在靠近白虎街的位置,從福祿巷走過去,必然要經過位於朱雀街正中的平南王府。
青衣少女手持青傘,雨中亭亭玉立。一些水汽溼了長髮貼在臉頰上,愈顯柔若無骨。
少女眼睛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此刻她手中沒了書,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長劍。
便有了些許俠氣。
兩人駐足,莫閒有些驚異,眼前少女他是見過的,平南王府的大小姐,才名在外,只是不知道這位小姐什麼時候還學了劍。秋白看着那道身影,對着莫閒道:“你回去吧。”
莫閒剛想說話,卻聽到耳邊一陣乾澀沙啞的聲音:“去去去,人家打打殺殺,你個六品的小子湊什麼熱鬧,快滾快滾。”莫閒擡頭一看,房樑上不知什麼時候蹲了一個破舊衣衫的獨臂老頭兒,正啃着一張被雨淋溼了的大餅,不耐煩的朝他喊話。
莫閒頓時心下一怵。
祖宗。
當下不再廢話,拱手喊了聲“章將軍”繞道而行,那青衣少女直接把他無視,擡起頭來,似乎皺了皺眉頭。
秋白也笑着向房樑上的老頭拱了拱手,獨臂老頭啃着大餅,嘿嘿一笑:“小子,你倆儘管放開打,老頭子我就是閒的蛋疼過來看個熱鬧,只要不打到白虎街上去擾了白將軍,就算把朱雀街拆了都沒人管。”
老頭子似乎沒安好心思,看了一眼前方身影,壓低聲音道:“秋白,趙武陵那老小子敢把你放到這兒鬧騰,就沒告訴你李丫頭在這兒?”
秋白不溫不燥,笑道:“秋白順心意而行,李姑娘心有不平,便是說了,又能如何?”
章老頭砸吧砸吧嘴,又從腰間解下一隻破舊葫蘆,朝口中灌了一口酒,嘆氣道:“沒意思沒意思,跟趙武陵一個德行,孃的,你倆趕緊打,我就說你們這些年輕人,打完架還得讓我這個老頭子給你們收拾,有種就跑到青龍街打去……”
絮絮叨叨的章老頭被一個聽起來溫婉清秀的聲音打斷了,那個聲音道:“你就是秋白?”
那道青衣身影,轉過了身,眼眸清亮。
秋白點頭。
“那就好。”
少女吐出一口氣,輕輕把傘擱到地面,站起身來。
抽劍踏步。
快若奔雷!
——
天師府後山有個蓮花池,池中三十六朵氣運蓮花,通體紫色,日出之時,如紫氣東來。
原本正在池旁撅着屁股餵魚的白髮老人忽然跳起來,破口大罵:“姓白的!你欺人太甚!”老人看着南方,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爲啥老跟貧道過不去?那小子的氣運又不是我拿的,孃的,老道打從入了這山門就沒肅靜過!”
白髮老人哀嘆着,看着手中魚餌:“年輕的時候爭不過你們幾個也就罷了,老道不跟你們爭就是,好不容易收了個弟子,你連口湯都不給!”
池中金魚甚歡,一尾銜一尾,紫蓮輕輕搖擺。
一身華貴紫衣的老人坐在池邊,愁眉苦臉。
……
白虎堂中兩人執子而坐,一人是一身白衣的白先生,另一人身穿寒酸青衫,手持黑子,雙目緊閉。
盤中棋子走勢頗爲奇特,兩人佈局皆是心照不宣的從中盤開始,四邊四角空了大半。自本朝以來逐漸開始流行的縱橫十九道,素有“金角銀邊草肚皮”的說法,暗合兵法步步蠶食以求合圍之勢。若有粗懂圍棋之人,看到兩人信手拈來羚羊掛角,定會說兩人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
然而整盤棋的棋勢卻頗爲奇特,任何不合章法的事情,往往跳脫於定式之外,難以把控。
此時正值黑棋落子,身着寒酸青衫的年輕人皺眉苦思,正想着如何破去對方被自己截殺許久最終孤注一擲隱隱想要逃脫的大龍,卻聽得對面之人輕聲笑了。
他便擡起頭來:“先生?”
