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微微一笑,道:“康伯可還記得,你我在長安重逢的那一日?”
康班主恍然大悟:“那一日,西市常大爺派人抓深深,啊!難不成,當時是你救下了深深?”
李魚笑道:“正是,你還記得當時路邊有匹馬麼?深深姑娘當時一個鐙裡藏身,就隱在馬側。那幾個歹人只消往前多走幾步,其實就看得見。”
康班主鼓掌大笑:“有趣有趣,小魚兒好膽識。”
凌林靜雀躍地道:“小郎君,深深姐現在住你家?我可以去看她嗎,這些天她蹤影全無,叫人擔心死了。”
康二班主瞪起眼睛道:“知道深深無恙就好,你現在去看她,那場子錢掙出來了麼?”
康二班主話音剛落,凌林靜就亮出了藏在掌心的金葉子,向康二班主晃動着,眉梢輕挑,大是得意。
康二班主大大地翻了個白眼,不說話了。
康班主拋須笑道:“好啦好啦,深深靜靜兩姐妹從小相依爲命,姊妹情深嘛。你去換身衣服,準備一下吧。”
靜靜雀躍地道:“還是康師傅好!”說完就轉過身,興沖沖地跑出去了。當真有點未諳世事的小女孩的天真爛漫感覺。
她比深深還小着兩歲,如今也就十六七的樣子,難得的是,在這女兒家十三四歲就已成熟到可以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爲人妻爲人母的年代,她居然還有種稚氣未消的感覺。
康二伯無奈地搖頭笑着,對李魚道:“這丫頭姐妹倆都不是我們康家班教出來的徒弟,是帶藝來投。所以,只要她們每天交足了場地錢,願不願意接着表演,我們是管不了的。”
李魚道:“能帶藝來投,還能被接納的,應該都是技藝超卓,有過人之處的吧?”
華林笑道:“那還用說麼,不是猛龍不過江。沒有幾分真本事的,人家憑什麼用你。”
劉雲濤道:“倒也不見的。你們只看到那些在臺上表演的伎人了,可知道背後多少人在這裡討生活?臺上那表演,誰來鼓笙奏樂,伎人的服裝飾配,誰來製作,臺前幕後跑腿張羅的,都是些什麼人,還有在這園中賣小吃零食的,這許多人,數倍、數十倍於臺前的伎人呢。”
華林驚奇地對劉雲濤道:“劉大哥貌相粗獷,沒想到心思竟如此細膩。”
劉雲濤摸了摸後腦勺,憨笑道:“若不是我在這裡已住了幾日,實也注意不到這些。”
華林點頭道:“兩位班主經營這勾欄院所賺的積蓄,若用來買地置產,足以三代無憂了吧?依舊每日如此操勞,簡直是在做善事了。”
康二班主連連擺手,笑道:“不敢當啊。坦白說,現在開着這勾欄院,確也依舊賺着,但若買地置產,經營個店鋪呢,一樣能賺,而且比現在要少操許多心思。但是……”
他微微眯了眼睛,側着耳朵聽着遠處若隱若現的鼓聲,不知道那邊在表演什麼雜耍,時不時還能聽到一片喝彩聲。康二班主笑嘆了口氣:“習慣了,每天不聽着這動靜,不舒坦。”
康班主看了看李母和華林、劉雲濤,道:“很多事,一開始的時候,可能是你在做,是你在拉着別人、鼓動着別人一起做。可是等到後來,你不想做都難,因爲當你可以功成身退的時候,還有那麼多人等着你帶他繼續走下去。”
康班主深深地吸了口氣,向帳外看了一眼,靜靜走的匆忙,帳簾掀開了一角沒有落下來,有一道三角形的陽光從那一角透進來,三角光束中有清晰的灰塵輕輕地飄動,就彷彿星辰在宇宙中運行。
遠遠的,有朦朧的人影來來去去。有笑遂顏開的看戲百姓,有剛從場上走下來還是滿臉油彩的伎人,也有販賣小吃的小販,還有擡着道具正往臺上走的幕後人……
只這一角,便是人生。
康班主慢慢轉回頭,看着坐在一側的李魚、劉雲濤和華林,目光有些瑩潤:“他們中的很多人,從十幾歲的時候就跟着我,他們娶妻、生子,現在孫子孫女都有了,一大家子,全指着這行當吃飯呢。我怎麼走?人,得講道義!”
康二伯嘆道:“所以,我大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將來我能不能挑起這個擔子。其實我從小跟着大哥一塊兒打理園子,我倆也就差着兩歲,他會的,有啥我不會?但他不放心……”
康班主瞪了他一眼:“你是懂,可光懂不成!做班主,得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形形色色的人你都應付得來,你才混得開。可你性子太內斂了,你得能撲騰開,性子不能這麼靜!”
“我來啦!我來啦!康師傅,你叫我呀!”靜靜姑娘跟一隻花喜鵲似的扎撒着翅膀撲愣進來,倉促間她聽到一個“靜”字,還以爲是在喊她:“我收拾好了,馬上就能走!”
