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蒙慕再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自作孽,他無話可說。
正午已到,手搭在雜物房窄小的木門前,蒙慕下定了決心:不管那位神人是誰,定要將他千刀萬剮!
然而隨着他進入木門,他的身影徹底的消失在戀君軒眼前,踏進了一個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的地方。
幽暗無邊的海面,巨大的冰山幽靈般的涌出又沉沒。鬼魅的歌聲飄忽不定,海面上唯一一個光亮之處是巨大的牢籠。
無盡之海,魔界!
他想,自己應該已經非常熟悉了,畢竟不是很久以前,他還來過一次。可是沒想到這一次和上一次自己的處境,居然是如此類似。
東海仙人從他身後緩緩走來,陰測測的詭笑一聲:“自從你當上了勇烈大王,咱們這還是頭一回見面呢。”
蒙慕想不起來以前在哪裡見過他,但是對於這個人他還是知道的。他覺得非常奇怪,東海龍太子的老師,來魔界做什麼?看樣子倒像是特地等候自己,不知是何用意。蒙慕出聲詢問。
東海仙人高深莫測的捋着鬍鬚,言簡意賅道:“新主登位,前來觀禮。”
饕餮死了纔沒多久,魔界就換了新主人?會是誰呢?蒙慕從來都沒想到自己居然如此重要,連魔尊登位這種大事都有資格參加。
可是等他到達佈滿陰森恐怖魔像的議事大廳,見到了所謂的新魔尊後,他一切都明白了。
議事大廳沉在海底,通體由刻滿詛咒的黑石砌成,七丈高的穹頂下襬滿了歷任魔尊和妖主的石像。石像栩栩如生,既恐怖又猙獰,一圈圈一層層密密麻麻,所有的眼睛都沒有眼白,黑洞洞的瞪着議事廳中央的每一個人。
無邊的壓抑感迫得蒙慕喘不上氣來,他徒勞的調整呼吸,想要把心裡的恐懼壓抑下去。然而隨着魔尊的開口,他雙腿一軟,無比自然的單膝跪在地上。
“原來,你沒死啊!”
蒙慕不敢擡頭,這一刻他倒情願自己死過去。不過可惜,魔尊接下來的話,讓他打消了自戕的念頭。
“你的公子還好嗎?”
黑紅的火焰退散,魔尊從議事廳的深處緩緩走出來。
長有雙翼的巨虎化成了人形,臉上帶着勝利的微笑。
窮奇!
蒙慕什麼都明白了,他心裡恐懼化成了憤怒,倔強的擡起了頭。
“有什麼要求,就直說吧。”
“唉,沒意思。”窮奇頗感掃興,看向東海仙人,示意由他來說。
東海仙人蒼老的面容上始終帶着適宜的微笑,然而此刻他有那麼一瞬間的猶豫,他的心裡在飛快的衡量和計算。不過很快,他就想好了說辭。
他和氣的一笑,上前作勢要攙起蒙慕。不過雙手還沒有碰到他,察覺到了對方的緊張和戒備,他誇張的驚呼一聲順勢收了手。
“郎君,哦不……”接收到窮奇鋒利的目光,東海仙人趕忙改了口道:“主上本來是一番用心良苦,你可千萬不要誤會啊。”
良苦?蒙慕心裡暗歎,自己這顆心纔是又涼又苦。
東海仙人故作深沉的一嘆,語重心長道:“主上與道靜公子同爲天家,自小長大的交情可不是你能妄自揣測的。有些時候咱們不能僅憑表象就去判斷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哥哥打了弟弟,這不一定是兄長不友愛,很可能是弟弟犯了錯誤,需要教誨。你懂我的意思嗎?”
蒙慕冷笑:“什麼意思?難不成我還要替道靜說聲謝謝?”
“嘖!”東海仙人痛心疾首,道:“看看,還是太年輕,這句話就足以證明有些事情你想的還是不夠透徹。”
他負了手,盯着蒙慕的眼,反問道:“你覺得自己跟道靜公子是什麼關係?”
不等蒙慕回答,他緊接着道:“你憑什麼能替他道謝?人家是仙道正宗,身份貴重。你呢,不過是個爛泥里長出來的小野樹罷了。你想跟他交朋友?你覺得他把你當成了知己?”
蒙慕咬緊了牙關,狠狠的瞪着他。
東海仙人就是要激怒他,他伸出一隻手掌虛握着,正色道:“不是不可以,完全可以。但是你得先得算算自己有什麼能夠讓他看得上的地方,整個人到底有沒有可以利用的價值!”
虛握的手掌平伸開來,手心裡空空蕩蕩。東海仙人冷冷的道:“你有嗎?自己想想。可別什麼說他不會利用你,他把你當成知己這種話。對你的底細他未必不知道,可你對於他真的瞭解嗎?道靜公子過去和主上、吾王太子可都是志趣相投……”
東海仙人給他個“你懂的”眼神,繼續道:“以前要不是你捨生忘死的救他,他能看你一眼?結果呢,他回了家門,一腳就把你踢開。如果不是蜃族收留,你現在在哪兒?還在蒙家村那個破落的小院裡,守着墳堆喝西北風呢吧!”
