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承宣想不明白,失去了父母,寄人籬下,每天看着他人臉色過日子的人,爲什麼還能笑成這樣。
他身邊無論是過得好還是過得不好的人,沒一個像他這樣沒心沒肺。
瞿承宣想起第一天見到向烙的時候,眼睛深處藏着小心翼翼。
……也不是沒心沒肺。
向烙並非沒有防備心,但或許是從小在溺愛中長大,對世間都抱有美好的期待。
別人是給點陽光就燦爛。
他不一樣。
他就是陽光。
哪怕是遇見他這樣的人,依舊是樂觀而積極向上的。
向烙察覺到瞿承宣的情緒有些不對,忽晴忽暗,像是陷入了糾結的陷進裡。
他還在猶豫要不要關心地問一句,車子忽然啓動,向烙手忙腳亂地把安全帶繫好。
瞿承宣已經從情緒裡抽身,開着車,眼神清明。
之前那瞬間的情緒,向烙幾乎以爲是他的錯覺。
飯點後的道路並不擠,車子平穩開到瞿宅。
向烙下了車,身上揹着書包,衝他揮手:“謝謝你送我回來。”
瞿承宣:“嗯。”
冷淡的語氣並未讓向烙降下熱情。
似乎從飯店回來後,他對瞿承宣最後的那絲畏懼都沒了。
“你要回去歇一下嗎?”
瞿承宣車子沒熄火,但他拒絕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陳姨從屋內走出來:“先生回來了。”
向烙站在車前,陳姨目光從他身上掠過往車內看去:“我煮瞭解暑茶,先生要喝一些嗎?”
“不用,”陳姨很少特意找他,瞿承宣微微皺眉,“有什麼事?”
“是這樣,”陳姨有些侷促,手不自在地在圍裙上擦了一下,“江少爺來了,等了您很久了。”
瞿承宣的臉瞬間冷了下來:“今天週日,我記得他有補習課。”
“是,少爺請假過來的……”
瞿承宣目光銳利地看着車前的婦女:“我說過,週六周天如果他找上來,不允許開門,我的話不好使了嗎?”
“不不不,”陳姨連連擺手,有些慌張,“江少爺說上次惹您生氣了,給您賠禮道歉,我看他提了這麼多東西,又不好讓他站在外頭……”
瞿承宣熄了車子。
陳姨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她被瞿承宣當着外人面訓斥了一頓,有些尷尬。
瞿承宣是個很大方的老闆,工資開得豐厚,福利待遇也好,在瞿家幹得活兒也不算累,照理說該滿足了。
但人的貪婪心思是無窮盡的,如果在宅子裡面能說得上話就好了。
江鬱是老闆正兒八經的親戚,是老闆看着長大的孩子,雖然平日感情冷淡,但她堅信多少是不一樣的。
老闆那裡討不到好,便想從其他路子入手。
瞿承宣下了車:“再有下次,要麼他從宅子裡出去,要麼你從宅子裡出去。”
陳姨臉色“唰”地一下變成慘白。
向烙安靜跟在瞿承宣身後進了屋。
瞿承宣很少有這樣發脾氣的時候,大多都是冷冷的,不太與人打交道。
陳姨觸到瞿承宣的底線了。
江鬱聽到聲音從客廳跑過來。
“宣叔。”
瞿承宣沒應。
江鬱也不尷尬,自顧自道:“你胃病犯了怎麼不給我說,我給你帶了些補品來……”
熱情的話語在向烙進屋的一瞬間戛然而止。
江鬱看見了他腳上的小白鞋。
和自己這雙一模一樣。
江鬱皺眉:“你這鞋子哪來的?”
這次的款式是限量發售,沒點手速真搶不下來,撇開這點不談,向烙哪來的錢?
“我……”
“我買的。”
向烙驚訝地看向瞿承宣,後者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看不出什麼來。
江鬱猛地擡起了頭。
一瞬間,他只覺得天雷從頭上劈了下來。
瞿承宣給向烙買鞋?
怎麼可能?!
他不是討厭向烙討厭的要死嗎???
瞿承宣冷冷看他一眼:“想說什麼?”
江鬱心臟狂跳,腦子裡面嗡嗡作響。
想說的有很多。
但不敢說。
他機械地把目光挪到向烙身上。
後者和他對視了一眼,然後收斂了眸中的那絲驚訝。
好半天,江鬱纔出聲:“是齊助幫忙挑的嗎?”
向烙:“嗯。”
這個字並沒有讓江鬱鬆口氣,胸腔處煩悶地緩不過來。
他深吸一口氣,把情緒壓下去,艱難扯出一抹笑:“宣叔你的胃好了嗎?我帶了你常吃的胃藥,還有一些養胃的補品……”
“不用。”瞿承宣打斷他說的話,“我讓司機送你去學校。”
“宣叔。”聽見這話,江鬱瞬間紅了眼:“我連來看看你都不行嗎?”