只有先生,沒有白字。
白先生眼睛看向北方,笑着搖了搖頭:“便是欺人太甚,又能如何?”
門內燭火搖曳,門外大雨滂沱。
他用幾乎只能自己聽到的聲音呢喃道:“列陣,破城。”
一個身着樸素,因爲長期勞作而顯得有些黑的婢女端了茶過來,屈膝跪坐在棋盤旁,溫婉一笑:“白先生,公子,雨大了,喝些茶吧。”
——
在青衣女子放下傘的那一刻,秋白就已經有了警覺。
但他還是低估了眼前應是名爲李纖阿的女人。
快!太快了!
強如秋白,幾乎沒有看清李纖阿拔劍的動作,帶着寒意的冷冷劍光就已經撲面而至。
秋白左手微動,手中辟芷瞬間出鞘,身影翻轉,手中劍如大河攬月,將李纖阿的劍光引向一旁。兩劍相抵,空氣中傳來極爲清脆的碰撞聲,劍尖擦出陣陣火花。
一擊未奏,李纖阿身形轉動,硬生生止住前衝的勢頭,劍式下壓,隨後往上撩起。一壓一擡,劍招渾圓。秋白單腳觸地,仍是以劍擋劍,手腕處傳來的巨大力量使他身形爆退。李纖阿以劍劃圓,身形婉轉之間,翩翩如葉上蝶,只是揮劍之中那種裹挾風雷的巨大氣勢,讓秋白也不得不凝重對待。
女子最善得理不饒人。
秋白尚未站定,前方爆起巨大水花,青衣身影劈開雨幕,直衝而來。秋白爆和一聲,劍身微顫,抱元守一。李纖阿這一劍,竟被綿綿化去大半力道,秋白瞬間轉守爲攻,身形一曲一直之間,顫鳴不止的劍身向着青衣李纖阿斜撩而去。
不知何時走到屋檐下的高大黃皮裘老人眯起眼,身前散出無形罡氣,將雨水隔絕在身體之外,輕聲道:“世間劍道千萬,姓章的,秋白這一劍,比你如何?”
獨臂老頭餅子還沒嚼完,含混不清道:“相傳一千多年前呂祖爲一女子證道三次共計九百餘年,其中兩次於武當,一次入龍虎。嘖嘖,龍虎山上那本《呂祖劍典》,我可是眼饞得很,我這不入流的劍法,打打小貓小狗還行,”獨臂老頭伸了伸腰:“碰到這種善以四兩破千斤的高明劍術,咱吶,要麼就仗着一口悠長真氣欺負欺負人,要麼就是隻有捱打的份兒。”
高大老人冷冷一笑:“活了六十多年還是這副德性,難怪無論如何悟不通最後一式。你不嫌丟人,我都替將軍丟人。”
房樑上的獨臂老頭破天荒有些沉默,他看着雨中的兩人,逐漸嘆了口氣。
高大老人自顧自說下去:“一大把年紀了,又不是劍術通神的陸地神仙,自己跑出去被人打斷一臂,這賬還要將軍幫你算不成?姓章的,老子在軍中呆了四十多年,就頂瞧不起你這樣的。”
名爲章漢夫的獨臂老人低頭不語,僅剩的左手緩緩往前伸出二指。
似有無形劍氣於指尖出。
正在對陣的兩人只覺天地一瞬清明,雨勢陡然停住,繼而鋪天蓋地,瓢潑而下。
實際身份同樣是白虎街看街人的高大老人黃滄海,有些驚訝的看了看外面實際上沒有任何改變的雨幕,沉聲道:“悟透了?”
章漢夫搖搖頭,仰頭喝了口酒:“若是真的悟透,便不止如此了。”
他在心裡道,好一個拙,好一個鋒。
好一個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