這句話聽在蒙慕的耳中,好似針扎的一般難受。雖然他心底的某處得到了安定,但懷疑卻從痛苦的記憶中漸漸滋生出來。
“他到底年少,頭腦一時發熱趁着師尊閉關跑到人間去。說的好聽呢是除魔衛道,其實啊不過是闖蕩玩耍罷了。天台山上真正的仙官們都明白,哪一個出來陪他胡鬧了?就你看不透,傻乎乎的爲了他不惜背叛主上,忙了個焦頭爛額不算,差點把命都賠上。
“可是啊你別忘了,道靜他無權無職,對你們這些人既不能有所承諾,更負不了責。指望他給你帶來太大的好處,是不可能的。你現在是不錯,爛泥裡翻了身。可你別忘了,那是因爲有個無界在。無界的入**給曾經的魔族看守,你覺得玄逸上仙能放心嗎?他容許你坐鎮沃野,不過是知道你有那麼幾分傻勁兒,能當成自己的家一樣的打理那個封印之地。其實最後,所有一切都要交給道靜的。讓他接管沃野,玄逸上仙都不用說話,自然沒有人反對。這段時間道靜對沃野的情況掌握了很多吧?等到秩序穩定後,還需要你嗎?”
“我還有蜃族!”蒙慕申辯道。
“別提什麼蜃族!”窮奇突然爆發,大怒道:“蜃族的恩人是沈靈霄,你算什麼東西?”
蒙慕驚呆了,他確實聽過這個名字,還真的是從蜃族長老的嘴裡說出來的。電光火石間,他的腦中突然浮現出堂庭之山的一幕,石屋中刻着他的絕筆信!
東海仙人頓時無語,今天的本意是爲了讓蒙慕重新爲他們所用,窮奇這話說的不僅不合適還會起反作用。他看了看滿面怒容的窮奇,想提醒他可是已經晚了。腦子裡飛快的想着怎麼能把這話搬回來,只得補充道:“沈靈霄是燭龍大人的關門弟子,你跟他長得,有五分相像。”
他貼近蒙慕耳邊,悄聲道:“當初三郎在西嶽把你錯認成了沈公子,才讓你有機會爲他做事。你幾次三番背叛他,他都不殺你,全是念在沈公子的情面上,你多幸運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蒙慕徹徹底底的明白了。他的心裡一片冰涼,簡直想冷笑。這叫什麼事?想做個光明正大的好人做不成,那就當個壞人吧,結果還是冒牌的!窮奇說的對啊,自己這到底算個什麼東西?
蒙慕啊蒙慕,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
所有的希望,對未來的美好幻想在這一刻全部破滅了。
所以,現在擺在蒙慕面前的,有兩條路。
一是繼續爲窮奇辦事。窮奇以魔尊的身份保證不會主動傷害道靜,同時蒙慕可以繼續坐着勇烈大王的位子。條件就是要隨時準備爲他們打開無界之門。
二是拒絕合作。那麼他就別想能拿到道靜的解藥,雖然天台山肯定能有辦法治好他,可是結果……
還有就是,在他重新踏入王宮的那一刻,一定會有人去向蜃族揭發他冒牌的身份。
到時候,蒙慕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不僅如此,玄逸上仙絕對不會輕饒了他。
這是一場豪賭,一邊是乾淨如晨露一般的仙家公子,代表着蒙慕所有對未來的美好憧憬,然而這份希冀有着極大的不確定性;另一邊是骯髒血腥的魔界新主,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毀滅。
蒙慕對於這般的脅迫早已厭倦,然而此時此刻他還能說什麼呢?面對道靜,他一直把自己的老底捂得緊緊。要是有朝一日抖摟出來,道靜翻了臉,說不定比窮奇還要狠上三分。
他明白,自己已經失去了談判的籌碼,他別無選擇。
東海仙人看出他的鬆動,適時勸道:“其實主上針對的是玄逸上仙,你明白吧?玄逸出身凡愚卻自命清高,握着重權爲所欲爲。有一部分仙家借他的力攀上高位,自然唯他是從。時至今日他們已然成爲一黨,控制着天界所有神職仙位的分配,爲了排除異己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你本是妖,應當明白修行的難處。妖魔與神從本質上講是一樣的,如今卻要由凡人來判定品級成就,豈不是太荒謬了嗎?你覺得呢?”
蒙慕面如死灰點了點頭,扶着膝蓋佝僂着背緩緩的站了起來。
“東方未明,顛倒夙夜。七百三十,一日命絕。蒙氏何辜,盡喪吾手。迷途難返,謂之何哉?”
隨着咒誦一般的的低語,窮奇下意識的抹了一把臉,他的眼中罕有的浮現了一絲驚訝和傷痛。
“我可以答應你,卻不能代他而活!”這是蒙慕的底限,在這一刻他心裡想的是:即便有了唾面自乾的覺悟,蒙慕也想真實的爲自己活一回。
窮奇迅速的轉過身去,只留一個魁梧冷硬城牆一般的背影。許久纔開口,毫無感情的聲音低沉而空洞。
“用不着你替代他,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