“我很忙。”
“那爲什麼你有空送向烙回來?”江鬱到底沒忍住,委屈道:“有空送他,沒空見我。”
“江鬱。”
他只這麼喊了一聲,江鬱便閉了嘴。
沒人知道瞿承宣差點被氣笑了,他沒打算結束這個話題,然而還沒有開口,旁邊默不吭聲的少年道:
“瞿總送我回來,是因爲我們在師大附中的交流會上遇見了。”向烙直直看着江鬱:“你不信可以去師大附中問問,我和瞿總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被戳穿心思,江鬱有些難堪:“我沒有那個意思。”
“你有沒有那個心思我不清楚。”向烙和江鬱對站着,身高明明比人家矮了好幾公分,氣勢卻一點沒輸:“但下次瞿總因爲你犯了胃病的時候,希望是你在照顧他,而不是讓我半夜爬起來伺候,第二天還要盯着黑眼圈去學校。”
他沒有邀功,也不是批判或是抱怨,只是語氣平靜地陳述着。
江鬱張了張嘴,沒接上話。
瞿承宣生病,他確實是最近才知道的。
瞿承宣道:“交流會我讓學校給你名額了,你沒要。”
江鬱抿着脣。
確實,班主任找過他,但被他拒絕了。
上午他接了一個直播,連線的是一位當紅小花,爲一個手遊活動炒氣氛。
無聊的交流會和當紅的機會,不用思考都知道該怎麼選。
可他不知道瞿承宣會去,要是知道,無論說什麼也要跟去的。
瞿承宣讓司機把江鬱帶走了。
屋子內瞬間清淨下來。
剛纔江鬱直直盯着向烙的腳,只要隨便細想下,就知道怎麼回事。
瞿承宣捏了下眉間:“是我考慮不周。”
向烙捏着書包帶,搖搖頭:“沒事。”
他在鞋櫃旁快速換了鞋子,然後提起來:“我上樓了。”
進了自己的房間,向烙那絲尷尬的情緒後知後覺地涌上來。
向烙想起自己剛上高一那會兒,父母特別興奮地給他買了一套小有名氣的新裝,結果入學後和班裡一個同學撞了衫,兩個人並沒有因此不愉快,反而成爲了好朋友,直到後來分班了關係才淡下來。
他終於有了一絲寄人籬下的實感。
向烙覺得自己像是和人家搶家長的孩子。
他看着地板上的小白鞋,蹲下來摸摸鞋尖:“你的命怎麼這麼坎坷啊。”
瞿承宣把會議又往後推遲了一個小時,他上了樓,來到向烙房間前。
房門沒有關緊,輕輕敲了兩下便自動打開了。
向烙下巴擱在腿上,軟肉壓出一層圈,手上正在解鞋帶。
聽到門口的動靜,他側頭看了過來。
瞿承宣看見他眼角帶了一層淺淺的紅。
口裡安慰的話瞬間變成了:“還好嗎?”
向烙眨眨眼:“很好的。瞿總找我有事?”
瞿承宣也不知道自己上來幹什麼,只是看見向烙上樓的時候有些尷尬,便跟過來了。
今天這出說到底他也有責任,青春期的孩子,沒有衡量好他們的利益。
“你不用有負擔,這雙鞋子,喜歡就穿,沒人敢說什麼的。”
向烙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道:“嗯。”
但他手裡的動作不停,拆完鞋帶,又用洗鞋劑擦拭髒了的地方,再用幹勁的紙巾抹去上面的水漬。
明顯是打算好好收起來了。
瞿承宣擡手鬆開領帶,忽然覺得有些煩躁。
“你覺得是搶了江鬱什麼東西嗎?”
向烙手裡的動作停住了。
瞿承宣看着他泛紅的耳尖,知道自己戳到了關鍵點:“鞋子是江鬱買的?”
向烙問:“不是嗎?”
“不是。”瞿承宣道:“我出錢,齊健買的,他選的。”
向烙沒明白這裡面的區別。
瞿承宣繼續道:“江鬱不缺那點錢,他想買用不着我。”
向烙腦子轉了個彎才明白。
江鬱故意找瞿承宣,是爲了瞿承宣給他買東西?
“你倆都是齊健買的,我就是個出錢的。”
向烙聽他繞了這麼大一圈兒,總算明白瞿承宣話裡的意思了——他倆鞋子都是齊健買的,送他還是送江鬱,亦或是甲乙丙丁,都沒差別。
“瞿總。”向烙問:“你是在安慰我嗎?”
今天溫度依舊不低,瞿承宣剛解開襯衣袖口,聞言頓了一下,半天后才應:“嗯。”
怕向烙多想,還特意補充了一句:“給你買東西是應當的,不用看別人臉色。”
向烙覺得,他還不如不解釋。
他接受了瞿承宣這份好意,真情實感地說道:“謝謝。”
-
下了課,向烙拿着水杯去教室後面打水。
天氣炎熱,喝水的同學很多,向烙走得慢,前面還排隊了兩個,其中一個就是袁聰。
向烙站在他身後,看見他拿着手機,順口問了一句:“看直播?”