李魚一瞧,姑娘那襲柔軟貼身的緋肉色貼身軟靠已經換掉了,這時她的打扮帶些胡風,渾脫小帽兒,肩後兩道小辮子,翻領窄袖小衫,奶白色的一條似裙非裙的胯褲,腳下一雙手工做的雲字尖小布靴,俏皮、伶俐。
原本薄施粉黛的臉蛋洗乾淨了,清湯掛麪,但十六七歲的姑娘肌膚,需要胭脂水粉麼?沒有那些東西,她的肌膚反而更透出一種天然的晶瑩剔透,就像一個青春清純的高中女生。
康二伯指了指靜靜,對李魚道:“你看看,就像她這樣的,看着挺機靈一孩子,實則啥心機也沒有的一蠢貨,沒了這勾欄院,她可怎麼活?”
靜靜一雙大眼睛咕嚕嚕的,沒搞明白他們爲什麼突然談起了自己,考慮到自己確實幹過一些蠢事,怕二師傅翻舊帳,所以機警地沒有答腔。
康班主見李魚瞟了靜靜一眼,有些不以爲然,不禁笑道:“你還別不信。這閨女確實機靈,不缺心眼兒,可是她從五歲起就在勾欄院裡學藝了,長到這麼大,也不過就是從一個勾欄院跳到了現在這個勾欄院,一共就見過巴掌大的那麼一片天,走出去,是真的不知道怎麼活啊……”
康班主說着,站起來,撣了撣衣服,對他兄弟道:“深深雖說不是咱康家班的人,卻也是在咱們康家班的園子裡討生活。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我怎麼也得去探望一下,你看家吧。”
康二也站起來,向康班主點點頭。兩兄弟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就連鬍鬚都一樣是蓄到胸前,互相點頭說話的時候未免顯得引人發噱。
康班主對兄弟交待完了,便與李魚等人往外走,劉雲濤本來與深深靜靜姐妹無甚關係,無需隨同前往。不過康班主還是喚上了他:“雲濤一起吧,探過了深深,咱們尋一處酒家,快意暢飲一番!”
幾人有說有笑地往外走,前方到了一個唱詞說書的臺子,臺前也有不少人在看錶演,主要以老年人居多,大多自帶小馬紮,聽得津津有味。
那說書人正說到“那荊軻哪裡是蓋聶的對手,交手不過數合,被蓋聶一個移形換位閃到背後,噗地一腳,登時就騰雲駕霧一般……”
突然就有一個裸着上身,罩着一隻眼睛的光頭獨眼大漢跳上臺去,飛起一腿踢在那說書先生的屁股上,說書先生“哇”地一聲就“騰雲駕霧”而去,砸中一片聽衆,登時倒了一片。
陡然見此變化,李魚和康班主不由一愣,齊齊看向臺上。李魚還當那位是荊軻的粉絲,受不得說書人污衊自家愛豆,卻見那大漢把虯勁有力的手臂用力一揮,大喝道:“都他孃的滾蛋,西市之虎清場來啦!”
“唿啦”一下,那些老人家不過是閒極無聊跑來聽聽書解悶兒,誰想招惹是非,登時撿起小馬紮一鬨而散。就連那說書人都未敢叫罵一聲,爬起來夾着屁股逃之夭夭。
被撞倒的老人家中還有一個依舊躺在那裡,他年輕時候就是痞賴行裡的一個混賬,臨到老來卻也不見得就明白了事理,依舊還是混賬一個。吃那說書先生一撞,他趁勢就躺了,閉着眼睛做奄奄一息狀,準備訛人。
一聽那大漢自報家門,把他駭了一跳,也顧不得訛人了,登時就想爬起來逃走,可是一隻剛踩過狗屎的牛皮靴子已然踏在了他的臉上,把鼻子都蹬歪了。
光頭大漢一隻獨眼左右掃掃,慢慢定在康班主的臉上,臉上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笑容。他毫不在乎地向身後揮了揮手,道:“兄弟們,到了康班主的地盤啦,還不上前打聲招呼。”
圍觀人羣中登時就有一些大漢晃着肩膀走出來,看他們俱都穿着輕便,有的腰間鼓鼓囊囊,顯然是暗藏了兵器,康班主等人的臉色不免緊張起來。
衆大漢散漫地走到那獨眼大漢後面,齊齊地叫了一聲:“康班主”,便雙手抱臂,雙腳一分,在那廂叉腿站定,這樣幾十條大漢胡亂地一站,幾乎是封了勾欄院的進出口了。
康班主變色道:“你們究竟想幹什麼?”
那獨眼龍的靴底在那老潑皮臉上輾了幾輾,獰笑道:“幹什麼?好幾天啦,還是找不到人吶,我饒耿大爺的臉吶……”
他“啪啪”地拍了自己臉蛋幾巴掌,兇狠地瞪着康班主:“人是你的人,我就管你要。今兒你要是不交出那個十八深,饒大爺就讓你明白明白,馬王爺爲什麼三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