“不是,是我女神的直播回放,”袁聰把手機屏幕橫着遞過來,“一個手遊的宣傳會。”
向烙就着他手,好奇地看了眼。
然後看見了熟悉的一張臉。
是江鬱。
和平日裡見到的不同,直播裡的江鬱化了精緻的妝,嘴脣塗了一層淡淡的口紅,有幾分女氣。
袁聰的女神是近年來大火的偶像,出了名的甜美系。
兩人一個比一個萌,互動就像幼兒園小朋友過家家。
見向烙目光一直看着江鬱,袁聰主動科普:“這男生是某短視頻小紅的主播,合作過不少明星,看過他的VLOG,挺有錢的少爺,就是不知道爲啥火不起來。”
瞿承宣攔着,當然火不起來。
這話向烙不能說,“嗯”了一聲。
那天在瞿宅不歡而散後,江鬱不知道從哪兒找到了他的微信,申請裡就一句話:我是江鬱。
向烙猶豫後才點過了同意。
他以爲對方至少有什麼話說,結果除了系統默認的添加打招呼方式,對方並沒有發來任何消息。
向烙並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對方玩神秘,他也不主動開口。
反正有需要的時候,對方自然會主動聯繫。
袁聰想起什麼,問他:“七中那幾個沒來找你麻煩吧?”
上次交流會結束後,袁聰注意到七中來的那兩個看向烙的眼神不對勁,就問了一句。
好傢伙,這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感情還是冤家路窄呢。
“聽說七中有兩個學生跑去外校欺負低年級了,你要是看到了跑遠點,打110,別傻乎乎地自己撞上去。”
向烙當然沒這麼傻,但好友這麼說,還是笑着應下來。
下午放了學,向烙站在老地方等齊健。
人還沒來,他便拿出單詞卡來背。
二十分鐘後,還是不見人。
向烙正疑惑,手機響了起來。
“向烙,”齊健那頭有些嘈雜,還隱約有喇叭聲,似乎堵在了某個地方,“我這有事,已經重新安排了車來接你,等下我把車牌號發你手機上,估計他快到了。”
“好。”向烙說:“你忙你的。”
“嗯。”齊健沒有立即掛電話,而是道:“瞿董和夫人回來了。”
瞿董,瞿文成,瞿承宣的父親。
瞿夫人……瞿承宣母親的閨蜜。
向烙一愣,而後道:“什麼時候的事?”
“我現在在機場接他們。”齊健道:“他們這次回來是專程來看你的。”
“看我?”向烙不禁感到一陣壓力:“我需要做什麼嗎”
“瞿總和瞿董的父子關係,我跟你說過。”齊健放輕了聲音,帶着一點祈求:“到時候你夾在中間可能會比較爲難,如果他們遷怒於你……”
向烙立馬明白了:“我不會介意的,我沒關係。”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叔叔現在這裡謝謝你。”
齊健在那頭嘆了口氣。
心想這都叫什麼事。
兩人飛機落了地才告訴他回國了,說是要跟恩人的孩子當面說聲謝謝。
真要感謝人,打個電話,或是視頻,再不行約在瞿家其他宅子裡也行,非要回瞿宅。
齊健只是想一想,都覺得難熬。
和向烙相處這麼些天,他是打心底喜歡這孩子。
懂禮貌,又努力,還不惹事,十分省心,他自然是盼着向烙好的。
“我這裡要下機場高速了,先掛了。”
“好,路上小心。”
掛了電話,向烙怔愣一會兒。
除了齊健給他的信息外,他自己又去各類八卦網站查了一些帖子。
由於年代久遠,那位瞿夫人的信息並沒有查到多少,只知道曾經是位當紅演員。評論區雜七雜八猜了一片,幾乎是有作品的女演員都被提了一遍。
最新的評論還是七八年前,瞿承宣接手M集團的時候,衆人猜測得了權的瞿氏當家會不會對那位繼母下手。
結果帖子還沒翻頁就又傳來消息,瞿文成帶着新夫人,出國了。
這次回來,向烙用腳趾頭都能猜到,兩邊會是怎樣的腥風血雨。
瞿承宣知道這兩人回來了嗎?
齊健正在忙,向烙也不好意思問。
安排的車子來了,向烙對完車牌號上了車。
車子開出去後,他對司機道:“不好意思,能先送我去M集團嗎?”
瞿承宣剛從會議室出來,纔看見手機上的消息。
他沒什麼表情,只是身後跟着的高管們,突然感覺周圍氣壓起了大變化。
老闆心情不好。
危。
果然,電梯還沒到,就聽見他們老闆說:“剛纔會議提到的方案,我明天……”
這樣的情況,各部門經理主管們早已熟悉了流程。
經過三個小時會議洗禮的身體強打氣精神,準備隨時進入加班狀態。
秘書走了過來,低聲道:“瞿總,樓下有位向先生找您。”
瞿承宣挑眉,繼續道:“我明天不看,一週後交上來。”
說完,踏進上來的專屬電梯。
只留後面一羣懵逼的員工們。
不是。
這就結束了?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